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
作者: 余同友
一 汪永军
“怎么样?好吃吧?”汪永军指着新上来的鱼杂火锅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这家店里的招牌菜,食材好,烧得也好,同样一个锅子,比别家店里贵几十块呢。”
这家伙是个啬皮鬼。读高中时,我们俩同桌,关系看起来好得黏成了一个,一道去食堂打饭,一起去上早自习,就是课间上厕所也一道,哪怕是另一个没有尿意。他母亲会烧饭做菜,经常给他捎来闷笋豆、炒米糖等各种好吃的,但那个时候他就不跟我一道了,总是一个人躲在学校角落里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匆匆吃下,生怕吃慢了被我们发觉后抢走,因为匆忙,免不了噎得脖子老粗,眼睛往上翻。工作以后,他这习惯也没改多少,同学聚会,让他请客吃饭简直要了他的命。今天他不但请我喝酒,还上了招牌大菜,不由得我不提高警惕。
“老汪,到底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像狗撒尿。”我吃了一块鱼籽,确实,这家店鱼杂烧得真不错,不柴不腻,香味浓郁。
汪永军有点急,急得脸上通红,他是个娃娃脸,个子又小,因此显得嫩生,四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个小伙子,但这一急,就急出了老相,抬头纹横亘,鱼尾纹四散,法令纹也尖突成锐角了,他喝了一口酒说,“老余,老同学,我的好同桌啊,这次你务必要帮我,你知道的,我们局马上要提一个副局长,我这次很有希望,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办得漂亮。”
“到底什么事嘛?”我也急了,我说,“我一个区区市委党史办的小研究员,能办成什么事?”
汪永军说,“这事还非得你办不可。”他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摞资料。
从汪永军絮絮叨叨的叙述中,我大体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汪永军在本市河口区民政局工作了快二十年,工作没几年就提了科长,但就是在科长这个位置上原地踏步踏。不是他工作不努力,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每次提拔都没赶上趟,一步错,步步错,因此晋级之路就耽误下来。汪永军以为自己快要歇菜了,突然机会来了,区里决定改扩建原烈士陵园,要将它打造成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为此专门增加了领导职数,确定由一名副局长兼任烈士陵园管理处的主任,因人选一时不能确定,几经反复,局里研究并报区委同意后决定,暂由熟悉此项业务的科长汪永军负责前期工程,也就相当于这顶副局长的帽子一大半已经戴到了汪永军的头上,汪永军因此干得格外起劲,他想好好表现。但一个多月前,汪永军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那天汪永军上班后,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并郑重递上了一份报告,报告的题目是:《关于请求将吴长信遗骸移入区烈士陵园安葬的报告》。报告中说,红军吴长信是1934年在本区五里店战斗中牺牲的,当时因种种原因,临时由当地老百姓安葬于雷打岭村,解放后一直未进入烈士陵园,现值烈士陵园改扩建之际,请求落实烈士待遇,将吴长信的遗骸移入烈士陵园安葬。
递报告的农民叫吴春生,汪永军接下报告后,一搜索,发现这个吴长信并不在当年的烈士名录中,这就不符合入园安葬基本条件,便给吴春生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他以为这个事就这么办结了,不料,吴春生很有缠劲,不屈不挠地,隔两三天就到民政局来,他一口咬定吴长信是烈士,必须要进烈士陵园。他的理由是:吴长信这位当年的红军连长参加了1934年五里店战斗,这是有据可查的,他牺牲时身中三弹,这也是有证人的,那他不是烈士是什么?与他同时参加战斗牺牲的战友们,都进入了烈士陵园,为什么吴长信不能进?!
吴春生不仅找汪永军,还找局里别的领导,写信给区委、市委领导,写信给省政府网站上公布的省长信箱,这事最后一层层落实责任批示下来,还得汪永军解决。
汪永军带了科室的两位同志为此专门去了一趟雷打岭村,现场看了吴长信的墓地,又走访了几个农户家庭,搜集了一些资料,不调查还罢了,一调查,他发现这件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解决起来非常棘手。
“这不,专业的事只能专业的人来干,我就想起老同学了,你是党史专家嘛。”汪永军又指指那锅鱼杂说,“吃,吃,乌鱼泡养胃。”
我顾不上吃鱼泡,拿过汪永军撰写的调查报告看。报告不长,行文是标准的公文格式,显得严肃认真,但也刻板无趣,不过,我看了后还是差点将一口酒喷出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当然,当我忍住笑,再去看时,意识到了这工作的难度,我又笑不出来了。
老汪问,“怎么样?帮我个忙,出个结论,好吗?”
“好,我去调查。”我瞅准了一个肥美硕大的乌鱼泡,吃相不雅地塞进了嘴里。
我爽快地答应了汪永军,不是要帮他圆局长梦,而是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很值得去探究,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研究大别山党史,接触到的第一桩关于红军干部与当地妇女发生的“生活作风”案例。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趣味有问题,有点鸡贼,那你就冤枉我了,我只是草草地翻了一下材料,便觉得其中疑点多多,深入研究进去,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呢。
二 吴长信
我第二天一早一个人开车去往河口区五里店镇雷打岭村民小组。那个地方好找,是大别山一带著名的老区,此前,为了搜集我们市的党史资料,我曾经多次到那里走访,可以说轻车熟路。
我没有走高速,选择走省道,我喜欢这个季节的山区,稻田里插上了新秧,山坡上的小竹笋疯狂抽苗,青草大面积铺展开,各种鸟的鸣叫悦耳动听,映山红像一束束火把,点燃了无边的绿色。
我慢悠悠地开着车,一边看景,一边琢磨着吴长信烈士的身份问题。汪永军的调查报告里说,吴长信当年带着部队驻扎在雷打岭这个小村庄,违反部队规定,在红军家属蔡荷花的家里与其共住一室,一夜未归连队,两个人关系不清不白,导致村庄里的族人告状到团部,还没等到问罪处理,五里店战斗打响了,作为突击连连长,吴长信带着本连的士兵拼死突围,最后牺牲在战场上,他死后,蔡荷花不顾族人反对,将他安葬在雷打岭一处荒山上,在村民们看来,这坐实了他和蔡荷花的私情,也正因此事,后来,有关方面便没有承认吴长信的烈士身份,吴长信当时没有结婚,没有留下后人,老家又远在河南,因此他的墓地就一直孤单地落在了雷打岭村。
作为一名本地的党史研究者,五里店战斗我较为了解。那是1934年秋天,大别山区进行的一场最惨烈的战斗。1934年春天,蒋介石任命张学良为“鄂豫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并将其东北军半数以上的两个军九个师从华北调到鄂豫皖地区,这样敌人“围剿”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总兵力计有十六个师又四个独立旅,共八十多个团,敌方狂言要在三个月内将大别山区红军“完全扑灭,永绝后患。彻底肃清,以竞全功。”面对严峻形势,当时省委根据中央指示精神,确定红军主力应在避实就虚的原则下,设法消灭孤立、薄弱之敌,抽调几个善于打游击的连队,在主力外围行动,以迷惑牵制敌人,以便让红军主力作战略转移。吴长信所在的连队作为“善于打游击的连队”之一留在了大别山一带。从目前有明确记载的资料看,吴长信所带的连队在不到一年时间内,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多仗,不仅和地方民团干,也和敌人的正规军对垒,负少胜多,时年二十四岁的他,有了个“吴长胜”的外号,可惜五里店一战,敌我力量悬殊,加之准备不足,为了给转移的大部队扯开一个包围口,争取宝贵的转移时间,他们连队迎着敌人火力最猛的方向硬冲,全连最后只剩下6个战士活着跑了出来,吴长信胸、腿和腹部各中一枪,血尽而亡。
我知道这一段历史,但我并不知道吴长信的身后事。按照汪永军给我的提示,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雷打岭村,并在村后的一处山岗上找到了吴长信的墓地。
出乎我的预料,吴长信的墓地并非荒草萋萋,虽是朴素的土坟堆,只在墓前简单地立了一块低矮的石碑,但墓地四周的排水沟起得深而宽,这样雨水积雪便不会渗进坟地里,坟头上还培了厚实的新土,不见一根杂草,坟尖上插着一根青绿的竹枝,上面挂着五彩的纸幡,墓碑前摆放着一束花,鲜艳,灿烂,我知道那是塑料花,自从禁止村民携火进山后,当地人清明祭祀时不再在坟前燃炮烧香,而是以塑料花代替。从坟墓的维护程度可以推想,年年清明节还是有人上山来为这座坟里的人祭祀。
我伏下身,仔细研究墓碑上的字,中间一行大字“吴长信之墓”,一旁另有一行小字,“嗣子 吴富友 立”,这个发现让我既喜又惑,这么说,吴长信并不是没有留下孩子啊?
我拍了墓碑的局部照片后,便往雷打岭村庄去寻找那个吴春生。
等我刚打问到吴春生的家门口,他已经迎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吴春生显得很精干,他家的房子是二层小洋楼,院子里栽了几棵树桩盆景,前庭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突然想到,那坟墓弄得那么干净,应该也出自他的手笔。
没什么寒暄,我开门见山,“吴富友是谁?”
“我父亲呀。”吴春生爽快。
我一脸惊讶,“这么说,吴长信是你的爷爷?”
“那倒不是,”吴春生摇头,“不是,我对你说,这个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可是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编故事,你说我一个老农民,我要编那些故事做什么?”
我说,“你说你说。”我随手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吴春生说,“这要从我奶奶蔡荷花说起。”
三 蔡荷花
那天是1934年的农历八月十四,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后来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就发生在第二天晚上——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日期蔡荷花后来说她永远忘记不了。
那天半下午的时候,一支红军连队驻扎到了雷打岭的祠堂里,部队准备在村里好好休整几天,因此,像往常一样,村子里的人有送去柴禾的,有背去大米的,还有的听说队伍中有几位伤员,便将自已家塘里养着准备过年食用的草鱼也打捞起来,送到祠堂里熬汤。
蔡荷花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送,她家穷得水洗过一样。她丈夫吴南方五年前“扩红”时,参加红军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回来一星半点消息。吴南方一家在村子里几代单传,蔡荷花嫁过来后,给他家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算是扳了本。吴南方的父母在儿子参军后不久先后去世,因此,这家里的农活便落在了蔡荷花一个人身上,又要在山上忙,又要照顾家里两个孩子,累得一年到头喘不了气,生活却是一年管不了一年,家里穷得拿不出一根针了。
寡着两手,一贯要强的蔡荷花十分不好意思,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去祠堂,她想,没钱可以出力嘛,她可以缝洗浆裳,顺便要打听一下,可有她丈夫吴南方的消息。生活的苦和累,蔡荷花不惧怕,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一样苦和累,山里人从小就苦惯了,累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吴南方一去无消息让她受不了,五年,一千多个日子,她老想着吴南方,想着和他在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吴南方是个好男人,对蔡荷花非常好,不像村里别的那些糙老爷们,时时刻刻在女人面前耍大男人的威风,他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甚至在蔡荷花身体不舒服时,还给她端洗脚水,为她洗脚,这要是让村里别的男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死呀。蔡荷花日思夜想着丈夫,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笑了,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
每次,一有红军的部队来到村里,蔡荷花就要想起丈夫,就会忍不住两眼落泪。那天,蔡荷花就是肿着眼睛去祠堂打听丈夫的消息,她一走进祠堂第一进的天井边,就看见一位红军闷着头拉锯,锯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松树,锯屑纷飞,空气中飘荡着好闻的松香味儿。那个人中等身材,脱了上衣,穿了个白色汗布衫,一拉一扯,胳膊上的肉腱子就上下窜跳,秋天的阳光从天井上洒下来,给他整个人圈起了一道光。朦胧中,看着这个人劳作的样子,红肿了眼睛的蔡荷花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梦境。
这时,一个士兵手持着一个信封跑过来说,“吴连长,团部来了一封信。”
那个拉锯的人停下来,接过信。
吴连长?蔡荷花绕到侧面去打量了一眼那个吴连长,她突然上前惊喜地说,“他大,孩子他大,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回家看一眼?”
后来,村里人分析蔡荷花这一举动,都认为她是太想念丈夫了,这个痴女人脑子出毛病了,这是其一,另外一点,那个吴连长,也就是吴长信,和吴南方本人确实也有点像,个子像,身材像,头发像,举动也像,包括那个拉锯的动作,那个有力的胳膊,甚至连笑容也像,他们都温和有礼,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可是他们的区别也是明显的,除了脸相不太像之外,最明显的是说话的声音不像,吴南方说的是大别山南乡话,而吴长信却带着更北边的侉子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