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乌娜

作者: 弋铧

独一无二的乌娜0

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消息的人,说是乌娜已经回国,想和我们聚聚。

聚会安排在市中心的一家粤菜馆。现在市面上流行粤菜和杭帮菜,小碟小盘,考究的器皿,精致的菜肴,不咸不辣,吃的就是个品位。包厢有些昏暗,暖色调的光,衬托着欧式的布局,显出由里到外的高级感,所谓不张扬的奢侈,不显山露水的华丽。

包厢不大,摆着六副碗筷,其他人都到齐了,只主宾位虚着。东道主说:“我通知她的是半个小时后的时间点。等她的工夫,我们先聊着,大伙儿好久不见!”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气氛慢慢热络。

“乌娜是两千年走的?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她。”

“乌娜是我发小。她从前的事,我都清楚。后来我们宿舍楼拆迁,她爸妈搬到开发区,就再没听说过她的事了。”

“乌娜和我当时挺要好的,拿现在的话来说,也是无话不谈的闺蜜了。她去南方后,我们还通过两三次电话。后来,慢慢淡了。再后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这样说起来,我是见过乌娜最后一面的人。大家兴致盎然,问,哪一年?

“2008年。那年汶川大地震,再是北京奥运会,记得不?我出差去深圳,单位搞的培训活动,在一个海边的培训机构里。那么巧,海滨浴场人山人海,我偏偏撞见她。乌泱乌泱的人群,她穿一件红色的两截式泳装,不不不,不算比基尼,就是两截上下分离式泳衣,身材真是好!到底没生过孩子的人,一点没走样!和她的男朋友,大笑着跑过沙滩。”我在回忆中搜索,很容易想起十多年前的画面。“我记得和你们说起过,是个老外,稍有点秃发,身上的肉皮松垮耷拉,戴副墨镜,看不太清楚眉眼。”

大家都集中在我这里了:“天呐,2008年?当时她也快四十了吧?真行啊!”这啧啧连声的感叹,不知道是说四十岁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穿两截式泳衣秀身材?还是说她那会儿的男朋友是个白种外国人?

2008年,我的孩子上初二,正值青少年叛逆期,每天我绞尽脑汁和他斗智斗勇。家里还有个正往上爬官、却已经有点疲累的先生,终日里眼神涣散,压力冲天。而我自己,也处于事业的瓶颈期,卯足力气,想挤掉对手,站稳脚跟,更上一层楼。那次的深圳培训,正是我挣扎着排挤掉现在在座的各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遇。

“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掀起过一阵阵波澜的。”有人岔开话题,大约都不太愿意谈及那次我的深圳之行,把回忆又往前拉了十多年。

“她一直是个风云人物。”有人感叹。

“挺特别的,怎么说呢?我们虽然全是同龄人,她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真是不一样。如果标注形容词,大概可以用上这个成语:独一无二!”我们点头,全体附议。

乌娜到单位来的时候,是以中专生的学历和国家干部的身份分配过来的。她长得不算非常漂亮,但五官立体,身材较一般女孩子丰腴,皮肤挺白,像粒饱满的小蒜瓣,放在一众同龄人中,是很特别的存在。那个时候我们不太懂,现在回头看,乌娜确实对男孩子或者男人,有着某种强烈的肉欲般的吸引力。

她很容易就恋爱了,和我们单位一个瘦瘦长长的男生,黄志壮。黄志壮是真的非常瘦,就像截竹竿,用劲往泥里一戳,一条直线,随风摆来摆去,提心吊胆会不会折断。黄志壮的瘦,比这截竹竿还让人担心,他撑在衣服里,随着衣服的摆动,在空气里游走,让人会疑惑,他的肉体会不会被衣服消磨至无形?

乌娜说:“黄志壮是有智慧的男人。”

我们那时候,不太懂得智慧意味着什么。聪明吗?比聪明要有深度。机智吗?比机智却要有内涵。那么,这种智慧有什么用呢?

乌娜说:“‘有用’可不应该是对人的评价,‘有用’也并不意味着人的价值。”

黄志壮虽然瘦削,却有很多爱好,他爱好看书,读报,还有听流行粤语歌曲,看港台录像片。看书,让他感觉自己的视野比我们宽阔,读报,让他感觉他比我们的见闻要广博。他会哼唱很多流行粤语歌,知道许许多多港台电影大明星,所以,黄志壮讲起话来,我们一般都屏息静气地倾听,觉得他确实有见识,一桩新闻,只要黄志壮分析,就被梳理得脉络清晰,头头是道。

但饶是这样,上头也不怎么待见他。几次提拔干部,黄志壮都不在被考虑中。第一,他业务不行,第二,他文凭也不行,第三,他还在领导面前摆臭脸,自傲,目空一切,好像不得了一样,从不见他巴结的嘴脸。

乌娜老是为他忿忿鸣不平,认为单位小瞧了她的男朋友。黄志壮多少有点怀才不遇吧?但他可能觉得命不该此,或者说,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前程总有一天会自动地飞黄腾达,所以,他笃信无为而治。他的工作态度吊儿郎当,对人,对同事领导或者上级,态度毫不势利。这点,在我们看来,算是一个优秀的地方。虽然我们自己,向上是巴结领导的,向下,也有点欺凌和霸道。社会扑面而来,有时候,局面就像洪水,带着你流动,你无法不融入潮流。

我们看着乌娜和黄志壮,两个并不般配的身影,出双入对谱写着爱情的甜美赞歌。眼见着,也快到时机,婚姻似乎要提上正式议程了。

但是,打脸的事很快过来。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并不是他们恋情的突然终结,而是一个社会上有点隐晦却流行极广的词:青春损失费。

传闻,乌娜和黄志壮就分手的事情,谈得并不如我们一般分手时爽快。我们恋爱终结时,很平常,很惯例,一拍两散,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自此萧郎是陌路。而乌娜,竟然,索要,青春损失费?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什么?

铺天盖地的风言风语,席卷而来。有关对一个女性最明朗的侮辱,也从这个浪漫的词组里,怒海翻江地奔腾而出。

她和黄志壮睡过了!

我不知道其他恋爱中的人是怎么样的?反正那个年代,两个相恋的小情人要找一个你侬我侬的地方,还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没可能明目张胆。女孩子们,永远都羞答答地在新婚的洞房里,告诉闹房的人,自己是第一次。

她竟然和黄志壮睡过了?!恋爱终结后,还这么张狂地索取,青春损失费?

传言越来越清晰,版本越来越具体。我们从这笔要价不薄的费用中,慢慢听说了乌娜以前的成长史,原生家庭的故事。

乌娜是外省人,自小失怙,还有个哥哥,和寡居的母亲一同嫁到本地。继父有一子一女,两位重组的新夫妇,又再接再厉生下两个孩子。这么复杂的关系,听着都头痛,乌娜在此环境下生活,夹缝中求生存,确也不易。好在她读书长进,但依家庭条件,理智地退出高中求考大学的奢望,初中毕业后以优秀的分数被国家中专录取,这样,为将来找份安定的工作,也为自己早早脱离复杂烦难的家庭,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个性非常矛盾。和同学相处时,恃强凌弱过,却也胆小怕事。有时候为着一件小事会和同学翻脸,破口大骂,却又因为对手彪悍,而马上败下阵来,认错服输,自找台阶,顺势而为。

她在中专时,就处过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同学。那位男生在食堂的饭票上,还有家常的衣着中,给乌娜有过不小的帮衬。作为感情回报,乌娜会在学校宿舍的大洗浴间里,水笼头下,一件一件卖力地洗濯男生的衣衫。她还偷偷地越过舍监的火眼金睛,给男生宿舍收拾床铺,打扫卫生。

这不算交易,本来也是相恋的人之间的互补互助,但是因为此次“青春损失费”的惊人之举,让原本纯真的爱情,追根溯源地显出不道德的一面。

乌娜的不纯洁,早在中专时期,就已经显山露水过。这次和黄志壮的不欢而散,也成为以前的注脚,标清了本来面目。

她要的还挺多的,谈恋爱三年,要了黄志壮三年半的薪水。

据说中间人调停过,显然不是为终结的恋爱当“和好如初”的说客,而是为这明码实价的费用追问其出处。

乌娜理直气壮:“我的三年时光,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女性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就这样告终了?以他一句话,就结束了我三年时光的付出?他用一点金钱来补偿,又算什么呢?”

中间人说:“感情不能用时间来衡量。”

乌娜说了当年很时兴的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

之后,黄志壮很利索地给钱,一分没少。他给出的还有许多其他资讯,譬如乌娜的肉感,乌娜的贪婪,乌娜的狐臭手术后遗症,乌娜的毛发,等等,我们哂笑之余,也为黄志壮“智慧”的形容,为他博览群书的词汇储备,感叹后引起小小的反胃和恶心,惊诧这瘦瘦的身材里倾泄出厚积薄发的恶毒。

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清楚,黄志壮的家境和背景,难怪他肆无忌惮地横行于我们单位,大官小吏都不入他法眼,树立起他“智慧”的形象来。

黄志壮很快调离,到一家更有前途的单位任职,半年后,和门当户对的一位姑娘结婚,据说他们两口子有自己独立的单元楼,关起门过着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羡煞我们一众小平头老百姓。

黄志壮应该是腻味了和乌娜的交往,再加上一点来自家庭的阻拦,顺水推舟地和乌娜做个了断,只没想到,乌娜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杀敌一万自伤八千的豪迈,用可观的金钱为自己扳回一点局面。

乌娜好像对此打击并没有深受其创,她仍旧丰腴,结结实实的丰满,让她每一寸雪白的肌肤,都在阳光下泛着油脂的光芒,诱惑着喜欢她的男性们。

她拿到手的钱,置办两套时尚的衣裙,其余都放进股市,当年刚刚进入我们城市里的新兴产物,她抽着上班时的闲散空隙,站在巨大的滚动屏幕下,每天看着她投入的原始资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她脸上的红晕荡开来,似乎看到自己光明的前景。

她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毫不脸红地,眉飞色舞地,充满着强烈欲望地,谈赚钱的人,女人。

大家有点怜悯她,也多少有点鄙视她,谁让她自小生活在那样一个原生家庭里呢?她是多么渴望冲出原生家庭的束缚,冲出她那逼仄而空气混浊的娘家,冲出她继父对她嫌恶的嘴脸,冲出她兄长对她欺凌的眼神,也冲出她姐妹对她嘲笑的口吻。她一直在找寻一个掩体,一个避难所,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那个中专时期的男同学,这个黄志壮。都以为她是胡乱恋爱的吗?她是早打听好,人家的家境,人家宽裕的住房,人家可能会给她的一点空间。她一直有备而来地谈着恋爱,期冀用婚姻实现自己的空间自由。

她终于如愿以偿。

小包厢临街,巨大的落地窗透过薄薄的细纱,展露出外面世界的一角来。天光忽然明亮,像缺氧的鱼儿摆动尾巴,竭力挣扎着最后一丝呼吸。顺着钢筋水泥雕琢出的地平线,在远远的街角,呈现出回光返照的落日镜像,那抹明黄的亮光,倏忽暗沉下去,笼罩住过往行人的身体和脸面。都是焦灼的,忧虑的,心事满怀的,全是匆忙的脚步,停不下来的追赶和被追赶。

我们悠闲地喝茶,谈论彼此的近况。这几年,大家见面少了,特别是单位里人事重组,调动频繁,大家临近退休前都有一丝焦虑和茫然,不太想谈及各自的公事,不愿涉及到靠近风暴中心的波澜。

离给主宾设的时间点还有十五分钟,莫如我们还是回忆从前,更安全,更靠谱些?

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毫无忌惮地聊天,管他是伤人还是自伤,嘴上先讨个快活才好呢。

那会儿,社会风气和现在真不一样。似乎对贞操,在整个社会层面,不管男女老少,都有一种黏腻的坚执。如果婚前和男方有过肌肤之亲,倒也无话可说。如果婚前和其他男方有过肌肤之亲,大约怎么都会想尽方法瞒着这个要和之举行婚礼的男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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