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向往,最后的回响
作者: 曾楚风 弋铧
弋铧,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
曾楚风(以下简称“曾”):弋铧,你好!2022年12月16日,你发给我《独一无二的的乌娜》,我回复你:可能要晚些看作品,疫情严重。当时我最担心自己会“阳”,很长时间看不成稿。实际情况是这样:12月12日,周一,杂志社同事都在办公室,准备发2023年第2期稿件。不料,第二天,第一位同事发烧了。一周之内,一个接一个躺下。我想,2022年的12月,将来也会是被反复回忆、咀嚼、书写、议论的一个重要时间段。
12月4号,周日,朋友约饭,饭到了八点多钟,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码”,都绿了,不管你以前是个什么状态。我们为此合影留念。这意味着可以回到2019以前的样子——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你能谈谈你的2022吗?
弋铧(以下简称“弋”):疫情这三年,我不知道将来的人们会如何谈起这段经历?按我有限的对我们祖辈父辈的了解,大家其实是不喜欢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的。我们总会很快地忘记旧痛,很快地进入新的生活,勉力地投入到现实的纷扰中。我们是特别讲究要活在当下的。也没什么不好,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再然后,就是向往有质量的生活。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轧着那些悲伤的往事。朝前看,不抱怨,不解释,不回望,可能真是生活的真谛。
2022年,我记得从三月开始,深圳严格疫情管理,当时封城一周,进行大规模核酸检测。那是自疫情开始,我第一次接触核酸检测,还觉得特别新奇,比起2021年我的近十次出差及旅游,甚至比起疫情刚开始时的2020年,走到这第三个年头,面对这无望无解的疫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从此以后,几乎都是24小时或者至少48小时核酸检测,持续到七月份,以为疫情慢慢缓和下来,香港那边也开始谈通关事宜,结果突然又严重起来。各个区静默几近一周,商铺商场闭门谢客,工厂公司停工停产,所有人都烦躁郁闷,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发生几次?还有个头没有?这一年,也是我来深圳后,唯一没有一天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一年。我害怕繁琐的地方核酸政策,害怕大概率的出差在外无法归来,恐惧那些隔离条例,也怕发生那些给他人带来麻烦的“密接”“次密接”,竟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工作生活两点一线地度过了一整年!
我是做国际贸易的,这种强烈的疏离感更是萦绕于心间,不光和国际世界的隔绝,连周边的城市,甚至连自己的故乡都不能轻易回去,那种落不到实处的焦灼,真的是要通过自身强烈的心理暗示才能排解。好在,2022年年底,终于放开,虽然病毒排山倒海,公司团灭,邻居团灭,家人也都感染,但放开后那种自由感和希望感,总大于疫情隔离时满目的萧条和无望。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农历大年初二,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顽童们的喧闹。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疫情前的日子?人心,或者大环境,其实都已经变化了,毕竟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倏忽间,成长也好,衰退也罢,总算是过来了。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但是回归正常,能自由出行,和世界重新接轨,对漫漫历史长河中经历过这些的渺小的我们来说,依旧还是充满了希望。生活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也绝对不是彻底的绝望,我们总得找到一些平衡点,来度过我们的人生,自洽如风,浮生夏凉。
上个月,我同学的父亲去世了,我看她发在朋友圈里的讣告,悲伤溢满她的文字。像这个时代的许多老人一样,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度过这一生,乐观勇敢地面对过许多苦难和变故,却没能挺过这最后的极寒。这个悲伤的冬天,有太多老人没有闯过这最后一关。
曾:我是2005年到长江文艺杂志社做编辑的,从此开始建立自己的作者队伍。我的很多作者是业余写作的。主要指他们的工作包括教育履历和文学没有关系。常常没发表过什么作品。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偶遇”:一天,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的小说,没有任何指望,一个开头,吸引了你,不由自主看下去,不知不觉看完了,我是一个“感觉派”——我只当自己是“第一读者”,我相信最直接的阅读感受,好看就会好。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才华,也了解这才华,以后若能发扬光大,太不容易了。昙花一现、转瞬而逝的才华,让人羡慕,也让人可惜。由于各种原因,不可勉强。坚持写作不容易。能不断进步,更困难。我是这样找到你的。你曾经跟我讲过你开始写小说的情景:2003年的时候因为无所事事,开始大量读小说。我很好奇:大量,多大的量?你是一直都爱读小说的吗?你喜欢读哪一类型的小说呢?你说,“我也能写成这些印成铅字的故事。”我想知道,“写故事”和“印成铅字”为什么让你很激动?这件事很有意义吗?时隔二十年,回头看,那一刻,你领悟了什么?
弋:我接触文学,如果按时间来说,确实从2003年开始大量的阅读算起。所谓大量的阅读,是和以前的状态比较。以前,我不算“文学青年”,工作后的闲暇时间,我更喜欢和朋友们逛街聊天,或者看些影视剧。小说也会看,比较喜欢流行类或者类型小说,亦舒,金庸全集,阿加莎推理全集,也看张爱玲、贾平凹、莫言、王朔。但是2003年底我辞职后,突然有了大段大段空白时间。我当时正在筹划去深圳和先生举家团聚的事宜,老是往建设大道跑事情。那会儿武汉图书馆已经搬到建设大道新馆。我们这代人,天生对图书馆有极大的热情,我心血来潮,跑去办了一张阅读卡,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借阅一些书籍回来。我当时非常能看书,几乎两天一本,把喜欢的书借阅个遍。重新阅读了学生时代读过的经典,尝试看当时流行的拉美文学,国内的先锋文学和寻根文学。还在当年遍布大街小巷的报刊亭购买一些文学类期刊,去武胜路的新华书店淘一些当代文学作品的年选。
有一天,我看完一部描写女孩子成长的中篇小说后,掩卷,慢慢回想着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就是特别自信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然后,我真的开始行动,写了一个小说。这篇处女作写得还挺顺,洋洋洒洒五六万字,还觉得没写够,反复修改加长了篇幅。当时家附近有间邮局,里面有各类文学期刊在售,我买本杂志回来,抄录下杂志附录的寄稿地址,把我的小说投给了编辑部。
这篇处女作发在2004年的《清明》杂志,马上被当年的《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发表作品后的激动,印成铅字后的骄傲和自豪。我们这代人,是从阅读纸制品的时代过来的,报纸,期刊,杂志,印成铅字的文章,带给读者的是权威感和信任感。发表作品,成为媒介传播的文字,通过这种庄重的方式介绍给大众,真心值得自豪。我记得有朋友当时拿着印有我笔名的作品,惊讶地求证我:真是你写的啊?你是个作家了呢!
我一直以“写作者”自居,从不敢自诩为“作家”——可能我对“家”有执念。我总认为,文学这门艺术,不是写出几篇作品就能“成就”的,是得通过作品的深度和层次,通过作品质和量完成度的积累,通过作品时间性的流传检验,才能慢慢冠之以职业的专业性的——这只是我个人的私见。从开始创作第一篇小说起,我就对文学抱之以敬畏的态度,毕竟是留下来的文字,证明过你文字的运用,证明过你把握结构的才能,也证明过你输出的思想。
现在这个时代,科技呈现指数级的发展和进步。我从事的职业,也算高科技领域,非常清晰明了高科技对现今生活方式的影响。自媒体如今占据大半江山,内容输出,视频制作,都让传统的文学迎接着巨大的挑战。我关注的一个时尚头部博主,中文系毕业,每年在她的公众号就只发一次的读书分享栏目,竟然也被团队砍掉,理由是现在哪有人看书啊。我挺震惊的,也很难过。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向前,淘汰掉许多事物,书籍很可能会慢慢消失掉,毕竟电子阅读更环保,容量也更大,存储云端后,翻阅和查找资料也比满墙的书籍更容易。但是,处于某个时代的人,总会对成长过程中的事物存有一份旧念和坚执。
曾:这些年来,我很惊诧于你的进步,按说,你有大量的本职工作要做,却每年都会给我一个中篇小说。疫情这三年来,你的作品量加大了,散见于各地刊物。写作的自我意识更强。也许可以说,作品设计感很突出。表现在题材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你是一个很自信的“产品设计师”。记得2020年发表《冰雪奇缘》时你对我说:“以后我会更多地写写这些女性的成长故事——现实生活中那些活色生香的女人——独立、自主、自尊、要强。”独一无二的乌娜,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四十年来,我们都见过不少。乌娜算是集大成了。感觉你把自己多年的见闻,在这篇小说里大大地总结了一下。这个女人,背景这么复杂(我没来得及数她干过多少行业),感情经历这么丰富(没来得及数她交往过多少个男朋友),时间跨度这么大(凭感觉她今年快六十了吧,至少折腾四十年了,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外部环境变化这么剧烈(她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刺激,有新鲜感,还有共鸣。“共鸣”,是你的主要追求。
弋:我翻阅了一下我的发表记录。第一篇处女作是2004年七月发表的,当时还没来深圳,后半年时间,我在公开出版的期刊发表了十多个中短篇小说,几乎每月都有两三篇。但2005年初我到深圳生活和工作后,每年只有寥寥两三篇小说在发表。确实和工作忙碌有关系,也在适应不同的生活,一地鸡毛和新鲜感并存。但在深圳,因为朋友不像老家那么多,社会交流少了很多,孤独感之下,在空余时间内,我仍旧选择了阅读。大量甚至泛滥的阅读,也让我在文学的自我摸索中得到熏陶,开阔了眼界和格局。我想,这可能也有一定的积累吧,发表作品前素材和思想的积累。疫情三年,工作减少了许多,时间的掌控也更有规律,我这三年发表的数量算是多了起来,每年都有七八篇中篇小说在刊物中发表。
这篇小说,是在和好友聊天的过程中偶然产生的灵感。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固定的原型,她的身上涵盖了我认识的几位女性以及想象中女性的形象重叠。现代社会越来越进步,女性主义蓬勃成长,女人作为个体的生命力,也更加丰富和鲜活。文明的发展,投射到女性身上,不再是传宗接代的母体,也不再是贤妻良母的教化,而是完成生命个体的异质性的迥异和偏差,这可能是我一直思索和探讨的主题。我欣赏的女性,是有强壮生命力的,灵动的,不拘一格的,甚至可以说是爱折腾的。
我理解的文学,在以小说为表现形式的描述中,应该是宽容和顺其自然的,故事的走向不应以读者的判断和道德观为基础,写作者的目的是呈现,呈现各种不同的人物,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有一年,回娘家,我的一个好友从关山那边,穿过了大半个武汉来硚口看我。晚饭后,夜色阑珊,窗外突然开始飘降那恼人的细雨。我最讨厌武汉的雨季,绵长而湿潮,总觉得天空破了个小孔,细密的雨丝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破口里汩汩地涌出,让人绝望的湿漉漉。我给闺蜜讲个故事,那时候我母亲还在,也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边倾听。我望着窗外的雨,雨点打在窗架上的噪音,窗户外是黑漆漆的一片,映出我在灯光下的身影,我就那样看着窗上自己的形态,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个故事。她们俩听得非常专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还讨教着一些逻辑上的细节,我思考一下,把故事编排下去。她们俩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我的讲述,中间好几次,我很怕她们嫌弃我的话多而啰嗦,非常不自信地问她们还要不要听下去?她们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和热情,我就那样一直讲一直讲。故事讲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雨一直下一直下。我记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从头到尾像是我的独角戏,我的舞台,我盯着那扇像镜子般的窗户,看着镜面中的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讲不停地讲。
终于结束故事的表述后,我记得我妈妈问我,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思考一下,告诉她故事的意义在于她自己的想法,和我想表达什么没有关系。好友也和我讨论,她的想法和我妈妈的不太一样,她有另外的见解。我妈妈问,你写小说都是这样写出来的吗?我说不是,就这一次,我能完整清晰地讲明白一个故事。好朋友点头说,这样真好,你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好朋友当时还说,你看,你现在有了新的能力,你能完成一个这么复杂的小说了,你是一个小说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