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路口先走
作者: 吕魁1
解封的当天晚上,我就约柴老师在内的五个酒友去老城区吃那家开了至少有二十年的重庆九宫格火锅。太想念那一口了,隔离在家七天,上顿面包夹火腿肠,下顿榨菜配方便面,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锅底我选了牛油锅,加麻加辣。肥肠、黄喉、百叶、猪脑花,我净挑重口味的食材往锅里倒。一时间,雾气蒸腾,香飘四溢,上下翻滚的海椒和四溅的红油勾引着食客们味蕾的同时,也让每个人心情舒畅。一桌好友你来我往,白酒杯这边举起,啤酒杯那边放下,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人间烟火气,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柴老师用后槽牙咬开啤酒盖,站起身说,都静一静,那什么,我提一杯啊,这杯让我们共同敬马山。说着,柴老师将我杯子倒满,憋着坏笑说,我之所以提这杯酒,当然,马老板今晚请客买单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马山从省外回来,顾全大局,为了全市九十四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着想,马山宁可自己挨饿,忍着寂寞,也要认真、自觉地居家隔离。你们说,这牺牲小我、成全他人、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是不是值得喝一杯?
我仰头干掉杯中酒,在一众起哄声中,笑骂柴老师,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要想喝就放开喝,酒我管够。还替全市人民谢我,你怎么不替全省、全国人民谢我,再给我发一锦旗呢。
我倒是想,可级别不够啊。柴老师厚颜无耻地放声浪笑。酒桌上有柴老师这么一号人,再冷的场子都能被他三两句炒热,这也是我喜欢和柴老师喝酒的原因。
这流水线出的工业啤酒还是不够劲啊,马老板,你的酒馆哪天恢复营业?这大热天的,要是能喝上一杯现打的精酿啤酒,那该有多爽啊。
悬,估计怎么着也还得小一周。你不是说我识大体,顾大局,那我就再积极一点,配合政府工作到底,等全市动态清零了,我再营业也不迟。老话说得好,好酒不怕晚,你再忍几天吧。
我又调侃了柴老师几句,起身去洗手间方便。我点着一支烟,掏出手机,弹窗新闻一连数十条:大乐透依然没中,买的股票又跌了,俄乌还在打仗,皇家马德里爆冷门,欧冠小组赛居然被淘汰出局。朋友圈更是热闹,有娃的晒娃,有身材的秀身材,没娃没身材的或摘抄网易云歌词,或在线卖着中秋月饼、小罐茶叶。我回了两通漏接电话,都是熟客询问酒馆何时营业,想去坐一坐,喝一杯。微信提醒有三条未读信息,一则是信用卡催缴账单,一则是房东问我来年是否还接着干,续不续约?还有一则是半个小时前纪大哥发来的。我猜老纪是不是又读到他认为不错的小说,或是讲人生哲理的短视频与我分享。点开他头像一看,竟然是一篇讣告,逝者正是老纪本人。
长兄纪安澜于二零二二年九月三日凌晨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二岁。兹定于二零二二年九月七日,在市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因新冠疫情防控特殊时期,丧事一律从简。妹妹:纪安沧泣告。二零二二年九月三日。
老纪去世了?我瞬间酒醒,又读了一遍,确定不是恶作剧,赶忙拨打老纪电话,响铃许久,无人接听。我又打了几遍,依然没等到老纪的声音。我逐渐失去耐心,正要打给老纪的司机求证,提示音响起,老纪刚发来一条五十九秒的语音信息。我赶忙点开功放键,传出来的是低沉的女人声音:你好,我是纪安澜的妹妹,纪安沧。我哥哥今天凌晨突发心肌梗死,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我刚从省城赶回来,正在操办他的后事,有点忙不过来,这会儿不方便接听电话,不好意思。那条讣告是我按照哥哥微信通讯录里的好友排序,逐一群发的。若有打扰抱歉。您要是我哥生前的朋友,等他入土的那一天,要是能来吊唁他,我想他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算上隔离那几日,前后我也就一个多月没见到老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连着续了两根烟,都没缓过来。我一走出洗手间,迎面撞上柴老师,他一脸严肃,还掺杂着几分惊慌,看到我劈头盖脸就问,收到信息了吗?靠,老纪不在了。
我找出老纪妹妹发的那条语音,播放给柴老师听。柴老师猛吸了两口烟说,真他妈的,你说咱们怎么也活到送朋友走的年纪了?!我一时语塞,没接上柴老师的话,只听见他又说,老纪到头来还真是心梗走的。你记得吧,在你酒馆,老纪给咱俩说过,要他这辈子没法善终的话,大概率会死于心梗。我当时还劝他来着,我说纪哥,你可别学蔡桓公讳疾忌医啊,既然你有冠心病家族病史,你心脏也时常会感觉到不舒服,那就早点去北京,找个大医院,早搭支架早没事。再说你也不缺那点钱,你那辆宾利车卖俩轱辘都够你搭一特别好的进口支架了。
你还记得老纪当时怎么回答的吗?柴老师换了种声调,学着老纪说话时的温吞状:柴老师啊,人要想活得久,一是要好好吃饭,二要按时喝酒。最重要的一点,你一定要切记,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对你的人生忠告,那就是戒掉体检,远离医生。
柴老师模仿老纪说话那惟妙惟肖的样子,让我晃了神,一下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个冬天雨夜,店里喝到最后只剩我和老纪两个人,在歌手赵雷低吟浅唱的歌声下,老纪轻呷了一口印度淡色艾尔啤酒,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说,人生一世,有的人活长度,有的人活宽度。要我选,我选后者,过了三十五岁,我更注重活在当下,活一天要有一天的精彩。比如这一天吃了顿很美味的食物,听了一首很悦耳的歌,看到一片很美的景色,当然了,最好是喝到一杯陈酿的美酒。一天能体验到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那这一天就不浪费,没有虚度。
老纪说这番话时,我也喝了不少,在酒精的促使下,我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打断他说,纪哥,你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有资本。你有的是钱,有钱可以为所欲为。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得挺在理,钱是满足人们欲望的等价物。也就是说所有欲望,归根结底都是有价值的,明码标价,只要你有一定的财富,那理论上说真的可以活得无欲无求了。咱顺着你的话说,美食、美景、美酒,我俗点,再加个美人,这“四美”是个男人都会有欲望,但能不能够满足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想要得到这“四美”就得靠第五美——美元,dollar。像纪哥你这样,兜里有花不完的美元,那自然手上有美酒,桌上有美食,窗外有美景,身旁坐美人了,你当然选择活人生宽度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你像我这种生而平庸、碌碌无为的人,除非命中有偏财,大乐透中奖,否则这辈子眼看也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头。所以你这个命题,要我选,我肯定选活人生长度。
我喝了一大口冰啤酒,跟辩论队员似的总结陈词,纪大哥,不怕你笑话,我车贷、房贷不说了,仅四张信用卡加起来,每个月到日子要给四大行还小三万块钱,晚还一天都没得商量。你说我有什么资格活生活的宽度?我只能寄希望自己命硬,能活得久一点,能让我家老爷子安度晚年,再把他体面送走。能看到我闺女谈恋爱,穿着洁白的婚纱嫁给一良人。要是我运气能再好点,能活到熬死仇人的岁数,那我这辈子值了,活得连本带利,赚到了。
老纪被我的酒话逗乐,他显然话没说透,但只是与我碰了杯,笑了笑,任由坐他对面的我跟上了发条似的,东拉西扯,喋喋不休。
柴老师提议,饭不吃了,立刻赶去老纪灵堂。我说这不合适吧,酒可以不再喝了,但咱俩怎么着也得陪到最后,要不然弟兄们会以为我好不容易请次客,吃到一半逃单了。
这没什么,你要抹不开面儿,我去给大家解释,这老哥几个都是本地人,懂规矩,明事理。你想想,纪哥生意场上所谓的那些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表面看着你好我好,一团和气,背地里明枪暗箭放个不停?能让他愿意卸下心房、坦诚相待的,除了咱们两个还有谁?都这个时候了,你我不去给纪哥撑场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柴老师拉着我快步走出火锅店,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我们去送老纪最后一程。
2
我三十岁那年过得精彩至极,年初我与一个大我两岁的东北姑娘结了婚,不到岁末,我就完成从单身汉一跃成为一个小生命爸爸的人生三级跳。待我还没适应身为人父的角色,我妈就在一次境外旅行中,因一场交通事故意外去世。我大半年都没有从丧母之痛中回过魂,每晚靠着酒精麻痹自己,勉强入睡。可不等闹钟响起,我又会猛然间睁开眼,眼睁睁地看着天是怎样一点一点亮起来的。那阵子,我看再搞笑的喜剧片也笑不出声,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如同汪洋中随浪浮沉的一只小船,晃晃悠悠,靠不上岸。
命运的安排还真是有趣,不按常理出牌。我以为失去至亲已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没想到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接踵而来的是孩子她妈对我无休止的抱怨指责。吵来吵去,核心观点是嫌我活得没有上进心,过于知足常乐。她以我大学同学为例,说读的都是同一所大学,为何谁谁谁毕业没几年就成了某外企大中华区负责人,税后年薪百万,在四环内买了学区房;谁谁谁创业成功,公司三年内融了四轮钱,估值近百亿美金。反过来再看看我,三十岁的人了,一事无成,结婚两年搬了三次家,换的出租屋,住的环境一次比一次差。上班坐公交,下班挤地铁,就连周末想吃顿大餐,看场电影,都得像精算师般算来算去比着价,提前买好折扣券。
在一次闺蜜聚会后,孩子她妈二半夜回来,发疯似的将熟睡的我摇醒,向我彻底摊牌,歇斯底里地告诉我,她受够了过这样糟糕透顶的穷日子。她说她之所以当初愿意嫁给我,是指望与我携手漫步人生路,我能为她遮风挡雨,而婚后我非但没替她遮挡住风雨,反过来还给她制造风雨。她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说,孩子出生后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背的是高仿香奈儿包,穿的是网购廉价连衣裙。好不容易不用一下班就带孩子,想和小姐妹放肆欢聚下,又为了能赶上回来的末班公交车,跟灰姑娘似的踩着高跟鞋,午夜夺路狂奔。她说她多一天也忍不了和我绑在一起,浪费她所剩无几的青春。我没有和她多废话,甚至还有莫名的解脱感,欣然同意了她天亮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诉求。婚离得比我预期的要顺利,积蓄归她,孩子跟我,欠的外债我还,名下共同财物她得。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过后第二天,我顶着全市高考文科第八名的头衔,带着一行李箱换洗衣服,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哐当哐当了一天一宿。当我随着人流涌出车站,仰头看到西客站广场在朝阳照射下金灿灿的“北京”两个字时,旅途颠簸带来的疲惫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那时候我深信自己就是奇迹的代名词,前方会有无限的可能等着我,假以时日,我会在首都扎根发芽,闯出一片天地。
可人生哪来那么多奇迹,大四那年我考研失败,为了能留在北京,我去了一家娱乐小报做文字编辑,那也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份工作。白天我对着电脑,修改着诸如《某知名女星深夜烤肉店私会神秘光头男》《惊爆!新科影帝私生子大曝光,生母竟然是她?》之类的明星花边新闻稿件,晚上下了班,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里挤一个半小时,回到五环外和另外三个大学同学合租的公寓,吃一份充满地沟油香的回锅肉盖浇饭,刷两集《康熙来了》,再打两盘手游,临睡前固定看一眼大学校花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发布的性感照片,一天过完又是重复的一天,一晃两年便过去了。
北漂数载,我前后跳槽六次,除了娱乐小报编辑,我还做过电影公司企划宣传、少儿读物发行、某互联网金融品牌策划经理,兼职当过枪手,替知名编剧写古装穿越、仙侠神幻网剧的本子赚点外快。正如我的微信朋友圈签名引用的那句诗“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有活儿找到我,只要不违法害人,不管什么性质,我统统都接,赚得再少也是钱。算一算,也就在大学师哥创办的某少儿英语在线教育公司任职公关经理那两年攒了点积蓄,其余几份工作,慌慌张张几个月,忙忙碌碌大半年,到头来赚的那三瓜两枣,交完房租,还完信用卡,所剩无几。我没有钱,但我好在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个儿几斤几两,那在北京买房、成为新北京人的梦我压根就没敢做过,我知道我迟早会因扛不住帝都生存的压力被淘汰出局,那感觉如同池塘里人工养殖的大闸蟹,时令一到,就要被捕捞上岸,发往全国各地。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得在理,“成熟男人的世界始于一场葬礼和一次离婚”,独自带孩子的日子,累是累了点,但也没想象中那么手忙脚乱。网上花二百块钱咨询的周易老师算得还挺准,这孩子的八字是真的旺父,自打小家伙跟了我,有那么一阵子,我买股票股票涨停,给管理层提交的方案一次通过,极少修改,项目奖金一度拿到手软。可到头来,我还是决定带着女儿离开北京,回老家定居。促使我结束北漂生活的理由很简单,除了我姑娘,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挂念的只剩下我的老父亲。他人到古稀之年,我妈前脚刚走,我的爷爷奶奶紧跟着驾鹤西行。短短两年不到,老父亲发妻离世,父母双亡,只剩他一个人在老家独居,我放心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