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作者: 李世成

心跳0

孤独是无证据的,正如它是无用途的一样。

——布朗肖

1

昨晚他撑到一点,可能就是为了杀死那只老鼠。

合上粘鼠板,右脚尖对准老鼠脑袋位置,用力辗轧,老鼠头骨爆裂的声音给他制造出一点麻烦,他的双耳持续轰鸣——但一切总要过去,就像那几天,他一到厨房就闻到一股尸臭,他知道是老鼠的。他多次站到厨台上往柜顶探头,除了积灰什么也没有,但并不意味着老鼠未曾在那里躺尸,柜顶上的粘鼠板就曾成功粘到老鼠,之后好几天他才发现。(那气味,他怀疑是它的遗臭。除了用清水在碗柜顶部多擦几遍,他毫无办法。)

“我带着长时感冒所赠的咳嗽,还是不想放弃,先前鼻塞一定程度上眷顾过我,鼻塞好了,咳嗽来了。我将舌尖卷起抵住上颚,这样呼吸可以令我短时内不咳嗽。也因此,我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了很多。但有时,我短促的呼吸就像我看到有趣的事情在发笑。尤其,我不能进入厨房。”他起身坐在床沿对我说。我仍旧斜靠着他坏了门锁的卧室门框。

(他最终发现那是他买的鸡蛋发臭已是一星期后。)就是这样,他总是将生活过得一团糟。

我躺在充满破绽的冬天

他将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便签上记录的一些文字。

“现在你躺在哪里?”我问。

“要绕过一个意象,太难。”他企图用另一个向度的尴尬处境告诉我他此刻所在。那我又站在哪里?我说“站在”的此刻,我站立和倚靠的地方是否就是真正的实在?

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已经完成了不同种类不同程度的抽筋劳作。大概是凌晨一点十分开始,他不停地打哈欠,继而被绵软无力的自身恳求将他的脖颈、脑袋倒伏在枕头上休息。他不停地抽筋,最后心脏像一个装满水的粉色气球猝然崩裂。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像以前看劣质的地下黄色杂志般,为了销毁证据,他将自己浸入水盆。和纸张一样,浸透了才能揉成团,他将身躯的碎团放进黑色垃圾袋,并多系了几下袋口,扔进垃圾池。他清楚,明天清洁车将把这些废掉的残渣运走。只要车轮在转动,一定距离后,他将不会感到惋惜。作为另一个意象,我已经不能绕过他。

他将镜子划开,我们从一个多棱镜构成的墙壁通道往前走,他说,这是他的记忆通道,只要我不回头,脚步就能一直向前迈。回不回头,我根本没有细想。我感知到,我和他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我愿意听他话语指使去往某地,通向未知。我们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面,树木全是晶体状的雕像。这儿的动物们,也只是影像,和他一样,同我一样,是不同的意象体。眼目所见,光怪陆离。拳头大小的猴子在猩猩的下颏荡秋千,它怎样勾握住猩猩下颏,我无法知道,摆脱它们的影像后,我继续在他的记忆中漫步,我感知到,实际上我通往的场域只是他记忆通道的延伸,以及他过去的幻象所筑的空间。

我甚至看到一个鲜活的他,站在一块明亮的镜子前,大幅度增减唇角弧度调整笑容。

“我今晚发现我笑起来很好看。”他在我身后说。

“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吗?”

“没有,是我先对镜子笑的。”

但他的笑总归是无声的笑。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这儿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被一只无形的巨兽吞掉。如果还有什么能称为“声音”,那一定是我俩所能听到的一种较为可疑的声音。这里除了树木,肯定还有其它植物,在路边我还遇见一种植物,个体形状像猕猴桃缩小两百倍的样子——能这样说吗,缩小两百倍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它叫什么呢,就叫猕猴桃好了,孩子们纷纷将猕猴桃夹在眼皮上,嬉皮笑脸。我们茫然路过,但我还是用了一部分心力在思考关于心脏的问题,到底是气球破裂还是西红柿熟透了自己裂开……此刻我倾向于后者。所有一切,自然而然——“自来熟”这一词汇如果可以用来描述植物果实的成熟机制,关于他心脏的开裂,是一种“自来熟”,如此说来,这一用法也是恰切的。

“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老鼠?”我问。

“老鼠已经被我灭光了。”他说。

接着他回忆了灭鼠的细节,以及为死去的老鼠和他未曾公开的无望的爱情写过的那首诗。老鼠各种闹腾,灭鼠的细节,放大老鼠的动作,爬行,逃窜……那首诗歌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包括他的心理活动。

如此正是领会自我贴切的虚弱时刻

黑夜与星空,与站牌,时间的绵亘

注定我们无法相互渗透

在我踩扁第三只老鼠脑袋时

我想到我的心脏,可能也被我绝情地

踩碎。黑夜与凌晨,与机锋

自我安慰罢,世上哪有因果,哪里没有

循环,虚空作祟,作人过狠

至今我仍自责上月,将那只老鼠

无尽的子孙逼进下水道

我想我该高估它的生命力

如此正是领会自我贴切的虚弱时刻

明日天气怎般我又如何得知

想望游丝,我们均为谁人活过

两小时前被我除掉的呼吸

它总能顺利拔出心跳吧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以前我把诗歌当作陪伴,但没处理好,僭越自我,过于哀愁,仿佛是颓丧的共谋。”他说。

“可能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多关心一下自己,才会将情绪施压在自己身上。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小说里的东西,更贴近我的内心,而诗歌,可能更多地只是表达一个‘倾向’。”他说。

“诚实的人注定不会有好运。”我说。

“哪里有悲伤啊,我们只是在低迷中前行。”

见了猩猩,想必也应该有虎豹。他仿佛窥探到我的疑问。他用他们民族的语言说出了“虎”和“豹”,没有文字,他说。他认为这是他们民族语言的无奈,也是汉语的无奈,汉语里也没有一个字与它们读音一致。而单就他们民族的“豹”的读音——“豹”的读音,意指“豹”还是“狮子”,如果它们共享一个读音,那么“狮子”也即是“豹”。他觉得很有意思,上前一步与我并排。

他的这一严谨态度,有些像卡尔维诺笔下的帕洛马尔先生。帕洛马尔先生是外国人。我和他都没有去过国外,我们一直在某个居所里安分守己。我提到“我们”,那一定是我将我与他分开,而不是共享一个名字,或者佩戴同一副面孔。“我们”,只是因某个机缘,决定结伴而行。尤其是,“我们”失去了一个坚固的身躯或说实体之后。

此时我们势必要慨叹时间,时间只是我们慨叹记忆投射的产物,我们活在巨大的空无里,无始无终。

2

一辆车从我们面前驶过。那是一辆快递货运车。闪烁的光亮似乎在为这段水泥车道雀跃。一路吃灰的货车司机,以及长道上不知疲倦的尾气,带着黄昏的倦容沉入暮色。

“我总是惧怕认识的人过得太糟糕。”他说。

“比如呢?”

“自己。”

“可我们远远没将自己认识到位。”

“是这样。”

“比如,泥土与灰尘的关系,比如,我——和你,你——和我。”

他兴致盎然,对我微笑,说,“我们的发声,真的有声音了吗?”

困惑来得太突然。但我已不想再深究。正如我仍旧接受自己莫名听从他的话语,这般游荡。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耻?”他问。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耻?”他重复。

未及我回答,他摊开双手,左右手食指相继划开右手掌左手掌,他将掌心裂缝重合再重新摊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属于周日的早上,他的时空被这场梦打乱了。——初中老师梁斌是他的高中老师。小学同学琴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兼舍友吴俊飞是他的高中同学。黑压压的影子里,他仅辨认出几个高中同学和几个初中同学,但无一例外,此时他们是他的高中同学。影像突然借用了他大学时期某节语文教学课,作为师范生的他站在讲台上当着大家的面讲了一堂失败的课,走下来他将头埋在桌箱前,桌洞的大眼睛接受他的头发以及十万根头发的失败。继而梁斌老师出面发下卷子替他挽回了穷途末路的颜面。(扯远了,但我还是要说,通过叙述,我们才能获取影像,或者影像需要通过叙述维持生命。)梦里他是唯一上100分的,他得了110分。150分的题,作文他得了58分,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

“你看到了吗?”他问。

“看到什么?”

“羞耻。”

“……”

“人们习惯将某一特长掩盖其他挫败并沉醉在梦中而不自知。”

“怎么说?”

“比如你仰仗叙事功能,一直忽略我的姓名——当然,姓名是可有可无的符号——如果没有影像的更迭或传输,你的叙事必然只是苍白的愚懦的告慰。”

这个早上并不属于窗外勤奋的鸟声,它仍然是情场失意的李向东无人在意的又一场梦。(既然他提到姓名和符号,以下我将不再声明,这是一场梦)。梦和现实的区别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梦想与理想的区别,我曾回答过一个高中校友,加之我们是初中同学这层关系,他在安顺学院的某间教室里给我发来qq消息。我当即回答他,“梦想实现了是理想,理想没实现是梦想。”

李向东掌心的梦境里有一个细节:他送给女孩信封包好的情书,但后面情书变成了白菜,琴原本好心决定将白菜带回去喂兔子;最终她将信封包裹着的白菜叶当着大家的面退还他,他只好决定将它们带回家喂鸡。梦境映现的意象是“兔子”和“鸡”,如果要进一步释梦,兔子会打洞,鸡会飞,它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情书”或许是一沓深情的书信,“白菜”也或许是一朵少有的有机蔬菜。这里我玩弄了一下虚荣心,描述“白菜”用“朵”而不用“棵”。

李向东的小名叫朝阳,在过去的几个小说里我提到过。他的小名“朝阳”,很多人都曾误读,但知道他本名的人,也就不会再读错。“朝阳”——朝向——需要一个方位,比如一株向日葵选择了东方。

关于疏离的梦境,与琴有关的,还有另一个影像,这在先前我靠着他卧室门框时,就已发现镜子深藏的球状物,那是一只忧郁的牛眼,牛眼里有一个门板若隐若现。他靠在门板上,琴在屋内一言不发。这时候如果我们继续讨论关于羞耻的话题,可能我发表意见会更加得心应手。之后他从感觉中,成功印刻出琴的站姿。

他再次将掌心的裂缝重合,重新摊开掌心。如同纸张翻页,他找到了琴,琴的身影不再是忧郁的,她穿着白色衬衫,站立在李向东柔软的梦境中,李向东告诉她,倾听心跳的方法:用身体左侧抵住床板,有一个舒适的枕头,我们就能听到……

3

“后来我才发现,遇到她那天,我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童年第一次面见杀人的地方。”李向东说。

“你是指梦境么?”我问。

“我们非得提梦境吗?真实又是什么?”

真实?我冥想片刻。“真实”是我刚才在路边遇到洗肠子的男人,男人像搓衣服一样在清洗他的肠子。那一定是李向东童年时期所见的那个“露面”的男人。彼时“露面”一词在他们村相当流行。村里老少,互相谩骂或者挑衅前,势必用到这一词汇。事情自然是源于那个垂死的男人,挨刀的他躺在村里的亭棚,吃过的面条顺着被捅破的肚皮流出来。所以,“露面”一词,用李向东他们民族的话说出来,极为形象。(注:亭棚,地名,大新寨公共场坝;并非是一座亭子或者其他有遮蔽性质的小型楼盖。)真实?“真实”还在李向东的另一个梦境里出现过,李向东正和一个妇女打招呼,他们第一句话说了什么他忘了。亭棚正上演一场婚礼,接亲仪式正在进行。由于他们的谈话,将刚才的场景给抹掉了,包括他的疑虑,什么样的婚礼会有纸伞一并出场,那可是白纸。他对她的出现感到好奇,他预感到她认识他父亲,说他是某某某的儿子。她眼圈略显倦怠,他就一些她的误会简要辩驳过三两句,是关于父亲“声名”和村庄“闲事”,(父亲和他几乎因为他的婚姻问题翻脸,他对独身的坚持触怒了父亲,父亲在村人面前宣扬,他没有李向东这个儿子。)下一句年轻的妇女说她打算好好跟他聊聊。她弯腰做出搬椅子的动作后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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