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
作者: 倪晨翡1
喜梅左边口袋里藏着一枚易拉罐拉环,来自可乐、雪碧或者其他什么饮料,都有可能。拉环近乎螺旋的弯曲弧度,银色的金属光芒,微乎其微的重量。首先,它是废料。从易拉罐被启开的那一秒,它的生命已经走到终点,但曾有年轻的男孩女孩为了懵懂的爱恋为它赋予新的内涵。它是定情戒指的平替。即便如此,它的生命也不会度过完整的一天。
现在,喜梅的口袋里藏有一枚。她紧紧捂着,行走,只有一条胳膊摆动。奇怪的样子,像个笨拙的贼,引人侧目。抵达的时候,杰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讨论什么。两人并排,面对一间破旧的棚屋。棚屋里有一匹马,天色昏沉,马是土黄色或是乳黄色,看不鲜明。喜梅走近,是马先发现她的。马喷着响鼻,“扑哧扑哧”,脑袋探出栅栏,然后又缩回。杰终于发现了喜梅,他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肩膀,然后朝喜梅走去。
“来了。”杰说。
“我没有迟到吧。”喜梅的左手食指扣在拉环的洞里,像是被卡住,她扭转角度,顺利脱逃。
“宾客们还在路上,先进去吧。”
陌生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喜梅一眼。杰没有向喜梅介绍他,喜梅心想他或许只是杰临时找来杀牛宰羊的屠夫。推门而入,饭馆的装潢变了,杰不知为何迷恋上西式装修风格。墙上贴着印花壁纸,镶着水钻的顶灯高悬,桌椅被柔软的布料覆盖,一片圣洁。无论如何,喜梅都无法将眼前情景与半个月前饭馆的样貌相较。九十年代末,这间扎在城乡交界地带的小饭馆改头换面,迎接新世纪的来临。
服务员阿雅迎上来,说着一些客套话。从前阿雅的位置属于喜梅,两个月前喜梅离职,去城里叔叔的电子行帮工,但她对电子类的东西一窍不通,平日里只是手握抹布或扫把,清扫灰尘,空闲时坐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像个陀螺转来转去。对门音像店的小哥笑称,这是光叔的新太太呢。喜梅对此置若罔闻,她本以为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这些流言蜚语会随时间消散。有一天,一个面生的男人踏进门竟开口冲她叫了一声“老板娘”,喜梅才觉得事情不该再这样发展下去了。于是当天光叔外出打麻将回来时,喜梅决定找他谈谈。光叔丧着脸,嘟嘟囔囔着把掖在裤腰里的衬衣拉出来,甩了甩,仿佛就此甩掉一身霉运。喜梅正襟危坐,酝酿成熟正要开口,光叔瞄了她一眼后径直走进卫生间。喜梅此刻正好望见对门音像店的小哥正冲她一脸坏笑,两只手一个握成一个圈,另一只手的中指在其中做着下流的动作。喜梅头脑一热,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谁知光叔竟脱光了在里面冲凉。光叔先于喜梅发出尖叫,中年男人从嗓子挤出的怪异的声音就这样扼住了喜梅已涌上咽喉的声音。喜梅“啪”一声关上门,她看见了,正对着她的那个臃肿肥胖散发着仿佛能令人晕眩的白光的身体。
再说光叔,四十出头,早些年讨了个老婆,婚后半年老婆独自坐车去城里置办布料,意外死于高楼坠物,他假模假式地哭哭啼啼,嚷嚷着说这是一尸两命,天理难容。他挨家挨户找人索赔,没有结果。其实,光叔那死去的老婆根本没有身孕,他不过是给自己造势,企图打赢这场根本揪不出凶手的官司。无法立案,最后物业公司赔付了两万,草草了结。旁人都以为光叔会很快再婚,但至今他都没让这些闲言碎语如愿。他用着两万块在城里租了间不大的店面,开始做起电子生意。也许光叔从这场短促的婚姻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谛,他信奉着,逐渐换了一种活法。
2
是喜梅父亲搭的线。春节的酒席上,喜梅父亲敬了光叔一杯酒,光叔没有回敬,他说他不能喝酒,对嗓子不好。喜梅父亲哈哈一笑,问光叔啥时候多了这毛病。光叔“哼哧”一声,责怪喜梅父亲不懂别瞎说。
这是戏。光叔伸出一根食指放在面前。
不细,挺粗的。喜梅父亲盯着那手指看。光叔不再搭理他。
说正事,老光,我女儿让她上你那儿历练历练。
我那儿有啥好历练的?光叔清了清嗓子。
要说也是在城里,带她见见世面。
什么学历呀?
什么学历?大、大、中专吧。
喜梅父亲嚎了一嗓子,唤喜梅过来。杰当时也在场,他坐得远,只瞥见喜梅像个僵硬的玩偶般站起身,在人群座椅间左右挪移。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面孔,比喜梅长五岁,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羊肉馆。喜梅见他,大多时候没有称呼,杰也不在意。
喜梅父亲问可不可以,就这么定了吧。光叔一只眼睁大,一只眼缩小地瞄了喜梅几眼,把喜梅看得浑身不自在。喜梅说,爸,那我回去了。喜梅父亲拽着喜梅的胳膊,只等到光叔点头。这事就算这样定了。
喜梅要跟杰告别。她没有说谢谢关照之类的话,只说我要走了。杰说走吧,以后常回来看看。那语气倒像是喜梅要远走他乡。喜梅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喜梅笑了,杰心里也少了些负担。杰猜想,喜梅要走,定是喜梅父亲看不上他这小庙,更因喜梅父亲和他之间愈演愈烈的明争暗斗。当初是他让喜梅来帮忙的,现在被喜梅父亲这样一搞,竟真觉得有些不痛快。看着喜梅离开的背影,杰踢走脚边的一块石头,石头快速滚动,碰到另一块石头。不见喜梅,杰也转身走开了。
喜梅帮工的三个月里,杰有一天问喜梅想不想上大学。喜梅愣了愣,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大学的了解微乎其微,只听闻村里前年考上大学的女孩儿家里卖了地。喜梅家里无地可卖,总不能要求父亲卖房。杰看出了喜梅的心思,跟喜梅说钱的事她不用担心。喜梅还是说不,她摇头,说她不想上大学。杰让喜梅再考虑考虑。喜梅觉得这可能是父亲的意愿,供女儿读书是母亲临终前的心愿,只怪自己不争气。喜梅又觉得这或许是杰在逞能,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炫耀,以此隐隐与父亲较量。喜梅回去后试探着询问父亲的想法,父亲端着饭碗,咂着嘴说这道菜不错。鱼香肉丝。喜梅说,那我下次再带这个。带?你带回来的?喜梅父亲放下饭碗。那小子饭馆里的?喜梅察觉出气氛不对劲,犹犹豫豫还是点了点头。怎料父亲端着那半盘鱼香肉丝直接倒进了垃圾桶,啐了口唾沫,摔门而去。
3
光叔跟人学了戏,整日里咿咿呀呀地像喉咙里闷了只苍蝇。音像店小哥说光叔变了性,既是老板,也是老板娘。店里开始放起京剧选段,旦角唱腔,光叔欠着身段来回晃动,喜梅多是回避。自从那日喜梅在卫生间偶然撞见光叔的裸体,她便重又想起那回事。不可能过去的,即便她不做声,当时的情景也无法彻底从她脑中剥离。
父亲生日前一天傍晚,喜梅跟杰请了假,早早下班去城里的商店街买下她心仪已久的礼物,让老板用彩纸包了起来。乘大巴返回村子,院子里的灯亮着,父亲在家,没有去找人打牌。喜梅蹑手蹑脚迈进门,只听见里屋传来物体碰撞的声音,快速而激烈,伴着女人矫揉造作的呻吟声。似乎有某种魔力,受到惊吓的喜梅依然轻轻推开一条缝,白花花的身子像藤蔓般缠绕裹紧。喜梅一时没有分清哪个是父亲,那恍惚是一个男人被一条巨蟒吞食的场景。父亲的秘密就这样被喜梅发现,父亲不知道,喜梅也装作不知道。
生日当天,喜梅隐在餐桌的一角,父亲使了几个眼色,喜梅神志抽离没有察觉。宾客散去,父亲忍不住还是说了喜梅几句,自然是骂她不懂事。喜梅不吭声,父亲竟因为这没有回音的应对而恼了,吼声里牵连出喜梅死去多年的母亲。他说喜梅跟她妈一样,只会装聋作哑,像个残废。父亲摔门而去,喜梅坐在沙发上,右手机械地收拢茶几上的瓜子皮。“啪嗒啪嗒”,落了泪。
坐最后一班车回到饭馆,杰恰好也在。杰问喜梅生日宴怎么样。喜梅只是点点头,然后起身欲穿越过道、厨房旁的小门回宿舍,却被杰挡在身前。跟我说说吧,你好像有心事。杰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喜梅抬头看着那张算不上俊俏的脸,胡茬从两颊蔓延至下巴,她想起昨天撞见的父亲的卑劣行径。她无法理解,母亲的照片就挂在里屋的床头,父亲怎么能对此置之不理。怎么能?怎么能!瞬间,喜梅头脑一热,竟踮起脚在杰的右边脸上快速留下一吻。从亲吻到逃离现场,几乎不到五秒,她甚至没能感到胡茬扎上她柔软嘴唇的刺痛。留在原地的杰愣了片刻,脸上的那枚若有若无的吻很快绽放成隐约的笑容。杰认为时机即将成熟了,他即将攻破喜梅父亲最薄弱的一环。
4
假若不是喜梅父亲牵线搭桥,喜梅自己也觉得无法再在杰的饭馆里待下去了。总要碰面,杰是老板,她是员工。第一次,喜梅支支吾吾,说她想要离开。杰装作一脸无辜问喜梅要去哪里。喜梅并没想好自己的去处,思虑不全,一时冲动,僵在原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第二次,喜梅说她要去城里,有个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杰细问下去,喜梅不会说谎,说是一家蛋糕房。杰问蛋糕房的名字,他说饭馆最近准备推出部分西式餐点,中西结合嘛,潮流。喜梅一时语塞,她知道杰看穿了她的谎言,在那之后她懊悔自己为何没有编出一个名字。第三次,喜梅说她想去读大学。杰喜出望外,问喜梅是不是说真的。喜梅点点头。杰问喜梅要读什么专业。喜梅心想,大学还分专业,都有什么专业,倘若自己随便编造一个,再叫杰笑话,更是不妥。于是再次败下阵,离开的想法暂时告一段落。另外,杰更善于隐藏,那个吻当真像是没有发生过。喜梅心安了些。在这一点上,喜梅感谢父亲的及时插手。
喜梅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杰也在,他来来回回在饭馆前踱步,只等喜梅走出。杰执意要送喜梅,说有日子没见光叔,称要去光叔的店里喝杯茶。喜梅无可奈何只得上了杰的车。杰见喜梅坐在驾驶室后的座位,从后视镜里看她,问怎么不坐到前面?喜梅借口晕车。杰说晕车更该坐前面来,杰不发动车,等喜梅,喜梅又不动,两人于是僵持。喜梅不坐前座主要原因自是怕被旁人看了去,她已经放弃了报复父亲的想法,不知被什么打败,喜梅满心的垂丧。要是因为父亲,她更该坐到前座,只怕流言蜚语更慢,刀刃太钝。现在,她暂时释怀。
两日前,喜梅在城里书店里偶然碰见读中专时的男生,彭达,曾追求过喜梅的他如今从灰头土脸戴上了金丝眼镜,考上了当地的一所职业院校。他不再闷头闷脑,甚至不经意讲起笑话,逗得喜梅“咯咯”地笑,她捂着嘴巴以防嘴里的口香糖不识时务地飞出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喜梅恍惚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彭达,有一瞬间,不知是不是书本的墨香晕染,喜梅竟想钻进彭达的怀里。是这个念头,让喜梅觉得自己竟也会是个可耻的人。一个梳着马尾辫,身穿蓬蓬裙的女生拎着两杯饮品出现在喜梅面前的时候,喜梅清晰地看见彭达在面对她时从未有过的神色,昂扬、眷恋,如一只刚刚成年的马鹿。喜梅回忆起来,彭达的这种神色,刚才没有,读中专追求她时也不曾有过。道别时,喜梅听见女生以一种分明说给她听的音量跟彭达说,你怎么总喜欢勾搭这些莫名其妙的女生?喜梅吐掉咀嚼到没味的口香糖,到柜台结账。《宠物猫的饲养指南》。
三花猫是父亲带回来的,他一个电话打去,喜梅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家。猫性子野,初次见面便给喜梅手背留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它断了半截的尾巴或许正是由它的野性所致。父亲说,还是这样野,一副早已预料的样子。回饭馆的路上,它在笼子里闹腾了好半天。车上人嫌吵,喜梅只好用外衣罩着笼子。终于不叫了,喜梅担心它被闷死,掀开外衣一看,它许是累了,睡得正香。有那么一刻,喜梅觉得这猫是那日与父亲在床上缠绵的女人不要的,扔给父亲,父亲又扔给自己。可她一看这猫的俊俏模样便恨不起来,只是这猫似乎养不熟。带回宿舍,无论喜梅如何引诱,它龇牙咧嘴死活躲在笼子里不出来。
杰说,把它留在这儿,下次回来还你一个乖猫。喜梅默许,将书也一并留下。车开远后,她终于明白,这只猫对自己而言根本不重要。杰曾问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喜梅说叫咪咪,实际上他们那里随便一只没有名字的猫都用咪咪代替,她根本连一个名字都懒得起。
5
几日后,喜梅下了班回租住的小屋,隔不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凑近,喜梅才听见是有人在唱戏。耳熟的声音,见那人浓妆艳抹,身穿一袭白色绣花的戏服,只是那蹩脚的妆容遮不住肥大的五官,阔大的肩膀、凸起的肚皮着实煞了风景。认出是光叔,喜梅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身旁的一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话让喜梅又停住脚。中年妇女说,那妖人怎么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