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现实与另一种现实
作者: 王春林一 《断魂枪》与三个“瓦西里”
石一枫的长篇小说《入魂枪》(载《收获》杂志2022年第3期),让我首先不由自主联想到的,是老舍的短篇小说《断魂枪》。创作这个完成于1935年的短篇小说,故事情节其实也并不复杂。主要借助于沙子龙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侠客改变身份成为客栈老板后的情节转换,强有力地凸显作者某种深沉而凝重的文化情结。因为沙子龙最擅长的绝招为“五虎断魂枪”,作品遂以“断魂枪”名之。虽然思想艺术旨趣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如果仅只从作品命名的角度来说,二者却也还是差堪比拟的。石一枫之所以要把自己的这部长篇小说命名为“入魂枪”,主要因为它也是小说主人公“瓦西里”在电竞赛场上被称之为“一发入魂”的一招绝技。所谓“一发入魂”,是电竞界从日本传过来的一种说法,“意为游戏者集中精力,打出不可思议的一击”。关于这能够“一发入魂”的神奇绝技,小说里曾经有过相应的精准描述:“‘瓦西里’的跑位方式完全不循常理,几乎是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火力网下,但在毙命之前,他已经射出了本局唯一一发子弹,将对方最‘硬’的带头大哥当场洞穿。对他来说,这一枪命中就算达到目的,本人生死则置之度外。他的手法也常是‘甩狙’,和当初替我打出的那一枪如出一辙。他能在晃动、跳跃甚至坠楼的过程中命中目标,但在外行眼中,那不过都是偶然罢了。”需要注意的是,“瓦西里”在电竞的过程中,一旦进入状态,不仅往往会“一发入魂”,而且还总是要追求最理想的“爆头”效果。如果达不到“爆头”的效果,“精益求精”的他宁可不出手。与“一发入魂”紧密相关的,是“瓦西里”射击时那种貌似松弛实则高度集中的特别精神状态。然而,能够以貌似松弛实则特别聚精会神的状态发出致命一击,不过是他人或者说叙述者“我”所观察的结果。在“瓦西里”自己的感觉中,他之所以能够“一发入魂”,却完全是因为“时间慢了下来”的缘故。时间到底能不能慢下来呢?即使依照现行的科学水准,这也恐怕只能是停留在理论探讨层面上的一个问题。虽然按照相对论的说法存在这样的可能,但在现实生活中要想验证这种可能,却也还不具备相关条件。既如此,这里的所谓“时间慢了下来”,也就只能说是一种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独属于“瓦西里”个人的真切感受。但由其中提及的相对论所引发的,反倒是小说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设定问题。虽然小说并没有做出明确的交代,但根据叙述者“我”居然有一位名叫李正雄的专门讲授“理论物理”课程的老师这一细节来推断,“我”在大学里所就读的专业,八九不离十应该是物理学专业。从根本上说,正因为“我”是物理学专业的大学生,所以才可以对诸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这样的相关物理学理论信口拈来。关键问题还在于,很多时候,只有借助于如此一位拥有相关物理学理论的叙述者,石一枫才可能更进一步地展开关于电竞题材的深度描述与书写。
说到“瓦西里”,饶有趣味的一点是,小说里竟然先后出现过三个“瓦西里”。其一,是原初意义上的那个瓦西里。这个瓦西里是二战期间因为精准射击而被誉为英雄的瓦西里·扎伊采夫:“苏联战斗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具传奇色彩的神枪手。在被称为‘钢铁绞肉机’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他潜伏战场,共射杀德寇225人……真正令瓦西里声名远扬的,是他在一次遭遇战中,曾经击毙贵族出身的党卫军上校、德国狙击手总教官海恩茨·托儿伐克。”虽然这位带有根源性意义的人物在《入魂枪》中并未正式登场,但因为他与另外两位“瓦西里”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渊源关系,如果没有他,自然也就不会有另外两位“瓦西里”的被命名,所以石一枫竟然把《环球电影》杂志1997年6期上关于瓦西里·扎伊采夫的一段介绍性文字,干脆放置在文本之前,成为了小说的题记。其二,是21世纪初叶曾经在北京的电竞赛场上一度引领风骚,以其标志性的“一发入魂”而在业界产生相应影响的,那位依靠出卖苦力维生的底层青年(又被称为力巴)的张京伟。张京伟之所以被称之为“瓦西里”,主要因为在完成了惊心动魄的“一发入魂”之后,他自己的签名就是“瓦西里”三个字。更进一步说,身为一个没有什么文化仅仅依靠出卖苦力勉强维持生计的底层青年,张京伟能够知道历史上的神枪手瓦西里,乃是缘于父亲的一封信。那是一封路途迢迢的来自于俄罗斯的亚列宁斯科亚的国际信函。很大程度上,正是父亲这一封不期然间的来信,不仅使张京伟知道了那个历史上的神枪手瓦西里,而且使他确立了力争在电竞领域里成为如同瓦西里那样的神枪手的人生目标:“他把他爸关于‘开枪’的比喻理解成了字面含义,那就是在游戏里扣动扳机。于是他废寝忘食地苦练,直到练成‘一发入魂’。于是他将自己命名为‘瓦西里’。”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有了这位凭借“一发入魂”而在京城的电竞界一时引领风骚的“瓦西里”。其三,是那位小说开始不久就以其神奇的枪法引人注目的“鸽子赵”。尽管“鸽子赵”这第三位“瓦西里”并非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但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他存在的意义主要在于更进一步地引发出那位拥有更重要位置的第二个“瓦西里”来:“当然,此瓦西里非彼瓦西里,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他们一个潜伏在一九四二年的斯大林格勒,另一个则出没于今天的北京‘城市副中心’。但世事流转,因果暗合,我又不得不想起了另一个‘瓦西里’。”请一定不能忽视这一段三个“瓦西里”很罕见并置的叙事话语。从根本上说,正是这一段叙事话语构成了小说《入魂枪》真正的叙事起点。由二十多年后也即当下时代的“瓦西里”(“鸽子赵”),首先牵引出作为命名根源的历史上那位真实的瓦西里·扎伊采夫,然后又进一步联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真名为张京伟的“瓦西里”。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说,作品所集中讲述的,其实是这最后一位“瓦西里”的故事。也因此,我们就必须明确,尽管文本中先后出现过三个“瓦西里”,但只有这个张京伟才被作家石一枫径称为“瓦西里”,苏联的那位战斗英雄是不带引号的瓦西里,至于另外一位“瓦西里”,则被称作“鸽子赵”。细细想来,那个根源性的苏联英雄瓦西里,只是偶有涉及,基本上没有进入小说的叙事流程。真正加入了叙事流程的,是另外两位“瓦西里”。如果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地把二十多年前也看作是并不遥远的“历史”,那么,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说,整部《入魂枪》其实由两条或有交叉的结构线索组成。一条线索围绕现实或者说当下时代的“鸽子赵”展开,另一条线索围绕历史也即21世纪初叶的“瓦西里”展开。相比较而言,后一条也即“瓦西里”的那条结构线索因其更重要,因而可以被看作是小说的主要线索,前一条也即“鸽子赵”的那条线索处于次要的位置。而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总是会时不时地回到现实之中,但就总体来说,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叙事是在一种循环往复地回忆往事的基调中进行的。
二 电竞题材与虚拟现实
阅读《入魂枪》,令笔者感触最深的一点,是石一枫对处于急剧变化过程中的社会现实的分外敏感。当然,这里的敏感主要是针对小说所表现的题材而言。尽管在很多时候,当下时代的文学批评领域相较于“写什么”的问题恐怕更注重于“怎么写”的层面,但在我的理解中,“写什么”也即作品的取材问题同样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价值。不知道其他人的感受如何,反正或许与我的过于孤陋寡闻有关,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在阅读石一枫的《入魂枪》之前,真的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这一类以游戏或者说电竞人群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作品。这一方面一种极有可能的情况是,由于我的孤陋寡闻,当下时代或许早已有了类似的作品,但我却毫不知情;但在另一方面,与那些仅仅满足于浮光掠影地关注表现类似题材的小说作品相比较,我更看重的,还是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水准的问题。从根本上说,只有那些真正抵达了相当思想艺术高度的作品,方才能够进入我们的关注与批评视野。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才特别看重《入魂枪》题材上的突破意义。一个相对陌生或者说全新的题材领域,能够借助于石一枫的生花妙笔得以鲜活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乃是《入魂枪》思想艺术价值一个不容忽视的层面。一种真实的情况是,早在阅读《入魂枪》之前,我就曾经对年轻人真正可谓是足不出户、晨昏颠倒的“无论有汉,不知魏晋”的网游生活有所耳闻,但或许因为自己与这种生活状况的距离甚是遥远,对于其具体的生活样态,只有在先后两次认真读过《入魂枪》后方才有所了解。这一方面,“我”和“湖里的鱼”(也即鱼哥)可以说都是极好的例证。首先是“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北京的名校,没想到却染上了难以戒断的网瘾(这网瘾,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时代病,或者说时代的标志)。为了打游戏,不仅足不出户、晨昏颠倒,甚至还干脆就牺牲了正常的大学生活。如果说“我”的如此一种生活状态的叙述还稍嫌笼统的话,那么,“湖里的鱼”也即鱼哥的撒尿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细节。诚所谓不打不相识,“我”和鱼哥的结识,就缘于他的尿液。那一次,正在专心致志投入到游戏或者说电竞状态中的“我”,突然感觉到天上下雨了。没想到,这雨到头来却是鱼哥那憋不住的尿液。打游戏竟然打到了连撒尿都顾不上的程度,那种“歇机不歇人”的极端投入状态自然可想而知。与这些年轻人的极度入迷状态相匹配的,是他们在参与诸如《反恐精英》这样的网络电竞虚拟比赛时的那种积极与主动。比如,“我”和鱼哥以及小熊(“湖里的熊”),不仅化敌为友地由原本的对手而组成临时战队,而且还强拉上能够“一发入魂”的“瓦西里”一起来与“康德姆”他们那个工科大学的战队在电竞赛场上展开了高强度的激烈对抗。这种网络上虚拟的激烈对抗场景,竟然被石一枫的那一支生花妙笔渲染得如同武侠小说一般紧张而极富吸引力。
关键处在于,通过对“我”与“瓦西里”他们热衷于电竞这一新生事物的相关描写,石一枫更是特别敏感地注意到了一种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是“真假莫辨”的新的社会现实的形成。当然,从根本上说,这种新的社会现实的形成,所依赖的主要前提就是科学技术那堪称突飞猛进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正因为有了科学技术的强力支撑,也才有了互联网这一新生事物的出现。石一枫在小说中,对于中国互联网的最早出现,曾经有所考证:“略加考证就能知道,中国人的互联网生涯始于一九八七年——有个名叫钱天白的科研人员向联邦德国发了封电子邮件,其内容为‘跨越长城,走向世界’。”从一九八七年,到现在,虽然不过短短三十五年的时间,但如果断言互联网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包括中国人在内的整个人类的基本生存状况,却一点都不为过。从《入魂枪》所叙述描写的情况来看,早在21世纪初的时候,“我”和“瓦西里”这些年轻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就已经被明显改变了。请一定注意,我这里所强调的年轻人日常生存状态的被改变,绝不仅仅只是指前边已经提及到的诸如足不出户或者晨昏颠倒,而更是指伴随着互联网的日渐普及,那个借助于网络而形成的虚拟世界的真实性问题。换言之,也可以说是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到底有无界限,究竟何者更为真实的问题。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拥有着丰富的互联网生活体验的“我”,才会在面对老师李正雄副教授的时候,怅然若失地倾吐自己由于互联网所导致的关于“两个世界”的困惑:“伴随着怅然若失,也伴随着心头一热,我向他讲起了自己关于‘两个世界’的困惑:即使‘真实的世界’确切存在,但有没有那么一个刹那,当人把全部精力和情感投入到‘虚拟的世界’之中,于是虚拟也就代替了真实?如果这样的话,两者之间的边界又在哪里?这时,自我矛盾的就是我了。我虽然决意活得‘真实’,但又向‘虚拟’投去了依依不舍的一瞥。”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面对着如此难以排解的困惑,所以,也才有了李正雄后来从理论渊源上对“两个世界”问题更进一步的探讨和阐释:“李正雄却跳回了一年多前,接续着我当时的话头论述起来:从‘量子力学’到‘薛定谔的猫’,从‘时空折叠’到‘多元宇宙’。按照那些神乎其神的理论,世界就更加难以揣测了——它很可能是由一层、两层乃至于无数多层皮心平行的维度构成的。如此一来,不仅‘真实’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真实,就连‘虚幻’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实际存在。”因为“我”和李正雄所探讨的,是只有借助于高深的物理学理论才能够理解的人类未来的生活可能,所以,身为科盲的笔者,除了仰望之外,也还只能是继续仰望。但毫无疑问,伴随着科学技术继续的突飞猛进,“不仅‘真实’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真实,就连‘虚幻’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实际存在”的这样一种完全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界限的状况,极有可能会变成我们绝对不可能无视的社会现实。但请注意,并没有过了太长时间,仅只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到了“鸽子赵”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这里,对所谓“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理解就已经更进一步了。这一点,在他讲给“瓦西里”的一段话语里表现得非常明显:“按你的说法,世界很多,彼此分隔,你又凭什么说游戏的世界是假的,另一个世界才是真的呢?又因为我在内,世界在外,我得绕过自己才能感受世界,那么不就等于说,只有感受才是真的吗?既然无所谓真假,又何必非要回到你认为的真实之中?”大约也正因为如此,那位小说结尾处再一次神秘现身的小熊才会特别强调:“游戏是什么?对他、对你而言,它无非是幻象,是真实的附庸,我们躲进了‘那个世界’,于是暂时忘记了真实。但现在,情况变了:虚幻与真实合二为一,我们无须从‘这个世界’逃到‘那个世界’,相反却能推动‘那个世界’反噬‘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正是伴随着相关观念的根本变化,也才会有“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界限的彻底打破:“‘鸽子赵’告诉过‘瓦西里’,只有感受才是真的,‘真’和‘假’的区别并不重要。虚拟代替了现实,任何人都可以置身于永恒的新世界。”如此一番推理的结果是,到极端处,游戏甚至极有可能成为人类基本的生存状态。借用小熊的话来说,就是:“现在你只需设想一下,如果在城市里建造足够多的类似空间,那么游戏的形态将会发生根本改变。场所和时间的界限都将不复存在,电竞比赛将会永无结束之日,玩家可以随时随地变成另一个自己……生活是多么乏味,只有身处周而复始的游戏之中,人类才能找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