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硬币的时刻
作者: 程舒颖1
这些天晚上,方延睡着之前,总是感到眼皮上出现一片猩红。等第二天睁开眼睛,那片红色就消失,但残留着暖色的感觉,类似一种温暖的灼烧。当她用裂隙灯的旋转按钮,做出不同宽窄的黄色光束,照射在对面的眼球上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然后,她听见对面的人喊她的名字,短促的一声,她在这时认出了李朝阳。
中午休息刚过,门外的灰色铁椅上就已经坐满了人。有小女孩吵闹,戴着遮住一片的眼镜,穿绿校服,套红袖套,在走廊里来回跑。李朝阳第一个进来,卫衣外套羽绒服,穿得像一头熊。方延的电脑还没打开,老电脑开机的时候发出巨响,她在其中招呼他,坐。他把椅子拖来,踟蹰了一阵,说他最近眼睛刺痛,像有针在戳。方延晃了晃鼠标,屏幕丝毫没有亮的意思。方延头也没转,问他视力是否有异常,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领他进暗室,先在裂隙灯前坐,让下巴放在垫纸上,她也向他靠近。最近的情况下,他们的距离不超过三十厘米。当她认出他时,电脑也打开了,开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的身体在白大褂里耸动了一下,第一次感到那声音是如此巨大,遮蔽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于是她发现,多年之后,当她再次看到他时,红黑色斑块依然出现,让她的双眼发烫。她的心怦怦跳。
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应该是视疲劳,等平静下来后,她告诉他,打算给他开硫磺软骨素滴眼。巧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边在电脑上开方,边笑着问,尽量让自己显得熟稔。李朝阳说,请了几天假,租他房的到期了,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钥匙。门口的病人探着头,紧紧地盯着他们。李朝阳不得不站起身,向她挥手,你忙着,回头联系。站起来正准备走,又弯下腰略略凑近方延,压低声音问,你知道周日同学聚会吗,方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问是什么时候,李朝阳说,就这周日。她强迫自己去看他的眼睛,几乎无法思考地说,知道,我去,然后举起杯子喝水,挡住了他看她的视线。李朝阳还没走出那扇门,门口的病人就挤进来,蹭着他的肩膀,当她的杯子放下,李朝阳已经消失。
晚上,路灯很稀薄,轻轻地打在方延的头顶,她把双腿交叠,搓着手等人。方延男朋友是院里内科的医生,更多的晚上,她要等他下班。她向上瞧,分不清哪一盏灯是他的科室。那段时间,和燕路附近的农业银行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在此之前,逃犯至少已经杀死过七人。方延摸了摸自己羽绒服蓬松的口袋,她只在里面装了几枚硬币,用作乘车,她经常把公交卡落在办公室,当她把揉搓硬币后的手拿出来,翻转,放在鼻子边,她闻到那股铁锈味,就像干了的血。
那股味道又带她回到那个几乎昏暗到不可见的过去。那是一个晚自习放学,她走在寂静的剪刀巷,闻见墙角缝隙的青苔,两旁木门上褪色的对联被月亮映成泛着青的蓝。快到尽头时,几个身高同她差不多的影子,从不知道何处闪出,身体在她熟悉的校服里潜伏着,外套上的帽子拉得很低,许多被树枝切碎的阴影遮住几张脸。
那几个影子把她包围,肩膀连在了一起,朝她慢慢逼近,于是他们的身体变得像山脉一样巨大,她不得不后退到背部紧实地抵住墙,感到墙缝里湿气从身后丝丝缕缕地沁入,甚至渗透至胸前。有一双手摸到她时,她已经退无可退,哆嗦着半蹲了下去,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她只记得黑暗中有很多双手,有的手箍住她的手臂,有的拉扯她的头发,有的捏她的脸。她不停地用力推开那些手,用脚踢,用指甲掐,用胳膊挡,最后害怕地发出凄厉的叫声,喊着,杀人啦……他们突然变得非常慌乱,立马有一只手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又有一只手狠狠地捂住她的嘴。直到搂她腰的另一只手慢慢往上移动,放在了她的胸上,像一下子从噩梦里惊醒,发现现实也同梦里一样无法逆转,她突然从心底丧失了所有力气,如同失去了骨骼,任由被陌生的手一寸寸沾染侵蚀。她无助地看向远处,只有电线杆上停着的小鸟跳动又飞走,恍若黑红色的斑块。风吹拂低矮树梢,他们的气息喷在她校服的领子上,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的衣服被粗暴地拉扯,这时她看见李朝阳。
那粒足球红白相间,先于李朝阳进入巷口,足球清晰地撞击在老旧的灰色砖墙上,震动之间飘洒下许多墙壁的碎屑,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四溅。当方延看到李朝阳时,他的脚已经失去行动,于是球一路滚到了男生们的脚边。捂住方延嘴的男生,压住声音向他低喊,别他妈多管闲事,快滚。但是李朝阳一动不动,就像是玩木头人时停下的动作,头发在灯光下有一圈亮边。他看着方延被拉坏的衣服下,裸露出来的身体,睁大了眼睛,脖子前伸,几乎忘记了呼吸。
有一个男生冲了过去,把捡到的球狠狠砸向李朝阳,李朝阳这才捂住了鼻子,冲过去一拳反击在男生的脸上,对方发出了痛苦的大叫。男生们气愤地丢下了方延,几乎全部拥向李朝阳。有一个抄起了路边的花盆,嚷嚷着让兄弟们让一让,直接砸在李朝阳的头上,粉紫色的茶花就掺着土,裸露着根茎摔在了他的脚边,花的尸体被拥上来的人群踩得到处都是。李朝阳终于倒下了,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时,方延原本瘫软的身体突然涌上一股力量,她用膝盖狠狠地袭击了禁锢住她的那个男生的下体,哭叫着爬了过去。
最终,李朝阳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肿着眼睛,脸上都是血。他们一人踹了他一脚之后,听见巷子边上的越来越多的住户把窗户打开,更多的灯亮起,照射在李朝阳的身上,把他脸上的血反射得更加鲜红。男生们往他头上吐痰,拥挤着匆匆跑走。方延不断大口呼吸,终于爬到了李朝阳的身边把他扶起,他脸上的血就混着土,贴在了方延裸露的胸口上,和她的汗水融在一起。方延感觉到了李朝阳的冰冷,又在那一瞬间听见了自己更加强烈的心跳,她控制不住地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手仍然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她颤抖的手终于可以拿起附近公共电话亭的听筒,她像第一次使用右手一样按下了数字,但是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一枚硬币。
她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从远处走来,那是徐阳。他的手上拿了一个苹果,见到方延时,放到他给她买的挎包里,是科室的护士分给他的,方延知道。给完后,他把手抄兜里,没有去拉她的意思,于是她又摸索起那几枚硬币,感觉时间变慢,甚至发生拉扯。冬天的马路坚硬又平坦,公交车亮着黄灯经过,他们已经经过第一站。平时,他们得走上三站,到了方延宿舍铁门外,然后徐阳从反方向回家,没有车可打的时候,她还会再陪他等上一会儿。今天,徐阳终于把手伸进她的兜里,用手心蹭蹭方延,跟她说,今晚跟我回去。
介绍她和徐阳认识的老护士,和徐阳大姑是同学。徐阳比方延高出五厘米,瘦瘦的,平头,带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他第一次见方延,在医院的食堂,刚一落座,眼镜有些下滑,他推了推镜片,那时候,方延自信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在心里偷偷和他一起说。果然,徐阳说,你长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至于她自己没发现,她和徐阳一起轻声说了出来。
跟徐阳在一起的时候,方延觉得自己像落了地,但是,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困难的地方在于,不同于给人看病,也不同于做题,像有一只面目不清、活生生的动物,她看不清它长着一张什么模样的脸,但它好像急切地等待着她去触摸。之前,当她睡在徐阳的卧室里,早上强烈的阳光刺进眼睛时,她感觉它长出了爪子,在对她进行抓挠,她明白那个意思。
那是标准的两室一厅,不同于她朝北的双人宿舍,干净明亮,她往往睡在靠窗的里侧,背靠着徐阳,身上盖着被子的一角。如果是周末,她就会订上七点之前的闹钟,因为徐阳的妈妈可能会来打扫卫生。但是更多时候,在徐阳睡着后,她无法入睡。失眠紧紧地握住她的喉咙,她干渴到难受,掀开被子的一角,起床喝水,然后上厕所,如此重复数次。有时窗帘没拉,她喝水的时候,月光照着落地窗下侧的栏杆,再照到她睡衣的裤腿上,还有她裸露的脚踝,她能感觉到水透明地穿过了她整个身子,还有那栏杆影子的重量,沉甸甸的。
她拒绝仍然是因为害怕失眠,特别是今天见到李朝阳之后。她想过,或许有一个晚上,窗帘被完好地拉上,做爱之后,徐阳会转过身,问她,你今晚会睡不着吗,我们来说说话。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在今晚。而徐阳,他听到拒绝后的表现永远是相同的,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也没有丝毫停顿,从方延的口袋里抽出了手。
方延不知道,在那一年的夏天,和燕路上杀了人的逃犯会在重庆再次作案,然后被击毙。在两起案件发生的间隙,她总时不时重复地想起,在新闻上留意,但往往无果——事情都只会在有结局的时候才突然呈现全貌。之后,她合上了手机,这是少有的空闲时刻,门诊室外寥寥数人,整栋建筑都在沉睡。她学会提前打开显示器,把鼠标摆到触点合适的位置,诊断名单布满电脑桌面。又翻到昨天,点开李朝阳的名字机械下拉,除了眼科和内科,看到肿瘤科赫然在列。
披上的白大衣沾了茶渍,方延下楼,去三楼的水房接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路过了内科和肿瘤科,像消毒棉花转进瓶子一圈,由膨大变得皱缩,留着残留的药水。徐阳给她发短信,约她周日回母亲家里一起吃饭,她问他周日几点,他没再回复,护士的声音在半扇门外响起,显示器的光倏忽发亮。
周日晚饭之前,方延帮徐阳的妈妈处理完了一只母鸡。徐阳妈妈不敢砍鸡,见到鸡裸露的皮就发憷,徐阳累了的时候,方延负责把鸡切成块。晚饭结束半个小时,方延洗手下楼,徐阳本来在客厅里看电视,后来半躺在沙发上睡着。灰墙楼道里,方延把手凑到鼻子边嗅,洗手液和鸡皮的味道一起残留着,二十分钟后,她裹着羽绒服,走到饭店门口,进门之前她又闻了一次,那好像又不是鸡皮的气味,是蛋花。
2
方延的一缕头发在解开围巾的时候掉下来,散在耳朵旁边,等她捋起那缕头发时,李朝阳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一次她终于敢看清他,穿着那天同样的羽绒服,比起高中变得微胖,长起了许多胡须,眼角似乎也更加下垂,她还特意盯了一眼他的鞋。他得体地帮她把大衣和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马上又有新进门的同学招呼他,好久不见,他一个个喊出他们的名字,在那一瞬间,方延感觉,有关李朝阳的记忆终于保持了连续,许多年前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宴会上,单身的人还是很多,但是默契地都没有坐到一起,有了家庭的人都分散开坐,像一个个岛屿。一个人来的?李朝阳问服务员,有儿童座椅吗,服务员和他轻声说了点什么,李朝阳点点头。耳朵里都是孩子的哭笑声,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小袄子,有的躲在包被里。还有几个已经能走路的,但没有已经上学的孩子。方延又一次环顾四周,李朝阳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左侧,方延右边坐着一个已经稍稍发福的男同学,带上了家属,隔着她和李朝阳互相递烟。
说话最多的是一个已经在公安局工作的男同学,当年成绩不好,上了一个铁路警校,后来被分到市中心当片警,听其他男同学吹牛,他已经是某个局长身边的红人。他也倒是真的红光满面,带了一个透明的酒桶,没有任何标签,使唤坐在身旁的人神神秘秘地给大伙倒上。一路顺到了方延,连连喊她方医生,给分酒器倒上一层。敬酒时,方延抿了几口,感觉有一股腥气冲上头顶,掩住鼻子,酒气和袖口死去的鸡尸体的味道混在一起,她想呕吐。
外面冷风潮湿,星星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特别是在这个季节。有星星在干枯的树枝之间若隐若现,烟从嘴里出来,绕过树枝往上飘。方延已经预料到,李朝阳要出来找她,然后听到厚重的棉布门帘在身后撞击闭合的声音,他和她并排站到一起的时候搓着手。徐阳长得像她认识的一个人,她没有骗他。李朝阳问方延借了火,他长得很高,比徐阳高得多。方延的头正好到他下巴,打火机点燃的时候,她低头,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那双黑绿花纹相间的钉球鞋,从学校毕业之后,方延再也没见过。
球场是用绿色的塑料草坪做成的,画着白色的线,围着它的塑胶跑道是红色的橡胶,已经因为年久而发灰。李朝阳在球场上奔跑,传球,用球衣的下摆擦汗。方延和其他女生靠在栏杆上,手里抓着本子和笔,写写画画,利用体育课的时间写家庭作业。在周日,补课结束之后,学校里的人慢慢走完,方延在没有人的教室里脱掉校服外套,李朝阳靠在教室外面的墙上等她,然后他们一起往球场跑去。
塑料的草坪,除非是太阳猛烈的时候,一直都格外潮湿,踩下去后,鞋边泛上一圈深色的水。方延轻轻地跳跃,飞快地奔跑,盘带、过人、起脚、射门,最开始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明白,只是记得她一直在跑,那个红白相间的足球变成一只类似鸽子的生命,从来不会轻易地来到她的身边,若即若离地,在翠绿色、毛茸茸的天空上滑翔。她不会像李朝阳那样能踢出漂亮的高旋转球,只会用脚弓进行直推或者是用脚背进行平抽,偏离位置后,李朝阳像另一只大鸽子那样疾速地朝球飞跑而去,两条小腿颀长有力,在她眼前交叠,就像一对扇动着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