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腰刀
作者: 王跃斌一
关四奶奶正纳鞋底,窗外传来了磨刀声。
开始时,关四奶奶没有理会。家里养着四马胶轮大车,车夫大力磨刀是经常的事儿。后来,只过半分钟,关四奶奶又觉得不对劲,暗自嘀咕:大力赶车进山了,这又是谁在磨刀呢?她这么想时,抬臂举起锥子,嚓嚓嚓嚓蹭几下头皮,再嘎的一声插进鞋底,而后扭动臀部,从炕头挪到窗台前,右胳臂肘架着窗台,侧身朝窗外观望。
窗外是大院。大院西侧有三间马棚。马棚分为南北两部分。北侧的一间是仓库,里边放着铡刀、豆饼、燕麦等等;南侧的两间是马圈,中间没有隔断,横卧条椴树马槽。马槽与圈门之间,蹲着块磨刀石,形如磨盘,大小也如磨盘,凹出一弯豁口,像农历十七八的月亮。
磨刀的是关四爷,天福号饭庄的老板。天福号是铁山城最大的饭店,门前的幌杆上挂四个幌,都是大红纸穗,鲜明得照眼,每有风来,哗啦啦地响,很是气派,很是趾高气扬。
关四爷横过腰刀,觑眼看看刀刃,而后腾出右手,从泥盆里捧起一■,哗的一声撩在石面上,低头又磨起刀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得脑后的辫子,也跟着咔嚓起来,声音简约,像凝练出来的五言绝句。晚清年间,关四爷任的是黑龙江镇边军哨官(相当后来的连长)。清朝灭亡后,关四爷不肯剪掉辫子,挂在嘴皮上的谚语是“宣统一上朝,小秃就开瓢(砍头)”。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份心思,也越来越花白,如同脑后的辫子。
关四奶奶头皮一奓,心脏就狂跳起来,怦怦怦怦响。平白无故的,磨的哪份刀呢?关四奶奶嘴里叨咕着,连忙挪动臀部,从窗前蹭到炕下,再趿上草鞋,啪叽啪叽拍两下屁股,拔脚就朝门外走。关四奶奶是满族人,没缠过脚,虽年过六旬,走起路来仍然四平八稳。
关四爷听脚步响,知道关四奶奶到了身后。他佯作不知,照旧磨自己的腰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得关四奶奶心烦意乱,就说,死老头子,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平白无故地磨刀玩?
关四爷不去看关四奶奶,也不回答关四奶奶。他立起腰刀,眯着眼睛瞧瞧刀刃,再跷起左手拇指,用指肚横刮几下刀刃,而后弯腰,捧起一窝水,撩上磨刀石面,又磨起刀来。污水在石面上漫漶,沿着石壁流淌,像条条暗黄色的蚯蚓,蜿蜒而下。
关四奶奶满脸喷红,尖起嗓门喊,我的老祖宗哎,放好日子不过,你这是作的哪份妖哎?关四爷听这话不顺耳,便抬起脑袋,眼睛斜着关四奶奶说,别扯脖子跟我喊,行不?为啥磨刀?你跟我说不着,去问大铁子好了。大铁子是关铁的乳名,民国时铁山县的县知事。日本人打进来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伪满洲国的县长,并听日本人安排,搬出了关家大院,搬进了日本守备队大院。对此,结诚忠解释说,这是为了县长的人身安全。关四爷说,啥保证安全,说的比唱的好听,不就是把我孙子当人质吗?关四爷是在送孙子时说这话的。说过这话,他还警告关铁,说你自己照量着办,别说三长两短,就是我孙子倒根汗毛,你也得给我跪着扶起来。
关四爷的回答如火上浇油,关四奶奶胸中的怒火陡然而起。她脸红脖子粗地说,问啥大铁子,问大铁子?我跟你一铺炕上滚了四十年,问你问不着啊?关四爷怔怔。他自觉理亏,便撇撇鲇鱼嘴,气囔囔地说,刚才那工夫,你宝贝儿子把我找到了县衙门,说是结诚忠那个日本子,想要富大人的御赐腰刀。关四奶奶惊讶地说,富大人腰刀?富大人腰刀……不是跟富大人一起走了吗,难道他还想扒坟不成?关四爷哼哼鼻子,说,说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的宝贝儿子把我找去,让我带人给富大人迁坟,我没有答应这兔崽子。但我纳摸着,这事还不算完,我得准备着点,倘若结诚忠敢出损招,夺富大人的腰刀,我就砍他的脑瓜壳子。结诚忠是铁山县的参事官,名义上的副县长,其实管着关铁。这就像伪满洲国的溥仪,名义上是皇帝,背后站着关东军。
关四奶奶想说什么,嘴唇嚅动嚅动,又没有说出嘴,脑海里浪花翻腾,一片片翻腾着富保的旧事,像电影里的蒙太奇。
富保原是光绪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光绪二十年,也就是1894年,日本兵犯辽南,他上书自效。光绪皇帝很是高兴,当即赐他一把腰刀,以示嘉奖。此后,富保单骑驰边,带领四营马队参战,胜多败少,最终在草桥岭战斗中,弹洞前胸,壮烈殉国。临死之前,他将光绪皇帝所赐腰刀,留给关安庆,并嘱咐关安庆,宁可丢命,也别让腰刀落到日本人手里,丢皇上的脸。关安庆泪流满面。最终,他带领十三个戈什哈(警卫员)突围成功,背着富保遗骸回到了铁山。但他没有留下腰刀,而是把腰刀还给富保,说是他在地下见皇上时,好交差。
关四奶奶越想越怕,就劝关四爷,说到啥工夫,都是胳臂拧不过大腿。何况,眼巴前是东洋人的天下,你要杵着他们肺管子,他们会把你送到阎王爷那儿去。关四爷气哼哼地说,死就他妈的死。我比富大人多活四十多年,都活腻歪(厌烦)了。关四奶奶也不甘示弱,反诘关四爷,你豁出去死,我也豁出去埋了,可大铁子咋办?
愿意咋办就咋办!关四奶奶不提关铁,关四爷胸中火焰还低些,关四奶奶一提关铁,关四爷的肺管子当即就爆炸了,便怒气冲冲地说,愿意咋办就咋办。谁让他放着岳武穆不当,偏当他妈的秦桧了。关四爷平时喜欢看《说岳全传》,手不释卷,讲起岳飞的故事来,如数家珍;每逢年节,酒桌上总是背诵岳飞的《满江红》,每每就是老泪纵横。
关四奶奶立时熄了火。当初,关铁受日本人要挟,准备出任伪县长时,关四爷就骂他是汉奸,不会有好果子吃。关铁却为自己辩护,说当今皇上,还是大清国的皇帝。关四爷就反驳他说,你别跟我提那鳖犊子好不好?他把大清国的脸都丢尽了。当不上皇上当啥不行,偏当他妈的儿皇帝,管小日本子叫爸。
知夫莫如妻。关四奶奶就知道,话说到这步田地,她想挽救这个家,只剩下了一条路,那就是找关铁。
关铁见关四奶奶进屋,慌忙站起身来说,额娘,你咋来啦?关四奶奶鼻子哼哼两声,说,你这疙瘩是阎王殿啊,不兴我来?关铁愣愣,赶紧趋前两步,扶住关四奶奶说,出啥事了,额娘生这么大的气?关四奶奶啪地甩开关铁胳臂,气咻咻地说,我还没七老八十呢,用不着你献殷勤假装孝心。关铁益加糊涂,疑惑着眼神说,到底是咋回事啊,额娘生这么大的气?关四奶奶说,我不生气?我肺都要气炸了。你老子在家咔嚓咔嚓磨刀呢,说是有个日本子,想要富大人的腰刀,他要切那个日本子的脑瓜壳子。
关铁顿时瞠目结舌。他低垂着脑袋,正思考着办法,结诚忠走了进来。他睥眼关四奶奶,问关铁,她的什么人,敢在县公署的大喊大叫?关铁连忙换副笑脸,比哭还难看,说,她是我额娘。结诚忠点点头,眯起眼睛说,什么事的,惹你老人家动这么大肝火?关四奶奶剜眼结诚忠,扭头问关铁,他是干啥吃的?我听他说话咋像小东洋呢?关铁面如铁灰,觑眼结诚忠,说,额娘,他是本县的参事官。关四奶奶的脸呱哒一声就撂了下来,说,是你的县太爷官大,还是他的参事官官大?怎么他要腰刀,你就不管着他点呢?
关铁无言以对。他思忖再三,只好装起笑脸,跟结诚忠说,我阿玛的脾气,真的很倔强,他想干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结诚忠转转眼珠,说,您说这话,什么意思?关铁说,我的意思是……保证您的安全……结诚忠就翘起卫生胡,说,不是您告诉我,我哪里知道,坟里的有腰刀?关铁满脸尴尬,顿时无言以对。原来,关铁知道结诚忠是关西武士世家出身,平生酷爱收藏刀剑。他想巴结结诚忠,就告诉结诚忠,说富保墓里殉葬着一把御赐腰刀。
结诚忠看关铁满脸惶恐,眼圈湿润,他嘿嘿嘿嘿笑了,笑得抽抽巴巴,像风干的腊肠,又慢条斯理地说,我的虽然出身武士世家,平生喜欢收藏刀剑,但为着“五族协和”“共存共荣”,这把腰刀……我的可以放弃。
关四奶奶听结诚忠如此说,心里笑得开出了一朵花,当即拽住结诚忠的话尾巴,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屙屎可不能往回坐啊? 结诚忠皱起眉头,目光虚着关铁说,关铁君,您的说,我说话算数不算数?
关铁正暗自琢磨,结诚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突然听结诚忠问话,他反应有些迟缓,连连说,算数,算数。
二
这天上午,关四爷正在呼兰河畔散步,大力跑了过来。他告诉关四爷说,饭庄里来了两个人,好像要闹事。
关四爷眯起眼,脸上风平浪静,将右手核桃咔嚓咔嚓转动两圈,再将核桃交到左手,说,哪疙瘩来的,认识不?大力说,眼生得很,好像是外场来的。关四爷说,谁胆子这么肥,敢到我关安庆店里乍翅(闹事)?大力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东家得加点小心。关四爷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大力,踅身就朝城里走,大步流星,脑后的辫子左摇右摆,鞭着他的脖颈,叭叽叭叽响,像是擂鼓助威。
关四爷走进饭庄,目光立即罩住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坐在西北角,都穿协和服,打领带。内中一个剃光头,锃锃放光,苍蝇落上去都会闪腰;一个梳大背头,嘴唇微微上翻,脱颖而出两颗大龅牙。
关四爷回手,将核桃交给大力,慢腾腾走到大龅牙右侧,笑起脸来说,请问,贵客想吃点什么?大龅牙扭身,上下打量打量关四爷,突然拍下菜谱,说,你的饭馆挂四个幌,我咋没看到有啥好吃的呢?关四爷收敛起笑容,不卑不亢地说,小店既然敢挂四个幌,就是要啥有啥,不知贵客想吃啥?按旧时行规,凡饭店挂四个幌,都是随客人点菜,点啥要有啥。大龅牙斜起眼睛说,好大的口气。我想要人脑袋,你有啊?关四爷挑起眉毛,傲慢起面孔说,有啊,当然有啊。不过,这道菜是硬菜,价位略高些,需先验货。
关四爷说罢,甩袖而去,穿前厅旁门,越单间过廊,跨后屋灶房,抓起案上菜刀,反身又朝前厅走去。厨房里的人,上灶的,做饭的,跑堂的,干杂活的,看大事不妙,都紧随关四爷,走进了前厅。
前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目光落在关四爷的菜刀上,有的惧怕,有的惊讶,有的猜测,有的愤怒……只有一只绿豆蝇,在人们头顶飞来飞去,嗡嗡嗡嗡唱着歌,像是幸灾乐祸。
关四爷再次走到大龅牙右侧,斜过脖颈,眯起笑眼说,贵客请看,这颗脑袋……咋样?大龅牙抬头,煞有介事地 ■关四爷,用轻蔑的口吻说,宁吃肥中瘦,不吃瘦中肥。好货,就是这颗。关四爷说,好,你看着满意就好,请开个价吧?大龅牙问,你要多少?关四爷说,我不多要,多要好像拿兑(难为)贵客似的,全凭你赏。大龅牙说,你是卖家,我是买家,天下哪有买家给卖家出价的道理?关四爷点点头说,说得在行。要不,这么着吧,你每斤给我五十块,咋样?大龅牙啧啧两声,说不高,不高,成交。关四爷矜持一笑,又说,你想怎么做,请跟我的大厨说,包你满意。
关四爷说过这话,当即举起菜刀,将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朗朗而道,这位客人要吃我关安庆的人头,我卖。待会儿过秤时,请各位高朋做个人证,看缺不缺斤,短不短两。当然啦,也要见证这位贵宾赖不赖账。
大龅牙闻言,脸色陡然变色。他从腰间拔出短枪,点着关四爷说,你他妈的,还想……讹人啊?关四爷也不甘示弱。他将菜刀举向大龅牙脑门,说,谁讹谁啊?不是你要吃人脑袋吗?
大力原本冷眼观察,眼见事态严重,他跨前两步,瞪着大龅牙说,你少胡搅蛮缠,我们家大少是本县的县太爷。大龅牙甩甩大背头,斜着眼睛说,你把县长当回事,我看县长不当根打鸡巴棍。关四爷霎时满脸喷血。他举起菜刀,就要砍大龅牙。大龅牙慌忙倒退两步,惊悚地说,别……别……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嘴,店门咣当声响,打从门外走进来了结诚忠,身后跟着开拓股长。
结诚忠进店,直接走到大龅牙面前,虚张声势地说,井上副厅长,你的,什么时候到的?大龅牙斜眼关四爷,挺起胸脯说,我们到贵县公干,打算吃过饭,再去公署拜访您,谁知碰上这么个老刁民。关四爷听这话不顺耳,便瞪着大龅牙说,谁是刁民?我看你才是刁民呢!结诚忠眨巴眨巴眼睛,右手拉过关四爷的左手,告诉大龅牙说,这老掌柜的,是本县县长的令尊,请你多多包涵。而后,他左手拉过大龅牙的右手,扬起笑脸说,井上远福是省开拓厅的副厅长,跟他同行的,是开拓科的科长。
关四爷和大龅牙四目相对,谁都不跟谁说话。结诚忠便打圆场。他先拉两人落座,然后笑起脸来说,不打不相识。你们喝个认识酒,钱的我付。关四爷见风使舵,他将菜刀递给大力,也笑脸相迎,说,到我的小店喝酒,让贵宾花钱,这不是骂我关安庆吗?他这么说过,又斜过身体,对大龅牙说,井上……厅长想吃啥喝啥,可着意点。大龅牙龇牙一笑,也躬身说,客随主便,请老掌柜的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