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中的白鲸
作者: 山眼
月光落在窄巷的石板地上,切成了一片一片。对面楼中一两户长窗透出灯光,横格外窗半开半掩,铁窗栏的卷花沉默着 ……有脚步声拐过街角——那儿有两棵树,一阵风吹去,细树干摇晃起来,树叶上的月光碎掉了,又拼合了。树旁一杆路灯,跛脚灰鸽子在灯下一跳而过。一只消防栓静静地站立着,下水道的盖子发着亮。
电视声响着,但没人看它。奥莉维亚在洗手间里。敏华从窗口回到床边,咳嗽起来。她摘下口罩,喝了水,重新戴好。一会儿奥莉维亚出来了,她也戴着口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刷手机。
“奥莉,”敏华说,“奥莉,该睡了,这么晚了。”
奥莉维亚翻了个身,侧身看手机。
“奥莉。”
“喔。”
“奥莉,该睡了,十点半了。”
“喔。” 她翻了身,不怎么舒服,于是又平躺,把手机高高举在面前,笑出声来,手指总不停下。
敏华看看时间。她摘下口罩,把体温计放进嘴里。三十七点六度,仍然低烧。她倒出两粒药片在手里,水杯里没水了,起身去取大桌上的水壶——她们带了一只保温杯,这是她们出门旅行的习惯。夏天也是这样。
“戴上口罩啊。”奥莉叫道。
敏华赶紧戴上口罩,有点歉意,更有些恼怒。
“没用的。”她吃药的时候说。
“那你也不该那样。”
“哪样?”
“我可不想得新冠。”
说不定是你传染我的。这话在敏华肚里滚了一滚,最后变成:“别担心,我快好了。”
“你还阳性呢。”
“那是昨天。”
“今天呢?”
“还没测。”
“所以,你哪里是好了。”奥莉扔下手机,又去洗手间。洗脸刷牙。回来用被单蒙住脸,很快就睡了。
三天前,她们经过了温哥华机场五小时的等待、各种混乱、飞行途中的神经紧张……到达酒店的下午,已是精疲力尽。奥莉忙着滑手机,伸出一只脚推行李箱朝前走。房间过分窄小,右手边是卫生间,过去一扇门,一只长条桌,两张单人床,地毯上有一大片污迹。奥莉马上说:“我不喜欢这儿,这么脏。”过会她又说,“房间好小,一股怪味儿。”敏华心里也同意。可是她说:“两个人,要住多大?”她们俩的对话,很久以来就是这样,她用中文,奥莉用英文。
奥莉去卫生间巡视了一番,敏华也看看。奥莉出来后,坐在单人床上,四处打量,嘴巴一直撇着。敏华说:“这儿不是北美,都是这种。”
奥莉锐利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敏华知道她要说什么。奥莉嚷嚷太热了。她们打开空调,试了试电视。此时服务台打来电话,问房间里缺什么吗,还需要什么吗。敏华愉快地说,不缺什么,挺好的,谢谢。
一扭头,奥莉在玩手机游戏,问:“WiFi怎么上?” 她们在床头柜的一张包塑纸上找到了WiFi密码,奥莉说信号不好。
“哎呀,少用点TikTok吧。”敏华说。
“一天只有一个小时。”奥莉说。
“那还少吗,你整天都抱着手机,对吧。”
“我在听音乐,听音乐。”她说着放开音量,又是霉霉。
“她好听在哪儿?”敏华真心问。
“不知道。”
“你那么喜欢她?”
“我不知道。”奥莉耸耸肩。
那天,敏华看出奥莉还是开心的(她的眉毛随着音乐微微抖动),毕竟这是巴黎啊!
第二天她们去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协和广场。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坐地铁,转公交车,手中的地图展开又合上,不漏掉任何指示牌;奥莉竖起耳朵听报站,敏华紧紧盯着她(她们还是坐过了一站)。天太热了,她们渴望看到阴凉地儿。嗓子又干又渴,却要少喝水——巴黎的公共厕所很少。在凯旋门那儿,几个吉普赛人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躲着,护着包,抓紧机会拍照,匆匆看了香榭丽舍大道——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景点到处都是人,没法照相。必须等人过去,要不就得把手机角度抬高,照出来只有一个大头。中午时分,敏华叫奥莉找个餐馆。可她不去。敏华说:“你不是可以用法语对话吗。”奥莉在温哥华的一间法语中学上学,可她不答应。再劝,说法语还不够好。敏华催她说:“别怕呀,学了这几年,正好用一下。”她们在埃菲尔铁塔后面的小巷内来回走了几趟,最后在一家小店外排队,吃了通心粉。奥莉总算去点餐,她说了一半法语就害羞了,改用英语,那些人还算礼貌。来之前她们听说法国人都不爱搭理说英文的。
回到酒店,敏华觉得喉咙疼,多半是水喝少了,或者累着了。空调打开,房间立刻变得凉爽,但那嗡嗡声特别大。她们喝够了水,倒在床上先睡了一觉。
第三天早起,敏华的喉咙越发痛了,喝了很多水,感觉好些。从酒店餐厅吃过早餐回来,敏华戴上卷边帽(帽子内侧脱了线,她把线头塞进去),对镜照照,突然咳了几声。奥莉看她,那眼神明摆着,看不上妈妈这装扮。敏华在镜中对奥莉笑。这顶帽子她戴了好几年,一直不舍得换,虽说刚染过发,还是戴着帽子更好看些——人到中年,防晒很重要。
烈日下,她们在罗浮宫外排队。奥莉穿着无袖衫,短裙,两条晒得黑油油的细长腿。敏华穿着长袖连衣裙,她的心里也兴奋着。她不怎么喜欢那座玻璃金字塔,问奥莉:“你觉得那个好看吗?”奥莉戴着耳机,眉头轻挑,瘪瘪嘴,意思是无所谓。“这个是贝聿铭做的。”敏华又问,“你觉得怎么样?”她到底没说自己的感觉。这可是罗浮宫。
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满是走动的、说话的、拍照的人。她们奔去看了镇馆三宝,每一座周围都水泄不通。原来蒙娜丽莎那么小,还不让靠近。她们拼命挤到围栏边上拍了照,有其他人在照片里也没法管了。敏华找不怎么有名的雕塑拍照,招呼奥莉合影,奥莉摆手,意思是人太多了。敏华有点急,好不容易来一次,不留影怎么行?但奥莉就是不配合。展品很多,大多数也就随便看看。奥莉没有特喜欢的,似乎除了听霉霉,别的一切都无所谓。
她们把所有展厅都走了一遍,四围嗡嗡的人群中,敏华觉得身体虚漂。从罗浮宫出来,四下里如蒸笼一般,背上像冒了烟似的。敏华说实在太累了。她们坐地铁回酒店,敏华在地铁上开始咳嗽。她怕别人看她,从包里搜出口罩戴上,这样一来,更显眼了——巴黎几乎没人戴口罩了。
回到酒店,敏华躺下来,感觉放松了,却睡不着。空调太凉,她让奥莉关掉空调。奥莉说:“为什么?”敏华说:“我觉得冷。”奥莉说:“我不觉得冷。”于是又僵住了。敏华只得不坚持。再一会儿,她开始咳嗽,喝了许多水,仍然喉咙痛。今天中暑了吗?她想。
奥莉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音乐,忽然坐起来说:“你不会得了新冠吧。”敏华说:“不可能。出门都测过的,这才几天。”奥莉说:“飞机上传染的。”敏华说:“那么巧?不会吧。”这么说着,她也担心起来,拿出体温计一测,三十七度八,果然发烧了。
疫情两三年了,这是头一次出国旅游。刚来就病了,旅游太累……奥莉递过来一只新冠自测盒,敏华讶异,真没想到孩子会带这个来(敏华认为已躲过了新冠,只带了些普通感冒药)。鼻腔黏液在试纸盒中漫延,结果是阳性。敏华简直不能相信。三天前才测过,好好的。这可怎么办?敏华一下子灰暗、燥乱起来。怎么这么倒霉!
奥莉赶紧也测,是阴性。她马上命令妈妈戴上口罩,她不想被传染。奥莉很生气——她很可能被妈妈传染——她还能去哪里?敏华赔笑说:“宝贝儿,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不知道怎么搞的。”马上,奥莉戴上口罩,离她远远的。
敏华蒙蒙地吃了感冒药。奥莉问:“明天怎么办?”敏华按捺住烦躁,说:“明天早起再看吧。”奥莉说:“你不能出去了!你要隔离的。”一会儿敏华说:“法国这边是什么政策?好像都放开了吧?说不定我明天就好了呢。”奥莉嗤之以鼻,“你要隔离的。”她搜到法国政府的新冠隔离政策,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发现症状、测试阳性后要隔离七天。”敏华咬牙说:“测试盒不一定准。”奥莉说可以去指定药店测抗体,测核酸时间更长,但不清楚去哪儿测。
晚饭还没吃。敏华强打精神,用咖啡机烧了热水——她带了几包方便面,这会儿只想吃这个。心中仍是震惊,脑袋里一团糊涂。明天怎么办?以后呢,七天,那时候她们该在回去的飞机上了。这是有多倒霉?会很快好起来吗?要不要改签机票,向温哥华的公司多请几天假?她一时想不好。
敏华请奥莉去和酒店说说。奥莉回来说,酒店要求敏华在这几天内,不要出房门了。奥莉是自由的,按照以前的说法,奥莉是密接,但现在她可以随意走动。敏华本来指望酒店可以送饭来,但显然他们不管。
奥莉一直黑着脸。给奥莉再订个房间,值不值得?奥莉在温哥华时已经感染过了。敏华想,不用花那个钱,而且多半也没空房间了。睡前敏华再测,体温低了零点二度,感冒药的作用,还是退烧了?也许明天就正常了,还是会恶化?敏华心中打鼓。好好的旅程计划,全泡汤了,母女俩哪儿也去不了。在这宝贵的巴黎,她们只能呆在狭小的酒店房间,一直到回去?巴黎人显然不怎么在乎。但女儿成了监视者,敏华只能乖乖地服从。
她的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歉意。快些好吧,敏华望着对面楼上铁窗栏的卷花,无声祈求。
奥莉的鞋子里进了小石头,她蹲下来,急着往外掏石头,一面盯着前面的爸爸。李敬走了几步才发现,回头停下来,等着奥莉。奥莉开始长个儿了,剪着齐刘海儿短发,脸颊圆润,笑意盈盈。
他们拉着手走进温哥华水族馆。敏华在后面跟着,背着一大包吃的和水。父女俩走走停停,看养育员喂食鲨鱼,看魟鱼扇着两面大翅膀诡异而行,看一鼓一鼓的金黄色水母。奥莉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母,敏华叫“奥莉”,她回头来看母亲,配合着露齿而笑,敏华马上按了三张照片。
他们来到外面,在台阶上坐下来,吃在家里包好的三文治。初春,还透着些寒意,除了松柏树外,有的树还没长叶子,有的树身泛起萌萌的嫩绿。各处散坐着一家一家的白人、中东人、华人、印度人,孩子兴高采烈,大人推着婴儿车,背着大小的包。奥莉吃完三文治,就着水壶喝了水,在台阶上蹦上蹦下,完了又捡树下的石子儿。敏华想,奥莉的夹克又短了,还有鞋子,要换一双了,天天穿这么一双,侧面已经开线。
他们等到十一点,先看海豚表演。上个月下雨,没看上海豚表演,奥莉闷闷不乐。如今三只海豚精神抖擞,跳得整齐划一,动作优美。敏华拍到了最精彩的时刻,也给孩子和老公抓拍了几张。他们又去白鲸馆,来得早,占了水池前最靠前的好位置。大人、孩子们零零落落地进来了。奥莉吃了饼干喝了果汁,敏华带她去上厕所。回来后奥莉坐在地上,不耐烦地扯着妈妈戴在她头顶的遮阳帽,不停地问:“还要等多久?”阳光强烈起来,是个好天。
哨声响起,金发驯养员入场了。她穿着遮盖全身的黑游泳衣,嘴里噙着哨子,欢快地向大家介绍白鲸。这是一只从西哈德逊湾解救回来的受伤的母鲸,名字叫“奥努拉”。白鲸出现了,缓缓地游。她有一副突出的宽大的圆脑门儿,黑漆漆的小眼睛,看起来总是在笑。她抬头出水面,人们开心极了。水波从她宽大的额头、身体两侧洒落下来,她的油光的白皮肤快乐地闪亮,短小的侧鳍自在地拍打。
一时白鲸没入水中,人群稍稍安静了。不过一小会儿,她突然探出水面,快速来到池边,将水花扑洒向前排的观众。奥莉惊叫、跳起来,兴奋地跑来跑去——她的鞋子湿了。人们非常满意白鲸的幽默,轻松欢快的叫声、笑声不绝。奥努拉跳出了水面,她的身体不算长,比大多数鲸鱼短很多,白色的尾鳍健壮、漂亮。驯养员不断鼓励她,扔给她一把一把的鱼,还探身下去,和露出水面、搭在池边的白鲸亲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