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诊所

作者: 李焕才

白天苍蝇多,晚上蚊子多,这就是我们这个小镇的特色。

天要黑时,抬头看,就见眼前腾着一股雾,嗡嗡响,那就是蚊群。有谚语说:新潮汐,蚊成群。今天是海水换新潮汐的第二天。蜻蜓和蝙蝠欢欣鼓舞,热闹地飞来飞去。看着飞舞的蜻蜓和蝙蝠,我也欢欣鼓舞。尽管蜻蜓和蝙蝠忙得不亦乐乎,蚊群只是被冲散,蚊子依然密麻在眼前。天全黑了,看不到蚊子了,那嗡嗡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我拉开电灯,蚊子呼啦啦涌进房里来。我不烧蚊香。闻到蚊香味,蚊子就跑开,悄无声息隐影遁形,不带劲儿。我开风扇。新潮汐的蚊子还很小只,靠成群结队虚张声势,风一吹,它们就七零八落四散逃窜,那狼狈样儿让人看着心里好不痛快。

每晚我都上床很早。这个渔港小镇病人多。从早到晚我诊所里的病号不间断,坐诊一整天实在是困。关键是夜晚又有急诊病号,不抓紧休息,要吃不消的。我将蚊帐的边角压严密,躺下,任凭蚊子在外边喧嚣。闭上了眼睛,可我睡不着。人就是这么怪,忙时感觉困,要睡了,反而没睡意。那好,就胡思乱想。我忽然想,天天这样忙碌,到底是为了什么?那用说,当然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病人多不能说是好事,可找我看病的人多,应该是好事,说明我的医术行,当然也来钱……老想到钱,意义好像不大,于是挖空心思想点好听的,比如书里说,医生是为病人解除疾痛,是生命的守护神……文人墨客们真行,文字玩得有意思……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敲门了。准确说,是拍门加上叫门——来急病号了。

我的眼睛仍涩涩的,可睡意全给冲散了。

一个女人喘着粗气背一个大男人跨进门来,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随之扑了过来。职业的本能反应:病人农药中毒了。

这个病人和我熟识,就住在我诊所旁边那条小巷里,是个打鱼的,人家都叫他二哥伯,他老婆卖鱼,叫水姨。

小周护士坐在值班室里看手机微信,抓着手机走出来,嗅到了农药味,嘴一撇,硬生生地抛出一句:咦,要喝农药自尽,真是的!

小周护士的判断是对的,夜晚没人使用农药,中毒了,自然是喝了农药。但是,当着病人家属的面蹦出“自尽”两个字,像农药味一样呛人。我想提醒小周护士,说话要注意言辞,水姨已经有了反应,那张惶恐的脸迅速地抽紧,又抹上了愁苦的神色。

水姨还在喘气,我小声问:他喝了多少?

水姨哗啦哭了,声泪俱下,断断续续说:喝了很多啊,有小半瓶呢!这药水是……我晒鱼干时,拿来喷苍蝇……剩下的,唉,就藏在门边那屋角……

小周护士的眉头随着水姨的哭声弹动,苦着脸说:哼,真是……她见我的目光及时射向她,忙把后面那个“的”字和感叹号都咬断。

“真是的”是小周护士的口头禅,表示不可思议,又略带责备的意思。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话语速很快,冷不防就蹦出的话,常让人错愕。

二哥伯躺在病床上,一身冷汗,手足摊开,昏过去了。

水姨慌张地问我:李医生,能把他救回来吗?

这话不好回答。农药中毒的病人很危险,病情变化迅速,我的诊所条件又有限。我接下这个病人,本身就是冒风险。可是情况这样紧急,如果把病人送县医院,延误抢救时机不说,说不定半路就……

我在找合适的话回答水姨,快嘴的小周护士接过话茬说:很危险,只能跟你说,我们会尽力的。

小周护士这话有些冷,可出于保护自己,这样说很好。现在的医生、护士都学精了,说话要留余地,尤其不能预测治疗效果,万一不顺,就吃不了兜着走。

水姨更慌了,战战兢兢朝我喊: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活他啊!

我在点头,但没答话。

小周护士不再替我回答水姨的话,但是她的嘴在动,好像在说:当医生就是合算,治死治活照样要收钱,真是的。

小周护士的话让我噎住,我瞅着她。

她没有看我,掉头走去打开诊所里的所有门窗。

这个年轻护士是我亲自到她们实习的医院挑选的,技术好,工作细致,尤其头皮针打得好。我这诊所内外妇幼各个科的病都看,我成了全科医生。那些婴幼儿手背的血管细,只能打头皮针,比穿针眼还难。我之所以聘用她,又因为她爱看书,性格阳光,思维活跃。我这样年纪的人,身边有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思想就不易变得呆滞古板。但是,她说话过于直接,又容易情绪化,尤其爱辩论,常让我不知所措。比如,她对我喜欢拿风扇赶蚊子就有异议,说蚊子传染疟疾病,又传染登革热病,应该喷药杀灭,而不是驱赶。我说海边没疟疾病。她说海边有埃及伊蚊,可传染登革热病。我说杀蚊药有毒,海边的海滩上积水多,蚊子杀不绝,赶它们跑就行了。她说我强词夺理,真是的!又比如,对那些名声很臭的病人,她总是板着面孔,说是给这种人治病有碍医德;对于轻生的病人,她的态度很冷淡,说是既然他不要命了,没必要那样费力抢救。我对她说,医护人员的责任是救死扶伤,要敬畏生命,别管是怎样的病人。她就说我思想僵化、固执,真是的!可是,我却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好护士,技术好,勤快,责任心强,是我的好帮手。她那“真是的”口头禅听多了,也习惯了,不知不觉中,我也脱口说出“真是的!”

拟好了抢救方案,我交给小周护士。

我的目光仍涂抹在二哥伯的身上。此刻,他虽然处于昏迷中,那棱角分明的脸型依旧透出一个渔汉子的粗犷势态,尤其那厚厚的上唇似是咬住下唇,给人坚毅的感觉。他为什么要自杀呀?

二哥伯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前年,他们的渔船在海上遭遇台风,全船人都死了,就剩下他活了回来。他漂泊在风狂雨急浊浪滔天的茫茫大海里三天三夜,那情景让人想着心里就颤栗。

那场台风来得凶猛而又诡谲,天气预报说晩上台风才来到北部湾海面,而且,只是从旁边飘过,很快便朝越南方向刮去。天有不测风云,下午台风便刮到了,又掉转了头,直接朝这边扑将过来。本来二哥伯他们可以躲过台风的,渔船的机器却出了故障。台风到来,渔船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被巨浪撞沉了……台风过后,仍不见二哥伯他们的渔船回来,小镇人都以为他们永远回不来了。第三天早上,下海打鱼的人发现,二哥伯躺在海边的沙滩上,还穿着救生衣,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人家将二哥伯抬到我的诊所来时,他身上皱巴巴的,苍白的皮肤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那是水里的硬物撞的,左腿又被大鱼咬了一口,撕开了一块皮,仍在淌血。我马上给他包扎,又打吊针。几瓶针水滴进他虚弱的身体,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也慢慢地醒过来了。但是,他只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又闭了回去,然后老闭着。我问他话,他只是点头或摇头,不肯开口说话。我想,应该是他还没有从大海里那惊恐万状的喧嚣中回过神来吧?应该是,实在太惊心动魄了。他也太累了,在狂风呼啸巨浪翻腾的大海里折腾了三天三夜,又饥又渴,能够活着回来,本身就是奇迹。我不让人家惊动他,让他好好地睡。

我很疑惑,风浪中张牙舞爪的死神一直掐着他脖子,他靠着强大的求生欲望和顽强的意志硬是挺了过来,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死?

我的目光很自然地朝水姨飘去,似乎想从她的身上觅到答案。水姨长得还可以,五官还有型,只是海风把她的脸皮抹粗抹黑了。这会儿她的神情很痛苦,藏在那略显凹陷的眼眶里的眼神有些凌乱,其余,没有窥视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抢救农药中毒病人很困难,关键是没有特效的解毒药,只能被动地使用作用相反的药物对抗农药的毒性作用,在对抗中保护病人的机体,又逐渐消耗农药的毒性;再是通过洗胃、灌肠等笨拙而实用的方法,清除胃肠里尚未被吸收的毒液。

小周护士看一眼抢救方案,翘起嘴说:当医生,真是的!

我听得出,小周护士这个“真是的”在表达她对轻生病人的态度,当然也透露出她对医生抢救轻生的看法。我不能做出反应。我很希望水姨没有舔出小周护士话里的异味。水姨却很敏感,目光呆滞地望着小周护士,不吭气,转回头,伸手去轻轻拭抹二哥伯嘴角边的涎液。

小周护士有个特点,从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她快手快脚给病人挂上针水,转过来,又去拿器皿给病人洗胃。

病人处在昏迷中,洗胃只能插胃管,而且,插胃管要特别小心。小周护士的神情专注,两只手指拈住那胃管,轻轻地插入病人的咽喉,稍顿一下,证实没有错入气管,随后,手指轻灵地连续滑动,没几下便插进了病人的胃里。她很精明,没有马上灌注液体洗胃,而是先把胃里的内容物吸了出来,有饭粒,还有橙黄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农药气味。她的眉头皱紧,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但是没说话。接着,她将生理盐水灌注进病人胃里,又吸了出来,反反复复。她那熟练而又灵巧的动作让站在旁边的水姨看得目瞪口呆。水姨的目光被她那两只忽左忽右的手牵着,五官被拉得很紧,缩成一个酸枣。

半个 多小时的忙碌,终于洗完胃了。小周护士提起半桶从胃里抽出来的液体,要去倒掉。她回头来瞧着二哥伯说:咦,臭死人了,也喝得下去,真是的!

水姨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侧头来望着小周护士,又看着我,接着下意识瞧她的老公,头低了下去,悄悄地抹一下眼泪。

接下来的灌肠更麻烦,要将肥皂水灌进肠里,把里边的农药连同粪便都冲洗出来,不仅辛苦,还脏。我不想再让小周护士干了,年轻人太辛苦,会影响情绪。我对她说:灌肠就让我来吧。

她说:灌肠是护士干的。

我说:你忙半天了,歇一歇吧。

她瞅着我,说:不行,这是我的工作呢!

执死理是小周护士的性格,她的倔强劲儿上来了,我不再坚持,不过我要当助手配合她。我们这种私人诊所的工作方式很灵活,医生护士分工没那么讲究。

洗完了胃,灌完了肠,病人的神志仍不清,但是很安静。这个时候绝不能掉以轻心。农药中毒病人的病情反复变化,必须时刻而又仔细地观察,只要出现明显的毒性反应,就及时处理。我交代小周护士:如果病人又冒汗,就赶紧打针,一定要让他保持在皮肤干燥、脸色微红的状态。小周护士说:针水我都备好了,就放在身边。

诊所里的空气污秽,有农药味,还有粪便味。我走出诊所外边透透气。蚊子在外头群舞,嗡嗡嗡朝我围攻,只好又退回诊所来。我放心不下,没有回房里睡,拉张马扎躺在诊所里。还好,浓浓的农药味让蚊子躲得远远的,很清静。

水姨坐在病人的床头,看着她老公。

小周护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边卷棉签,一边观察病人的情况。她很细致,不一会儿就伸手摸病人的额头一下。

安静中水姨不时偷眼瞧着小周护士,心里好像在想:这个姑娘说话很呛人,可工作却认真负责呢。她要找话和小周护士聊。迟疑了一下,她客气地说:姑娘,辛苦你们了。

小周护士没客气,说:是呀,够辛苦的呢!她抬头看着水姨,又说:哼,你老公喝了几口农药,就让我们忙了一夜,真是的!

水姨被呛得脸涩涩的,嘴巴张开了许久,才说:唉,真该感谢你们啊!

小周护士说:感谢个啥,这是我们的工作呢。

水姨说:你们在救我男人的命啊。

小周护士的话仍硬硬的,说:不是救命,只是工作。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病人不要命了,给他治疗不是为了救命,只是履行医护人员的工作职责。水姨也舔出她话里的异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憋着,说不出话了。

我连续打两个很响的喷嚏,不是因为农药味刺激我的鼻黏膜,而是给小周护士说的话呛着了。很好,我的喷嚏冲断了小周护士和水姨的说话。

我仍闭着眼睛,可睡不着,迷糊中感觉小周护士那些话变成了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在刺激我的脑神经。懵懂中我在问自己,医生救死扶伤是不是都有意义?抢救一个要自尽的病人,是不是在违背他的意愿……我怎么想这么古怪的问题?应该是吸入了太多的农药气味,我的脑子糊涂了……

水姨突然惊喊:李医生,李医生!

病人的情况在发生变化。小周护士伸手摸病人的额头,见在冒汗,正抽针水要注射,病人突然抽搐,口眼歪斜,手足颤动。

我急忙从马扎上弹起,抓听诊器站在小周护士身旁。病人又呕吐,吐出淡黄色的液体,喷在小周护士的身上。我是个老医生了,看见病人在呕吐,我仍恶心,可我忍着。小周护士却不在乎,没躲开,也不吭声,急忙将病人的头搂起,侧放,不让留在口腔里的呕吐物回流堵住了气管,接着又马上给病人注射针水……她的一系列操作做得连贯自然,让我都插不上手。

病人又安静了。水姨依然惊慌地愣着。我对水姨说:刚才很危险,好在小周护士处理得及时,现在情况好多了。水姨松了口气,提着的心放下了,目光戚戚地看着小周护士。

小周护士拿纸巾拭去病人嘴边涎水,又抓抹布抹掉病人吐在床上的污物,都清理干净了,又脱下脏了的白大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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