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须

作者: 胡淳子

1

小庄刚去上海工作的那年,刚好遇上梅雨季节,太平洋的暖湿气流被东南风裹挟着一路北上,与南下的冷空气在江淮流域交汇对峙,上海便首当其冲,成为一个巨大的人间蒸笼。湿热、黏腻,绵绵阴雨仿佛女人稀稀拉拉的月经,要断不断。小庄下午回到家,一摸阳台晾着的床单,不仅没干,竟然比昨天还黏湿,洗衣液的味道还没散去,上头竟然又附着了些油烟味。透过掉了漆的栏杆往外看,天空灰黄一片,像是一座活死人城,直到周围老公房的灯逐一亮起,阴郁的空气中才开始弥漫出烟火气,炒菜、炒饭的香味沿着潮湿的石子路、水泥路,从楼与楼的间隙飘出来,萦绕在狭巷窄道中。小庄捋了捋晾衣绳上褶皱的床单,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兰州。

楼下的东北菜馆又开始营业了,一到饭点,这里就客似云来。溜滑的肥肠切了滚刀块,在葱姜蒜末爆香的锅里炒个一分半钟便出了锅;五花肉在高压锅里炖得稀烂,被油亮的粉条缠绕着端上桌的时候,还咕嘟冒着热气……张罗生意的是餐馆的老板娘,陕西人,圆脸,塌鼻梁,高个子,膀子溜圆结实,穿了一件大号T恤,外头挂了件蓝白格子围裙,头发用皮筋扎了个矮马尾,在脑后左右晃着。老板娘站在行道边结账,抬头看到三楼正在抽烟的小庄,扯着嗓子问他吃了没。

“吃过喽!”小庄均匀地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在阳台的水泥花台上怼了怼。

“个小瓜怂,瘦得跟个猴子一样。”老板娘嘟哝着,把手里的整钱塞进围裙的外兜里,转身进了屋。

夜里,小庄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房间里的空调坏了,房东说要过几天才能叫人来修,叫他先将就着。天越来越黑,空气愈发凝重起来,小庄感觉一呼一吸都是满满的浊气,几次翻身后,便掏出手机搜索“如何维修空调”。研究了一阵,小庄估摸也许是空调开久了,室外机过热,导致空调进入热保护状态不制冷,于是掀开肚子上的被罩,起身穿了短裤,光着膀子端了盆凉水就出去了。外挂机安在阳台栏杆外侧的瓷砖上,一米七五的小庄腿长胳膊短,换了好几个姿势都够不着,索性用矿泉水瓶子舀了水就往外挂机箱上泼。结果水哗啦啦刚落地,安静的夜晚就被清晰又刺耳的叫骂声划破了。“哪个不长眼睛的往老子头上撒尿!”一个蜷缩的黑影从餐馆旁边的台阶上贴墙站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开窗声,夹杂各种方言的抱怨声,婴儿啼哭声,老人咳嗽声……小庄慌忙蹲下,缩在阳台的一角,捂住了嘴。五分钟过后,世界恢复平静,黑夜里,小庄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庄便起了个早。梳洗台的水槽霉迹斑驳,小庄用铁丝球沾了白醋擦了一遍又一遍,又用抹布把镜子上泛黄的水迹擦得干干净净。连续两星期没有过周末了,小庄的胡须参差不齐地从他的下巴、两腮旁边破皮而出,野蛮而有力地生长着。洗完澡,小庄用剃须刀把下巴仔仔细细刮了两遍,一遍用电动的做大范围清理,一遍用刀片进行细致的斩草除根。出门前,小庄还在领口喷了点儿不知哪个牌子的古龙水,用手指沾了沾发蜡抹了个整齐的大背头。等他准备就绪到楼下时,已经九点过了。陕西老板娘正用塑料扫帚沾了水来回扫着门口那块巴掌大的水泥地,厨房窗口的老板把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微微发紫的上嘴唇,用东北腔说要给他打包剩下的两根油条。小庄礼貌谢绝了,说要急着去机场接放假回国的女朋友。

“有女朋友啦!小伙子可以啊!”老板娘用塑料扫帚往小庄这边使了使,示意他让开。

小庄的女朋友在大三时被交换到德国海德堡大学学市场营销,毕业了就有双文凭。和小庄一样,女友是四川人,从没来过上海,这次回国准备先在小庄这儿歇脚,待个十天半月再回老家。回程的路上,小庄收到房东的短信,说稍晚一点儿要带人来看一看隔壁的次卧,让他收拾收拾。女朋友知道后有些闷闷不乐,低着头把玩着衣角,一言不发。

“不是说不是合租嘛,又唬我。”上楼梯时,小庄的女朋友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怨气,嘀咕道,“而且还莫得电梯。”

“之前以为隔壁一直不会有人的嘛,相当于一个人住了。”小庄转回头,试图去拉女朋友固执的小手。

“那都莫得私人空间了。”女朋友把手从小庄手心抽了出来。

“我们回房间就把门关到,一样的。”小庄顿了顿,又说,“上海就是这样,一开始都是合租,等我赚到钱,租个大咧!带两个厕所的那种!我们吃完火锅一人把到起一个!”

“瓜娃子,赚到钱哪个还租房子嘛!“女朋友终于面露愠怒笑了笑。

晚饭在楼下东北餐馆吃的。老板娘大方,还给他们免费加了个辣椒炒肉。晚些时候,店里的客人少了,老板娘便开了瓶青岛啤酒,拿了三个杯子,来到他们这桌聊天。交谈中小庄得知,老板娘和老板俩人是在上海一家餐馆打工认识的,老板从前是沈阳轮胎厂的职工,下岗之后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地方,做了好几份工作,汽修、保安、电工……最后在上海一家餐馆给人做后厨帮工的时候,认识了同是玻璃厂下岗后南漂的老板娘。俩人之前都各有过一段婚姻和一个孩子,离婚后孩子都判给了另一方。他们在这座城市相识不到一年后,便结了婚,次年便有了孩子,小孩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忙活一年多硬是没能上成,只有送回沈阳老家让老人看管着。“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学历高,小姑娘又是国外回来的,小伙子在上海找到好工作,肯定能在这边安定下来。”老板娘一边给小庄添酒一边说,“不像我和娃她爸,在上海待这么多年做什么,也就是想再多赚点钱。”小庄女友连忙端起酒杯打圆场,说他们俩也只是来大城市见见世面,之后还是要回老家。“话莫说早哦,等我苦到钱了哪个还要回去哦!”小庄揽了揽女友的肩,借着酒劲儿自信地说道。仨人便乐作一团,纷纷举起杯子,爱情、祝福、未来,全部浓缩在了装满青啤的玻璃杯里,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下了肚。

新房客并没有如约而至,于是这间40平米大、装修老旧的老公房成为了两人真正的二人世界。女友来之前,小庄在网上淘了些二手家具,又认认真真把房间粉刷了一遍,清一色的淡蓝,连椅子扶手都没落下。小庄女友把围裙一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出一堆从前租户用过的餐具,铝盆、瓷碗、筷子,不是攒了灰就是积了油垢,一通洗刷后,便洗手做起羹汤来。小庄早上上班一直到傍晚,回了家便有热汤热饭吃,两人俨然一副过小日子的样子。只是房东一再食言,女友来了三天,空调还是没人来修。闷热的夏天,小庄和女友躺在床上,好不容易你侬我侬荷尔蒙正浓,结果肌肤之亲没多久,就大汗淋漓,顿时草草收兵,各自占了床的一边呼呼睡去。半夜,小庄在睡梦里隐约听到微弱的啜泣声,用手一探,女友头下的枕头湿了一片,他惊慌地挨了过去。

“太热了,睡不着,爱也不能好好做,莫得意思!”

这可把小庄急坏了,一边用床头的杂志给女友扇着风,一边承诺自己第二天就去买个风扇,女朋友这才在他的安抚下渐渐睡去。结果俩人才合上眼皮没多久,天就亮了。

2

“有人进屋里头了!赶快回来!”

下午三点多,小庄正在会议室里开着会,突然收到了女友的微信,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忙佝着背,抱歉地离开了会议室。在若干个电话被女友一一挂断后,小庄肾上腺素直线飙升。

“莫打电话!我躲在衣柜里头不敢出去!”

小庄发疯似的冲回家,但在门口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他用袖子擦了擦鼻头的汗,然后右耳贴着铁门。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小庄感到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紧。究竟是先报警还是自个儿先进去探个究竟?小庄没想好。楼道旁的杂物堆边搁着一个敞口瓷碗,里头还敷着邻居家猫儿吃剩下的食物残渣。就它了!小庄顺手拿起瓷碗,咬着牙哆嗦着开了门。刚一进去,就看到正对门口的主卧大门敞着,一个身穿军绿色工装裤的大老粗正光着膀子站在小庄的床上,黑黢黢的右脚蹬着床靠背,另一只则垫了报纸踩在床单上。

“你这个此片(翅片),路网(滤网)太脏了,空调没法动了。”赤脚大汉左手拿着起子,右手肘按着空调外壳,试图将外壳装回去。

小庄没听清他说什么,但有一点他总算搞明白了:这人是房东找来修空调的。虚惊一场。

“微信转账给我就可以了,八十五。”赤脚大汉重启空调没问题后,从床上跳下来边穿鞋边扬起头对小庄说道。

赤脚大汉前脚刚走,从小庄身后的衣柜里就传来了委屈的抽泣声。小庄的女友蜷缩在衣柜里,头发混合着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任凭小庄如何哄劝,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乖乖你莫哭,吓到了吓到了……狗日的老曲,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把人带进来,那个空调本来就是坏的,维修费还要老子掏!”小庄一边用纸巾给女友擦着眼泪,一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给房东老曲打电话。一通虚情假意的寒暄加上不失修养的控诉后,小庄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挂了电话,但始终也没提那八十五块钱的事。

为了安抚受惊的女友,小庄晚上便带她去了鼎盛丰。听同事女友说,这是家集档次与口味于一体的面食餐厅,台北人开的,专卖小笼包蟹黄包之类的面食,环境优美,食材新鲜。小笼包能贵到哪儿去?这点儿底气小庄还是有的。由于去得早,小庄和女友被安排在了靠窗的雅座,从邻座不远的落地窗望出去,近处的建筑物被暮霭笼罩着,仿佛经由水墨晕染一般,轮廓有些模糊,稍远一点,外滩美景尽收眼底,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临岸高耸的楼宇在混沌中显出星点光芒,如同暗夜中打开的首饰盒,漾出珠光宝气。“要是天气再好点就好喽。”女友扭头看向正在点菜的小庄。小庄则低头不语,把菜单来回翻了又翻,一会儿往左,到底了又往右,一遍又一遍。“你想吃啥子?”小庄合上菜单开口问道。“就小笼包嘛,不是这儿的特色嘛。”于是小庄扶了扶眼镜,叫来了服务员:“麻烦先给我们上一份蟹黄小笼,再来一份……木耳莲藕吧。”“西散,阿拉嘎达小笼包一笼母咋,那俩嘎都库能瓦够恰。”点单的服务员头也不抬,垂着眼睛等着小庄接话,像一个刚组装好的AI机器人。“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上海话,请您再说一遍行吗?”小庄有些愠怒,压抑的怒火把耳根都逼红了。“哦哦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小笼包一笼五个,你们两个人可能不够吃。”机器人服务员换了普通话,睃了一眼小庄和他的女友,说道。“哦哦,一个……一个多大?”“差不多这么大。”服务员用拇指食指围合比划了比划,然后又补充道,“黑松露小笼也是我们家的特色,也来一份吧不然。”“行吧,那再加一份黑松露吧。”

饭后,小庄搂着女朋友,过了黄浦江,不知不觉一路溜达到了外滩,可他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吃掉的那三百多块钱。菜贵就不说了,关键是还收了10%的服务费,收服务费也就算了,就服务员那爱搭不理看人下菜的态度,让小庄觉得这多出来的钱真是喂了狗,最关键的是,俩人都没吃饱。木耳莲藕才上来,小庄和女友你一口我一嘴不一会儿就没了。小笼一开盖,俩人都傻眼了,比脸还大的一屉笼,里头四角围心就放了五个瓷调羹大小的小笼包,就跟《西游记》里头妖怪显形似的,烟雾缭绕过后,本以为是什么凶禽猛兽,结果定睛一看就是蚂蚱大小的几坨白面包肉。等小庄回过神来开始细细品尝的时候,之前的三四个小笼已经跟吃人参果似的下了肚。俩人最后不得已又点了两碗红油抄手,这顿饭才算是有得善终。可就是一碗简单的红油抄手也要卖58块钱,这顿饭,吃得小庄满肚子糟心。

“你觉得刚才那家味道怎么样?”小庄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左右张望的女友。

“啊?”女友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哦哦,一般,还莫得楼下那家东北菜好吃。”女朋友顺嘴答道。

“是哈!我也是觉得挺一般的。这边的口味太清淡了,莫意思。而且那个服务员,和老子说上海话!”小庄冲着女朋友一顿口头发泄,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晚上回到家里,头顶的空调徐徐送风,俩人终于能够尽情缠绵了。一番云雨过后,女友头枕在小庄胸口,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小庄的下巴,问道:“乖乖,你留胡子嘛,你看你下巴有棱有角,留胡子肯定好看,像那个外国演员,裘德洛,你晓得不?”小庄也歪嘴笑了笑,说:“怪球得很,我老板也喊我留胡子喃,说我看起像个小娃儿,出去谈项目莫得说服力。” 小庄的大拇指和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搓了几下八字,又说道:“我留他个喘喘,他喊我留我就留啊,那我岂不是很莫得面子?而且你看,我这儿下头有个疤,”小庄抬了抬下巴,露出下巴一道颜色稍浅的疤痕增生,看上去像一个反向的“耐克”标志,继续说道,“小时候磕的,这边皮肤寸草不生,留起胡子这儿缺一块,就跟劳改犯长得差不多,那到时候还谈个鬼项目,他龟儿懂个屁!”小庄女友听了后捂着肚子在床上笑得打滚,然后抬起胳膊说要把自己的腋毛分给小庄,让他移植到下巴上,助他从劳改犯升级成裘德洛。小庄顺势就要女友“上缴”腋毛,俩人嘻嘻哈哈抱作一团,一直闹到凌晨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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