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巴扎

作者: 南子

鸽子巴扎0

鸽子巴扎

最先,它们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我说的是喀什高台民居的那些鸽子。

多年前一个阴郁的冬日黄昏,夕阳在云层深处透出混沌的光照,砌筑在一大块突出山坡上的旧城街区,房屋依崖而建,土黄色的生土还原了大地之色。外墙的房子和巷内的房子相毗连,房连房,楼连楼,房顶、烟囱、街廊、院落交互重叠,远远望去,这座山崖像一只沉落了的旧军舰。

第一眼看到它,我有一点惊诧莫名,站在原地,久久不能移动脚步。

这片古老的生土建筑群,是喀什的灵魂所在。

走在高台民居巷内,我看见巷子与巷子之间的顶壁,用横木支撑着,一个个门洞直接凿在年代悠久的泥墙上,人们就在这些神秘的洞穴里进进出出。这严寒中的土墙,经时间的浸润,有着黄金般的温暖,让我感到,人和泥土是那么相像,彼此间可以相互温暖。

当我攀上陡峭的石阶,已是晚霞满天。在鸽子的咕咕声和翅膀的扇动声中,我看见维吾尔族男子艾力江·买买提,正高举一杆红色鸽旗来回甩动。他的脚下,十来羽鸽子并排停在木杆上一动不动,灰白色的羽毛有点脏,看起来像一个个静止的泥塑玩具。

随着鸽旗在天空中有节奏地摆动,他头顶的一大群鸽子,像被神秘的引力吸引,做一天中最盛大的盘旋。

这是喀什老城一天中最后的、古老的摇摆。

在喀什市,盘旋屋顶之上的鸽子是最经典的景色之一。

黄昏时的天空,是属于养鸽人的。

此刻,艾力江背对着我,晚霞的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黑色剪影分割。

高台民居的养鸽人,身处狭小的木阁楼,那些鸽子像一个隐喻,已然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据说,维吾尔族人的养鸽习惯,至少有600年的历史。在维吾尔族人相对集中的喀什、和田、阿克苏一带,大多数人家爱养鸽子。他们养的主要是观赏鸽,当地人叫“笨鸽”或“翻翻”。

喀什的养鸽人被称为“凯普台瓦孜”。凯普台瓦孜家很好找,只要有鸽群环绕飞行,房顶立着木杆人摇摆着布条的地方,一定就是“凯普台瓦孜”家。或者,不管屋顶有没有鸽子在飞,只要看见房顶上横担木杆,杆上或墙头倒扣着一个个泥巴碗状物,也绝对是“凯普台瓦孜”的家。

29岁的艾力江家的房顶也立着横担木杆。他说,家里的这些鸽子,除了天落鸽,大多是从喀什市的鸽子巴扎交易来的。

“我家人给我8岁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只白鸽,我12岁就来这个巴扎看鸽子,对鸽子有点上瘾。”他说。

艾力江在一家手机店打工,现在拥有63只鸽子。

“一个鸽子嘛,抵得上我对10个女人的爱。”他嘿嘿一笑对我说。

巴扎,这种亘古流传下来的贸易方式,是维吾尔族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喀什老城区,几乎每条街道都有自己的巴扎主题,有坎土曼巴扎(铁匠街)、花帽巴扎(花帽街)、土陶巴扎、斗鸡巴扎、牛羊大巴扎等,其中,最奇特的,大概要数鸽子巴扎了。

它开在市中心的一个露天市场里,每周日开市,当地人也叫它“星期日巴扎”。

到了这一天,鸽子巴扎挤满了维吾尔族成年男人和男孩——大概,他们是全中国最喜欢“咕咕咕”的男人了。他们以鸽会友,传统男性的情谊在这里得到了狂热的、商品化的展示。

巴扎外面的街道略显空荡,一进到里面,好像大街上的人全都跑到这里来了,过分狭小简陋的空间和过多的人搅和在一起,空气中搀杂着刚烘烤的馕、莫合烟、羊肉、土杂店以及干果吃食摊的味道,以及人们交易时发出的喧嚣。

看起来,这个鸽子巴扎是陈旧的,但所见的一切又都是新鲜的,快活和热闹的。像一个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热烈人间,正坦然洋溢着一种世俗的欢乐。

人们在这里挤来挤去,看鸽子,也看人。

充斥于各个摊位的鸽子,在铁笼子里发出“咕咕”声和翅膀的扇动声,把这里弄得热气腾腾、喧哗不已。不少鸽子身上的羽毛,被主人用俗丽的各色颜料进行了夸张的妆点,任由人们戳戳点点,评价它们的冠、喙、翼、尾。

我发现,在鸽子的买卖过程中,人们既注重毛色、体型,也注重其模样和叫声,鸽子挥舞翅膀的速度及耐力,也是他们下决心购买的关键所在。“一般说来,北疆的伊犁人更喜欢赛鸽,不太关心鸽毛的颜色,他们注重的是鸽子的精干程度,也就是翅膀能扑扇多少下。”

33岁的毯子推销员阿布都拉·热合买提说:“但是在南疆,也就是在我们这儿,这两方面我们都要看。”

据说,这个巴扎是中国最大的鸽市之一,汇集了各种各样的鸽子,一切能卖大钱的,和不值钱的鸽子,这儿全有——比如,这里有美国曼哈顿人行道上那些相似的灰色赛鸽;有白色雅各宾鸽,它的脖子上有一圈雅致得难以置信的羽毛;有像孔雀一样的棕色扇尾鸽,其神态也像孔雀那样高傲;还有一种双脚覆盖着长羽毛的黑色球胸鸽,感觉像粗鲁的莽汉,在鸽笼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副随时要冲出去打架的样子。

这些一看就是稀有珍品的观赏鸽,被主人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像是摆在耀眼的舞台上,让它们在对自身的炫耀中,力求从人们的围观中挣扎出来,溢出寒伧的角落,展示自身的光亮和价值。

不过,在巴扎看到的大部分鸽子,都是极其普通的白鸽。

据说,一个鸽子品种的受追捧程度往往是瞬息万变的。66岁的亚买提·艾迪柯木在近五十年的养鸽过程中,看到了无数次养鸽热潮的兴起与消散。

他说:“说起来,自己跟鸽子结缘也算是继承而来的了,我的家族是做皮毛生意的,我没有继承家族企业,倒是因为狂热地爱鸽子,继承了一大堆鸽子,说到底,我算是继承了一堆的幸运。”

亚买提说自己8岁时就经常来这个鸽子巴扎,看父亲和哥哥在这里交易。直到家里养的鸽子越来越多。后来有一天,他忘记关鸽门,鸽子都飞走了,他吓坏了,不过,那些鸽子后来又都飞回来了,也就变成了他的深爱,毕竟那时候,只要有一只鸽子养乖了不走了,就能够特别喜欢,更何况是一大群呢。

喀什人喜欢鸽子的原因众说纷纭,当地老人们普遍认为,养鸽子这种成本高昂、费时费力的爱好,对男孩来说是一种成长仪式:它让男孩不再到处乱跑,而是爬上屋顶。他们年少时若能养好鸽子,长大后也一定能对家庭负有责任。

他们对此说法深信不疑。

37岁的艾杰提·马塔里普是一名邮递员,他身旁的鸟笼里装着数十只观赏鸽,只要价格合适,他就会痛快地和这些小动物道别。

一个维吾尔族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她独自蹲在鸽子巴扎的角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我很难不注意到她。她脚下的鸽笼里只有一只鸽子,是那种很普通的白鸽。不一样的是,它的双翅被主人精心地染成了淡蓝色。脖子上还系了一只小巧的铜铃。当它在笼子里来回走动时,铃铛也随之发出细碎声响。

女孩默不作声地看着来往的人,偶尔有人过来问鸽子的价钱,她总是摇摇头,也不说话,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听旁边一位卖凉粉的老妇人说,近一个多月来,这个女孩每周日都来这里摆摊卖鸽子。她还说,在这个巴扎,卖鸽子凑学费的小孩很常见。

但显然,女孩并不想卖掉这只鸽子,可她为什么每周日还带着鸽子来这里呢?我在一旁观察了她好久,最后,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我问她这只鸽子多少钱?女孩看了看我,摇摇头。然后,仰头望向一个摊位的屋顶。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房顶上落着一只逃跑的鸽子,一个中年男子半蹲着,举着蝴蝶网,正小心翼翼地爬向它。房屋顶上,一群鸽子正轻盈地飞向天空,远远地看,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碎纸片儿。

女孩看着飞远了的鸽子,目光久久没有落下。

几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再次来到喀什市高台民居。

一路上,我发现成片的生土房子倒塌,风化的黄色土块中露出一截破布或酒瓶碎片。曾世居这里的人,不断地离开,迁移到新城区,把老房子交给过往的时间和旧梦。还有少数没来得及拆除的房屋,院门紧锁,屋子是空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窗台落着灰尘,但院子打扫得很干净,感觉过不了多久,主人就会回来。

高台民居古老而芜杂的生活场景,真的要消失了吗?那样脆弱的美好之物,我的脚步挪离它一小步,似乎就会如烟如尘般不复存在——曾经那么多的房子,一条巷道掩藏着另一条巷道,彼此纵横交错。除非你一辈子住在这里,否则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

它是深奥难辩的人类之声,有着绝非一般的景致和历史。只是眼下,这种颓败的景象,让我产生了紧迫感。

距它不远处,是正在改造的喀什古城新区,不断加高的水泥加固网看上去像连续不断的大叉,偶有新鲜的泥土裸露出来,散发出阵阵泥腥气。

但,这又是属于喀什另一个崭新的故事了。

我跟着当地的朋友一起来到高台民居天台,一位维吾尔族养鸽人在自家鸽房的木架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南疆的烈日,把他的皮肤晒得有些黧黑。

此刻,他长时间地看着天空。一群又一群鸽子在黄昏的天空盘旋。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鸽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的眼睛也越望越远。

我感觉,鸽子正带着他的意志飞,飞过喀什的江浩汗路、诺尔贝西路、欧尔达西克路、吾斯塘博依路——甚至更远。

此刻,他和鸽子们一起,获得了自由。

叶尔羌河

深秋的一天,我与几位媒体人去南疆莎车县霍什拉甫乡采访,当车子喘息着穿过一带绵延数百里的铁青色的大石山脉,我看见铁灰色的碎石戈壁光秃秃的,有如铅铸出来的世界,把天空衬托得萎靡。到处遍布石块和盐碱壳的荒野,起伏的山峦因了漫卷的沙尘而变得模糊,缄默的沙包波浪一般前涌。

在无生命的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匀气味,还有厚重的沙尘气味中,只有我们笨重的身影在尘埃中时隐时现。

这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就在这无尽的沙包与沙包之间,我们意外地发现这里横陈着一道道弯曲、纵横交错的裂缝,它们自远方延伸而来,看上去并不是很深,大概也就一米多或者更浅,而宽度,则由几十米到百来米,窄的地方,只有十来米甚至几米。焦干的大地中,它们仿佛张着饥渴的嘴,向上天喊渴。

这些裂缝两边,长着稀疏的红柳和胡杨树,裂缝底部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可以清晰地看出曾经有水流过的痕迹。

从我们行程所处的位置判断,眼前这段干涸的河床当属于塔里木河的支流——叶尔羌河。

它是一条季节河。

而此行的目的地——莎车县霍什拉甫乡,它就在叶尔羌河中游。

直到我抵达莎车县城,心里仍惦记着这条河。当得知县城离叶尔羌河不远,便搭了一辆毛驴车,来到了叶尔羌河畔。叶尔羌河沿岸伫立着成片的胡杨树和红柳树。胡杨橙黄的树叶和红柳桔红色的枝叶杂然交织,如油画般绚丽斑斓。天蓝得呀,像一声清脆的唿哨。

我慢慢走到叶尔羌河滩边沿,再一次蹲下身子,默默注视着零星的几泓浅浅的河水,怅惘于茫茫沙漠中这条微小河水的消遁。

来莎车县之前,我就听说了霍什拉甫乡一条河与一家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图尔荪·夏木夏老人和他家族四代人,用世代沿袭的方式,在叶尔羌河边义务为村民摆渡,在与自然的抗争中寻找到了生活的默契。

这个叶尔羌河摆渡人的故事,令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奔赴而来,拜访图尔荪老人。

去图尔荪老人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先找到他的孙子:艾克热木·霍加阿乌拉。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