大水中的莲

作者: 刘益善

大水中的莲0

我二姨的大女小名叫莲,学名马国莲。今年春夏之交时,武汉两位教授驾车去嘉鱼簰洲湾,听说我写过一九九八年大水时簰洲湾的营救故事,邀我同行。我欣然应允,我早就想去看看莲,这次是个机会。

莲比我小三岁,是我们八大家村里的一朵莲花,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十八岁时身上该凸该凹,自然有致,黄金分割,加上一笑俩酒窝,那是人见人爱的莲花。

我是我们村第三个上大学的人,我没娶上莲。

二姨说:“莲读的书不多,莲不能嫁给读大学的人。八大家村前面两个上大学的人,后来都是陈世美,休了乡村的女子。莲不做第三个被休的女子。”

我离开了故乡八大家,莲嫁给簰洲湾高墩村的一个转业军人。我大学毕业后在武汉工作,有一次到嘉鱼讲课,要了辆车从县城到簰洲湾看莲,她虽没当我媳妇,但她是我的表妹啊!

莲很幸福阳光,丈夫从部队转业后在村小学当校长,女儿六岁,那美人模样已经长成,与妈妈一样好看。女儿在爸爸的学校读幼小班,莲在大队当妇女队长,后来大队改村,莲是村委会的妇女委员。莲在村里有人缘,村人都喜欢莲。

我离开莲家时,莲送我到村口,莲说:“表哥,有空来看莲啊!”眼睛竟有些红红的。

莲的女儿说:“舅舅,我将来到武汉读大学就来看你啊!”

莲的女儿高小莲后来到武汉读了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工作,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

我从那次与莲分别后,就再也没见到莲。

一九九八年长江大洪水,簰洲湾圩堤溃口,莲在这次大水中为了一个村子牺牲了。

就在簰洲湾溃口后,我采访了营救簰洲湾受困群众的湖北消防总队官兵,采访了许多簰洲湾溃口时在场的有关人员,我写了营救中的一些英雄,那都是十分感人的事迹。

我在采访中,听到人们说到莲,马国莲,我的表妹,她死得令人悲痛,她死得也很英雄,但她不是烈士,她没有被营救簰洲湾的铺天盖地的报道与文字提起。我曾看到一本市级文联办的杂志,杂志上有一篇写到马国莲的小报告文学,其中叙述马国莲的死,很是英勇无私。但这本杂志是内刊,那文章出来后,没有任何反响。我当时看到那文章后,加上在采访中听到有关莲的事,就在心里酝酿,到了一定的时候,写一篇关于莲在一九九八年簰洲湾大水中的文字,以告慰她在九泉之下的灵魂。

两个教授中A教授七十岁,文科,B教授五十来岁,理工科。B教授开着他的越野车,我和A教授年长,享受他的服务。武汉至簰洲湾,走高速公路,个把小时的车程。

一九九八年溃口时一片汪洋的簰洲湾,二十多年后,有钢铁长堤的守护,新农村建设得已是一片锦绣。田野上绿色稻浪翻滚,水泥路四通八达,挺拔的意杨树散布在村旁路边、田头地角,犹如一支支蜡烛点燃碧色的火焰,照亮蓝天沃野。

我因要踏访一九九八年抗洪所去过的地方,两个教授就跟着我跑。

在一片绿色稻田的掩映下,有一片陵园,陵园里有在一九九八年簰洲湾溃口中牺牲的十九位烈士墓,他们都是军人,他们在当年的抗洪抢险中,把生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们在陵园里,向十九位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簰洲湾的烈士致敬!

从陵园里出来,我带着两个教授,在路人的指点下,来到了莲的村子高墩村。

我看到的高墩村不是我当年看到的村子,那村子早被大水冲没了。如今的高墩村,一排排的房子,很有规划,基本都是两层水泥建筑的小楼。这里肯定早已脱贫,是真正的新农村了。

村里年轻人不多,他们大部分到武汉打工去了,家里的田地基本靠父辈种。田地里也用不上太多的劳力,农忙时,他们只需开着车回来帮帮忙。村里的农业已基本小机械化了,牧童横吹竹笛坐牛背的画面看不到了,村里没有水牛了。

我在村里找到了莲的家,莲的丈夫,村办小学校长高平林已经退休,莲的公公去世了,莲的婆婆已经八十八岁,老人还很精神。

高平林第一眼看到我,拉着我的手,说了声:“他舅啊,几十年不见啦,可怜我的莲啊!见不到她哥了。”快七十的老人,说完,老泪纵横。

我向高平林介绍了随行的两个教授。

高平林搬来椅子让我们坐下,给我们倒了茶。这时莲的婆婆从里屋走出来,老人白发苍苍,走路稳健。我忙站起迎上去。

老人说:“是小莲的大舅吧?来看我莲儿啊!”老人伸手抹去了眼里涌出的泪水。

我看到堂屋的墙壁上,挂着莲的一张一尺的黑白照片,莲在照片里正望着我们微笑呢!

小莲在武汉一个机关里当公务员,已是副处长了。小莲对我说过,她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在老家陪着奶奶过日子。

我说:“我要到莲的坟上去看看。”

莲的婆婆抹着眼泪,对高平林说:“她大舅有情义啊,你带他去看看莲吧!我可怜的莲啊!”

高平林带我去莲的坟地,两个教授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我在车上已对他们讲过莲的事情了,他们听后也是叹息不已,对莲充满敬意。

高墩村后的一片意杨树林掩映的土埂子边,是一片麻麻密密的坟。簰洲湾是长江上的一个大洲子,没有山,都是平展展的土地。平原人的坟地,只能在田野中辟一块地来掩埋逝去的人。土馒头般的坟墓,青草覆盖,野花盛开。高平林把我们带到其中的一只土馒头跟前,我看到一块小小的墓碑,高不过三尺,上面写着“马国莲之墓”。莲的坟墓和坟地所有的坟墓一样,普通,平常,青草覆盖,野花盛开。

我在莲的坟前鞠了三个躬,心里默念着:“莲,我回去后就把你的事写出来,写出来。”

两个教授也鞠了躬。高平林擦了擦墓碑上陈旧的泥巴,口里说:“莲,表哥来看你了,表哥的朋友,两个教授来看你了。”

离开莲的坟地后,我和两个教授就从簰洲湾回到武汉。A教授和B教授对我说:“你要写莲在簰洲湾一九九八年大水中的故事,莲是普通人,普通人中的英勇更有力量。”

回家后,我在电脑上敲下了“大水中的莲”五个字。

一九九八年进入七月,那雨就像老天被戳了无数个窟窿,毫无阻拦地倾盆而下,而且下个不停,注满了江河湖泊,长江水位一天天上涨。川水自宜昌东下,武汉关的水位已达历史最高水位。

要保大武汉,要保江汉平原大粮仓,百万军民上前线抗洪。南北长江大堤上,军民密布,红旗招展,“我在堤在”“誓死保卫长江大堤”“我在武汉在”的标牌、生死岗、党员岗,堤上处处可见。

簰洲湾是长江流到嘉鱼附近时,从江南岸凸出的一个洲子,这个洲子有九十多平方公里土地,居住着嘉鱼县的两个乡镇五万多人。这一块洲子,一面紧靠长江南面的大堤,临水的三面靠一道四十多公里长的圩堤护着,圩堤的两端连着长江大堤。长江水涨,圩堤加高,簰洲湾有点像一只盆子,盆子外面是奔腾东去的江水。保护簰洲湾的圩堤,除了保护圩堤内的五万多生命和九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外,还有个重要作用,就是长江上游的水到簰洲湾之后,流到这块凸出的几字形洲子,遇到阻挡,先左拐再右拐又左拐再东流,大大减缓了奔向武汉的江水,有谚语云:簰洲湾弯一弯,武汉水降三尺三。

防守簰洲湾这道圩堤的,有一万八千多名民工,一百多名干部和四百多名解放军官兵,他们日夜巡逻,全力护堤。

高墩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高光耀、民兵连长高早晨,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防守在下横堤魏家码头的一段圩堤。高光耀是村防汛指挥长,高早晨是副指挥长。村妇女委员马国莲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妇女也上了堤,妇女们和自己的父兄与丈夫,用汗水用力气,保护圩堤,保卫自己的家园,他们的愿望是圩堤不倒,家乡平安!

八月一日这一天,马国莲和放暑假在家的丈夫高平林一起上了圩堤。这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节日,一些守堤的官兵代表集中到簰洲湾镇,庆祝八一建军节。这一天簰洲湾没有下雨,太阳很大,高墩村的男女劳力在高光耀和高早晨的带领下,从圩堤内取土,挑到圩堤上加宽加高加固。马国莲带着妇女们挖土,男劳力往堤上挑土,他们一个个干得汗流浃背,他们没有半点懈怠,没有半点怨言,他们在保卫家乡。

莲和丈夫一起上圩堤时,高光耀笑着说:“大哥,你放假了可以休息,怎么也跑堤上来了,是怕我莲嫂被人欺负么?”

莲说:“你少说些二五点子话,高墩村还没有敢欺负我的人。平林是党员是转业军人,学校不上课了,他难道能安心在家里闲着吗?”

高平林看到自己老婆俊俏的脸上淌着汗水,更显得那脸的光泽和圆润。莲在村里是美人,好多年了,别人说高墩村到如今还没娶回或生长出一个比莲更耐看的女人。莲在村里入了党,是多年的妇女主任,在家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在外工作扎实泼辣,说话嘴一张做事手一双。高平林觉得自己娶了这样的媳妇是幸运也是幸福,这么些年,他爱莲是爱到骨子里了。

省地县乡四级政府派的干部,还有防汛水利部门的技术员、工程师,分到各个堤防段成为工作指导组。高墩村堤防段指导组的技术员过来,看了看高墩村加固的圩堤,告诉高光耀和高早晨,根据专家组的检测,他们这个堤防段底基沙子成分较多,要密切注意堤内三百米范围的地表,如出现湿地、管涌,要及时报警。

指导组的技术员同时调大船运来砂石和草袋,运输船停在圩堤外,船上的砂石和草袋被高光耀指挥人卸下来。莲带着妇女们挖土装草袋,草袋里装满土后成为土包,堆在圩堤边。一堆砂石也装在铁丝笼子里,堆在堤边,土包和砂石笼子备用。

高平林与男劳力们一起装砂石笼子,和高光耀、高早晨聊这江水,只要圩堤保住,这江水就进不了簰洲湾。但是只要一处圩堤倒口,而且又堵塞不了的话,这簰洲湾就完了,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光耀对高平林和高早晨说:“我们兄弟伙的精心些,我们村子离圩堤近,万一口子在下横堤这边出现,村里的人跑都跑不赢。刚才技术员说,下横堤我们这一段,堤基沙土多,不牢靠啊!有些情况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扩散。我们都是党员,在这种时候要当主心骨,见机行事,保堤!也要保百姓的命!”

就在高墩村三个男人忧虑的时候,莲在挖土装包的地方喊起来:“光耀,光耀,你快来看!”

高光耀、高平林、高早晨从莲的减声中听到了惊恐,赶快朝圩堤下的那块地跑过去。

莲指着的那块棉花地,棉花已结桃就要绽花,过二十来天就可摘棉了。由于抗洪取土,棉花地已被挖了一大半。在挖过土的棉花地坑里,这时正有大片大片的地湿着,地底下有水朝地面渗。

高光耀派高早晨快去向指导组的干部报告,他和高平林跑到棉花地里,蹲下来看那浸水的地方。“刚才挖了这地里的土,现在看来要把挖去的土还过来。”高光耀对莲说。

指导组来看情况的还是那个水利技术员,是省水利厅派来的。他的决定与高光耀一样:在浸水的地上压砂石笼子,压土包,把浸的水压回去。

民工们立即把备在一边的土包和砂石笼子往浸水地上码压,男男女女跑得呼呼声响,莲和一帮妇女们,两人一组,把砂石笼子或土包抬起来,往男人肩上放,一眨眼工夫,浸水的棉花地被垒成一个土台子,那土台子紧紧地压住浸水,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住了一只妖魔。

浸水被压回去了。高光耀对莲说:“可以让妇女们回村去歇歇,做晚饭送到堤上来,今晚看样子很艰难,要打硬仗的。有我们男人够了,你们晚上在家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吧!”

他们的午饭是村里派专人送到堤上来吃的。

莲通知妇女们回村歇息,圩堤上的事交给男人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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