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火焰的手
作者: 张哲一
我是个遗腹子,出生前半年,父亲就因为肝病走了,留下两箱蜜蜂。母亲说我命大,她为了父亲的后事忙前忙后,我的诞生全靠了父亲的庇佑。“爸爸去了天上”,说话的是我大哥,父亲留下的蜂如今归了他管。大哥从耳朵后面掏出一截干瘪的红辣椒,在火上烤一烤,便叼在了嘴巴上,接着把灰掩在舔动的火舌上,火苗不一会儿便温顺了下来,像是襁褓,大哥的手浮在上面,手指映得通红。我只有一个哥哥,大我十二岁,我一直叫他“大哥”。
父亲是养蜂人,母亲十七岁时嫁给父亲,转年生了大哥,极尽娇贵地养。大哥争气,一直是家里的骄傲,他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上学前就学会了汉语拼音,直接跳级上的二年级,作文常年是范文,爱写诗,还会拉二胡,如果父亲没走,大哥一定能考出去,再不济也留在大队谋个一官半职。
我们村十四个生产队,早晨上午下午都得上工,男的去一天挣十分,女的挣七分,按工分分粮。机器上不了山,就靠牛拉犁耕地,还有毛驴。毛驴的脊背上驮着荆条编织的两个小篓,人往篓里添肥料,驴就驮着肥料上山。毛驴的记性好,走过一回就认得路,但需要有个人路上轰着。娘是三寸金莲,生产队照顾她,专门安排她跟着驴,锄肥料,填篓,撒肥料。于是每天便见得,不远处光秃秃的小丘上,那几头毛驴身后跟着个小脚女人,山下装肥,轰着驴上山,到了地里把肥卸下来,撒好了,再赶着驴下山。爷爷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我瞧见过他用铡刀把草铡成一段一段的,再掺上炒好的玉米和黑豆,光草不行,马吃了顶不上劲儿。天没亮,爷爷就喂饱了牲口,一早生产队的车把式便牵走牲口,套上车,下去拉活,傍晚再回来,爷爷便再喂一顿。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从没下地干过活,也没去过生产队。爷爷奶奶住在另一个院儿,爷爷赚的工分只够养活他和奶奶,匀不出给我们。大哥放了学便跟其他同学去山上割荆条,编筐编篮子,其他孩子都有人接,只有大哥独自掮着筐下山,我替他伤心,他说:“倒也落得个自由自在。”
有天傍晚,大哥回到家,撂下筐便嚎哭了一阵。夜里躺下许久,大哥又哭,我便扭了脸看他哭,良久,许是一个人哭着没意思,大哥便抹了泪发呆,空陷在苦水里。“好点没?”“好不了了。”大哥说完又哭开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想爸爸。”我没见过父亲,但也觑着眼陪他哭了一阵,大哥止了哭声,说:“你别哭了,哭得我心慌。”我团了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安静地焐着。不一刻,大哥的话忽远忽近地飘来,“我上不了学了。”“不是校长答应保送你上重点高中?”我折了身子坐起来,眼睛直盯大哥。大哥目光短去一截,说:“奶奶说咱们得指着劳动吃饭,我得养家。”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大哥就起来了,我问他:“干吗去?”“检查蜂箱。”“说不上就不上了?”“难不成还择个日子。”“也用不了这么早。”“爹说过,要趁凉快,人享福,蜂也享福。”大哥说话时已经穿上了长衣长裤,裤脚塞进袜桩里,麻利地出了屋。我见他去西屋取了父亲留下的一顶草帽,帽檐一圈网纱垂在面前,径直出了院子。我下了炕,不远不近地跟了大哥。大哥回头看我,像是出了神,掂量了一会儿,说:“你要是跟着去,先回去换衣服。”大哥又折回去,在院子里等我换衣服,待我穿戴整齐时,见大哥手里多了顶草帽,和他头上戴的一样,也在帽檐处缀着纱网,就是小了一圈,我猜是父亲之前给他做的。我随着大哥去山前的一处开阔地,两箱蜂巢门朝南,两团蜂踪在巢门口,另有几十只散在箱子周围团转,还有的从远处扑来。
“会挨蜇吗?”“你若是挡了他们的门口,碍了他们的事儿,也会。”大哥说完,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压着刃在砂纸上荡两下,“这刀也是爹的?”“爹用钢锯片做的,割蜜的刀越快越好。”说完大哥打开了蜂箱,用热刀割掉一小块蜡盖,里面露出澄亮的蜜,他蘸了一指头,用舌头舔了舔,我等不及,也伸了手指涂上蜜,塞进嘴巴里,又问:“这些都能吃?”大哥道:“爹说,只取成熟封盖蜜,取一半,留一半,这是自然法则。断不可以取水蜜,对不起蜜蜂的辛苦。”此时我方想起,还从未打听过这些蜂的来历,便问大哥,“这两窝蜂咋来的?”大哥扭脸看我,眼神极亮,“咱们太行山脉上有大片荆花,是天然的蜜源,春夏总有零星的养蜂人过来放蜂。爹好结交,便与其中一户相熟了起来。那户走时,见爹有兴趣,留了两个弱群给爹。”大哥边说边提起巢脾,一脾脾地查看,指着其中一块的中间位置,“你看,王在这儿。”那是只肚子纤长的蜂,通体油亮乌黑,被一群工蜂包围,像一只锋利的锥子,恩威并施。既然是“王”,我猜它在蜜蜂王国里占据着关键的位置,便问:“有几个蜂王?”大哥道:“一群蜂只有一个,所有蜂都围绕着它。爹说,养蜂就是在养王,王不在,这群蜂就散了。入侵的蜂会被蜇死,王要是回错了蜂房就会被杀。”“当真只有一个?”“会同时酝酿几只王,最先撕破封盖的那只,一出来就把其他的幼王杀死,用肚子上的螯刺。”我听呆了,后脑勺一紧,顿觉蜜蜂世界就是个迷你的人之社会。大哥咽一下,接着说,“这也是为什么蜂王不蜇人,它们的螯针都刺在了对手身上。”“那岂不是所有雌蜂都想做王?”大哥笑笑,说:“当王也不见得多好。爹说,蜂王才是囚徒,一辈子完全依赖着工蜂的喂养。”大哥探出手指头远远地指着那群长着肿胀身体的蜂,“这些是雄蜂,交配完就死了,交配不上的就被工蜂驱逐。”“为啥要驱逐?”几只工蜂在撕咬着封盖,有羽化的雄蜂正从巢房里钻出,大哥边说边慢慢翻转起手中的巢脾,“雄蜂就是懒汉,它们不会采蜜,只吃蜜,很多养蜂人在雄蜂没出房之前就把它们片下去了。蜂就跟人一样,不劳动就等着淘汰呢。”“那它们被驱逐之后呢?”“死亡,一个脱离了蜂群的孤立的蜜蜂是活不了的。”
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一块石头落地,全家都像快乐了许多。晚上妈妈绞了馅儿包饺子,我和大哥争着吃露馅的。奶奶惯着我,把真露馅的捡进大哥的碗里,再把好饺子戳几个窟窿给我。我觉得占了大便宜,便在炕上打了滚儿抽着气儿地乐。大哥识破不说破,坐在炕沿笑,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写的诗,骄傲地朗诵。我们便静下来做他的听众,唯有爷爷夸他,我听了捻酸,捂住爷爷的耳朵不叫他听,全家便笑,大哥方作罢。须臾,他像想出了更好玩的事,便草草地收起他的诗作,转而对我小声说,“明天跟我去收野蜜蜂。”
“真能收到野生的蜂?”“有桶就有蜂,走吧!”蜂桶放在背阴的山上,涂了蜂蜡。待我跟了大哥过去时,已经有了一群蜂和几块脾。大哥颇为得意,用刀把野生的子脾切平,割了封盖蜜,留了子脾和花粉,刀尖划在脾上,开了两条细纹,沿着刚切好的纹路把巢框的铁丝埋了进去,绑上细绳,一边捆扎一边跟我说:“等蜜蜂把它咬断,这块儿脾就和巢框长在一起了。”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把脾放进了蜂箱,排好蜂路,起身便拿那桶野蜂。待我回过神,那窝蜂已经在大哥手上了。“你拿着沙盖,见我把蜂放进去,你就轻轻盖上”,大哥的喉结滑动了下,没多耽搁,桶口朝下,端地抖落,便见一团蜂浑水似的“哗啦啦”地流进了蜂箱。我自然不敢乱动,照吩咐提起沙盖掩了上去,大哥让我站在原处,不许我害怕,“蜂王不跑,其他蜂就不会跑,蜜蜂是有组织性、纪律性的生灵。”大哥盖上了箱盖,跟我在一旁熬时间。他捏着搪瓷缸子,舀了清水,也不喝,卷了袖子直接浇在胳膊上,我觉得奇怪。“挨咬了?”“没挨咬。”“那冲什么?”“出汗了。”大哥声音软了些,我才看见,他的袖子早就被汗濡湿,似能挤出水来,方知他也心虚。过了几个小时,快到太阳下山,大哥掀开箱盖检查,冒失地钻出一团蜂,还在沙盖附近乱飞,另有野蜂结了群,胡乱地裹成两团,一团浆糊似的坠在沙盖上,还有一团挂“胡子”,黏着箱壁,脾上只有零星几只。“没上脾”,大哥说完,慢了些,移了一块隔板,贴在巢脾上,又在巢框上也加了一块板子。“这是干什么?”大哥迟疑了些,没说什么,把沙盖上黏着的那团蜂倾倒了进去,又用手去捞内壁上挂着的那团,动作很慢。那团蜂像湿滑的海藻一般缠在手上,很听话,似被驯服了,大哥一脱手,便又铁屑似的落进了巢脾。大哥也觉神奇,咽一下,又一捧一捧地去捞,待蜂都被送进巢脾,大哥方喘了口气,回头望着我说:“蜜蜂喜欢黑暗,给它盖上,它会觉得里面安全。”我往前凑了凑,板子里面的蜂鸣声逐渐齐整了些,“应该都上脾了”,大哥挪开隔板,那群野蜂果真都在脾上。
快入秋的一天,大哥拾掇完蜜蜂回来,跟我说,他要去一个姓孙的同学家待会儿,我认得那个孙姓同学,大哥当年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就让给了他。“我先过去,你过一会儿再过去,给他捎过去这支钢笔。”大哥把笔递了过来,崭新的,我把笔帽拔了下来,想学着样子在纸上也写出个字。“你可别弄坏了”,大哥突然换了副面孔,跟我严肃了起来,我自觉没趣,便怏怏地扣上笔帽,大哥又紧了两眼那支钢笔,出门前还特意嘱咐我,“别说是我叫你送的,说是娘送给他的”。说完便出了门,我估摸着时间,不一会儿也出发了。待到孙姓同学家时,见他和大哥都刚哭过,红肿着眼睛,大哥问我“干什么来了”,我便照着大哥的意思说,“娘叫我给他送钢笔”,孙姓同学愣住了。大哥赶紧接过话茬,“准是我娘从我嘴里听说,你要进城上大学,便差我妹妹送过来。”孙姓同学赶忙把钢笔接了过来,大哥低了眼,说“不多待了,先回去”,便和孙姓同学匆匆话别,两个人毕竟同窗,先前又有保送一事,孙姓同学送出来,拉着大哥又在胡同口悄声说了会儿话,这才算是了事。回家的路上,我问大哥为何要把娘牵扯进来,大哥说,“若是我送他钢笔,怕他更觉得亏欠,说什么也不接受。”听后,我喉咙发酸,替大哥伤心,撇了撇嘴道,“本来你比他学习好,要是你考,肯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大哥摇了摇头,沉默了良久,暗自说,“也不一定,一个人一个命。”我听后更觉别扭,便不再言语。
二
那时候,大队只让养三群蜂,三群以上就是“资本主义”,是要“割尾巴”的。大哥多养了几箱,为了养家,取了蜂王浆,送到北京四厂卖了八十块钱。本来大队是不知道这事儿的,但北京四厂走的是汇款,汇票上填的是公社,钱直接汇给了大队。大哥被批“发展资本主义”,挨了一个礼拜的整。挨完整,八十块钱无处安置,大队里一人一个主意,憋了一阵子,最后大队会计说,“这钱还是得给小刘,就是给他汇的,放在我这儿没法入账,丢了还得赔,谁拿着谁赔。”没人吱声。
大哥刚挨完整,心里不好受,躲家里不出去。我知道大哥卖浆赚了钱,便磨大哥带我去供销社买绒衣。那件绒衣在供销社的墙上挂了很久,藕荷色,半高领。我软磨硬泡,方把大哥说动。进了供销社,大哥也不言语,我指着绒衣,说“就是这件”,上身之后,又看见另一件,橘黄色的,也好看,便说,“大哥,我看那件也行。”大哥埋了头,只说“就这件吧”,说完撂了钱,身子俯伏了下去,抱着我往家走,步子又紧又碎,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先是乐,之后哭,大哥冷着脸,什么也没说。进了院子,大哥撂下我,用袖口抹了两下脸,似有晶亮,我问他,“哭了?”他跌跌地转身,半天没言语,静了良久,沉沉地说了句,“我这辈子再也不取浆了。”
成分不好,再加上养蜂,大哥的婚事便拖了下来。后来,村里的媒人给大哥牵线,说涞水有户远房亲戚愿意把闺女嫁过来。家里所有布票都留着攒着,为了给新媳妇做衣裳,做铺的盖的,不够用娘就叫我去街坊邻居手里借了布票,只要不添新衣服的,都借给我,知道来年我们会还上。
见了嫂子,是叫“姐姐”还是叫“嫂子”,为这个我愁了好几天。结了婚,大哥就搬出去单过,我到他们院儿时,大哥去查蜂,不在家,单留了嫂子一人在屋。嫂子冲我乐,腼腆的样子,拿我当大人待,给我倒水,又笼了火,便去院儿里给牲口做饲料。我只顾坐着,想找她说话,又怕耽误她干活,再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叫她“姐姐”还是“嫂子”。于是边喝水边琢磨,见边屋炕上有一对儿鸳鸯被,定了定神,竟有泪从眼眶溢出,觉得大哥离我远了些。水喝完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叫“嫂子”,打个招呼便回去,以后日子还长,熟悉了改口叫“姐姐”也不迟。拿定主意,便去了院子,寻思着大大方方地叫一声,也算洒脱自然,便脱口而出,“嫂子”,嫂子没动静,正提了泔水要进猪圈,我紧了步子,说:“嫂子,我回去了。”说完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上前拍了拍嫂子的背,又掣回手去,那是个很朴实的女人,上唇裂开,露出几点牙齿,像是永远有话要对我说。那个瞬间我抖了一下,预感到了:她听不见,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