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咖啡馆

作者: 冉正万

年代咖啡馆0

从观山湖公园跑完两圈后出来,拐到碧海南路与兴筑路碰角处,内角两个方向都有停车场,停车场栏杆道闸起落时像两扇风车,让那个咖啡馆有了荷兰情调。他要一杯年代咖啡,喝下去后浑身冒汗,感觉舌头上青草滋滋生长。喝咖啡出的汗与运动出的汗不同,前者因喷涌而出痛快淋漓,后者因层层叠加而黏稠难耐。年代实际上是产于埃塞俄比亚的摩卡,辛辣,酸醇味强,还有淡淡的酒味。喜欢这种味毫无道理,第一次来咖啡馆,她问他喝什么,他什么也不懂,尴尬地随便点了一款。喝了几个月,他成了这种单品咖啡的俘虏。

回到办公室将身体冲洗干净,然后开始工作。对办公室传到邮箱里的视频和文字进行编辑,天亮后将整理好的材料发送到指定部门。不用回家,他没有家,办公室很大,设计功能是留给清洁工存放和清洗工具。清洁工嫌远进出又不方便不爱用,直到需要一个人从事他现在从事的工作,房间才重新启用。招聘时说好的条件之一是可以在里面睡觉,但不能在里面煮饭。在大楼里工作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间办公室的存在。

这个城市某些地方有他的名字,但没有他的声音。观山湖公园人潮汹涌,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在办公楼上班的有一千三百多人,他认识的人只有七个。他很满意自己像红尘中的隐士,也像一个可怜巴巴的魔鬼。

不是真隐士,是他还有很多欲望,虽然全是常人都会有的欲望。大部分欲望无法解决,因此觉得自己是个可怜巴巴的魔鬼。

特别想买套房子和她一起生活,但这不是她的义务,也不知道她是否答应。他不能强迫她,这让他苦恼,也让他坚持不懈。喝了几十杯咖啡后才知道她既是老板也是服务员,又喝了大半年才知道她是单身。那时没别的想法,只觉得她身材好,在光线暗淡的咖啡馆里温雅体贴。不是特别忙碌,却总是有人要这样那样,她或端着咖啡或端着空杯,或站在吧台里面回应,随时随地一心二用。他不忍心打扰,也不可能说更多的话,默默地看一会,然后离开。

很多信息由她妹妹透露出来。她妹妹在园艺公司上班,有时来帮姐姐。但并不常来。她写诗,诗人的旨趣和时间不可琢磨。得知他对姐姐有意,她像下巴和双手挂在门把手上荡来荡去的小姑娘一样鼓励他,怂恿他。在他看来,这个妹妹的生活状态和她的美都在云端,普通人够不着,她不会低头俯身迁就任何人。姐姐的美实在,说话内容离不开具体事情,这让他感觉放松也觉得有希望。

大概是修房子时碧海花园一带土地还不那么值钱,房开在马路和小区之间种了五十米宽樟树和迎春花,樟树越来越粗壮,迎春花越来越矮小,小到变成了三叶草。围墙不用砖,而是以陶瓷瓶作栏杆将小区与林带隔开,栏杆修长、雪白,夏天让人感觉凉爽。戴胜或斑鸠不时来草丛里觅食,羽毛都比较深,不想让人发现。咖啡馆在一楼,门头又小,很不容易让人发现。不张扬也不拒绝,要来则来要去则去。

这天从公园跑步回来,他牵了一条狗,一条上了年纪的阿拉斯加。黑毛白毛的毛尖都带灰,像穿了多年已失去原色的外衣。进去后没像平时那样先付款,等她把一杯年代端上来。他笑着告诉她,要送她一个礼物。她一点也不好奇,早就对礼物产生的惊喜失去兴趣,取而代之的是退缩甚至拒绝。当她看到礼物是一条狗,惊愕地看着他,以半发雷霆的声音下令他马上把狗牵出去。门外有铁笼子,专门为带宠物的客人准备。她坚决不让任何宠物进店,无论什么宠物,对那些不喜欢宠物的人都是一种冒犯,何况有些宠物对人还会有攻击性。

如果先告诉她,这条狗怎么得来,效果也许大不相同。他天真地以为,给她一个惊喜,再告诉她收养狗的过程会更有趣,没想到会搞砸。他瞥了地上一眼,地上没缝。

这杯咖啡他一口没喝,但钱必须付,付完后牵着狗离开。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和突然长出的胡须,与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狗酷肖。走到外面自顾自说:

“你不喜欢狗,狗也不会喜欢你。”

狗没有因为这句话站在他这一边,走到门口往后缩,不想离开。他几乎是强行把它拖出来,警告它小心宰了它。牵到办公室,把拴狗绳卡在抽屉上。他从不称这间屋子叫办公室,反倒是那些叫他干活的人这么叫,仿佛它真是办公室。他给它剥了根火腿肠,它囫囵吞下,连嚼也没嚼。这才知道它不是想多看她一眼,是因为饿。

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怀有一个深藏不露的计划,从某个角落溜出去,像已掌握开门技巧的鹦鹉。小时候生活在小镇上,镇里有个国营酒厂,他一岁时,酒厂已被出让给几个合伙人。父亲是合伙人之一,和另外几个合伙人不一样,他得干活,他是烤酒师。母亲翻沙、踩曲,常常挥汗如雨。他们用粮包拦成步兵工事,让他在工事里撒尿,在里面吃东西。不过他从没感觉自己是步兵,反倒像缴枪投降的俘虏。撒在粮包里的尿和粮食一起烤成酒,不多,父母和他们的同事却总是津津乐道,说他们的酒之所以好,全靠他的童子尿。后来工事关不住他,他们让他在车间里玩,随时盯着他,以免他被工具戳伤。再后来,他们叮嘱他不要走出酒厂,只要没看见他,会立即响起他们呼唤他的声音。酒厂不大,他们的呼唤声能在第一时间将酒厂包围起来。

他喜欢这间办公室,它和酒厂车间异曲同工,安全、潮湿、闷热,不但可以罩住身体,还可罩住灵魂。越是喜欢越是觉得自己不可救药,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有病,在屋子里放浪形骸,在屋子外小心翼翼中规中矩。一种被虚伪侵蚀的暗疾。这种病让他在她面前不但嘴笨,身体也发僵,想好的话说不出来或说出效果不好,幽默睿智像锈剪子嗑嗑巴巴,搞得别人时常发现他有点莫名其妙。

辞职的冲动不止一次,希望只辞掉办公室又不失去工作,却又明白这不可能,这是无理取闹。地下室既保护灵魂又吞噬着灵魂。

他用纸箱给狗做了个窝,他向它保证这是暂时的,他会给它买个真正的属于它的狗房间。地下老爱返潮,不给它弄个好点的狗屋,它可能得风湿病。

仍然去跑步,不再去咖啡馆,不完全是生她的气,是狗在等着他。当他发现他对它的牵挂超过了她,这让他一会儿觉得也好,一会儿觉得有点糟。

妹妹发微信问候:几天不来喝咖啡,有人惹你生气了?

句末一个坏笑表情。

显然,她已经知道原委。

他正在工作,看到微信后按捺不住激动,仿佛即将破镜重圆。

公园里森林茂密,最先的一些树由人工栽种,它们安顿下来后,风和鸟把野生种子带来,逐渐密不透风。人工栽种的树和花草像魔术师一样吃掉以前的地名,吐出一串华丽的新地名。野生植物则通过吃土改变地形地貌,将建园以前的一切遗忘在华丽的风景中。观山湖公园二零零七年开建,二零一一年开园,至今已有十余年。平时跑两圈,这天有意多跑了一圈才去咖啡馆。这幼稚的抗议是自尊心作祟,也确有暗疾,举动常常莫名其妙。

带着多跑一圈的自信走进去,立即发现气氛不对。与狗待久了,机能觉大大提高。

这是观山湖为数不多坚持至今的咖啡馆。初次进来,会觉得灯光比较暗。灯源被半透明的罩子罩住,以免光线直射,有意制造一种神秘感。刚从外面进来的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压低声音,调匀呼吸。有时候坐下来,喝两口柠檬水后才发现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咖啡馆都是你的,摸出手机看看朋友圈,仍然是那些人,仍然在说那些话,于是更加镇定。这大多是白天情景,晚上进去,灯光没变,却远不如白天神秘,人也多,交谈声此起彼伏。遇到在此过生日吃烤鱼切蛋糕喝啤酒不喝咖啡的年轻人,像来到一个普通饭店。是留声机、吉他、英文报纸、飞镖盘、橡树桶、模型手枪等等异国情调的东西把它和普通饭店区别开来。

看到一个人坐在吧台旁边,没看清他的脸就感觉到这是要拿什么人撒气。他想也没想,念头轰的一声跳出来:是她前男友,来咖啡馆讨情债。

进退两难。

保持镇定掏出手机扫付款码。付款可提升一个人在不明环境的安全感。

妹妹从封成玻璃房的阳台进来,笑着叫他等等,她去给他沏咖啡。她和姐姐长得不像,姐姐圆脸,她是瓜子脸。这张瓜子脸能让人联想到向日葵,浓烈而镇定。她爱一个人,也许会在睡觉时把指头插进他耳朵,以确保他就在自己身边,对不爱也不恨的人,她像煮熟的麦粒,子叶向中缝蜷缩,像拉紧一件并不存在的大衣。

她示意他跟她到二楼。

“他来要狗,一早就来的,赖着不走。”她急切地告诉他,“姐姐吓得不敢来。”

他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她前男友什么的,其他不必在乎。

“牵来还他就是,”他笑着说,“没有必要让一条狗搞得客人不敢来喝咖啡。”他同时想的是,幸好我和狗的感情还不深,还没掉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为什么要还给他,不还。”狡黠地笑了笑,“他不知道狗在你那里。”

“你姐呢,她怎么想的?”

“她的想法和你一样,但我不同意。”

说完转身下楼。

那么显而易见,最近他都不能在咖啡馆出现。为了不让他们找到他,也不能再去观山湖跑步。平时跑步的时间,现在用来遛狗。

生活习惯的改变不仅意味着时间重新排列组合,第一次遛狗就发现,遛狗和跑步截然不同,跑步的线路可以固定不变,遛狗则不行,你永远不知道狗想走哪条路。有时他强行让它走他选择的路,有时迁就它走它想走的路,有时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这是从未有过的乐趣。遛过的次数越多,它越来越习惯走他选定的路,也就是说,无论他怎么走,它无条件跟随。这除了乐趣,还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责任和负担。

把新发现告诉妹妹,她回了个上翘的大拇指。期望她多说几句,但是没有。至于她姐姐,回微信的次数比看到流星的次数还要少,咖啡馆有干不完的零碎活,她一分钟也停不下来。这既让人心疼也有点不满。

自从有了这条狗,时间过得比平时快。他想去喝杯年代,怕碰一鼻子灰,邀请妹妹一起去,妹妹秒回:好呀。

妹妹还没到。来得比平时早。刚进去就想退出来。那个要狗的人坐在上次那个位置上,恍然觉得他上次来到这里就没离开。一长三短四个沙发围着一张茶几,布沙发,有点旧,任何人坐在那里都会陷进去,来个葛优躺。他不,像有心事的小学生一样将手撑在茶几上,撑着的不是脸,而是一个随时有可能掉到地上的梦。上次没仔细看长相,但不用怀疑,肯定是他。清瘦,脸色偏白,身材不高。

他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他一眼。

看样子还不知道狗究竟在哪里,否则会立即跳起来,给他一拳或者卡住脖子不放。

有点心虚,假装去阳台玻璃屋,那是妹妹最喜欢的地方,她常在那里看书。刚走到门口,听见那人对姐姐说,有客人来了,在那边。

回头寻找姐姐,姐姐刚走到吧台,没朝玻璃屋这边看,她柔声细语地问那个人:“怎么不喝呀,不好喝吗?”

首先被打击的是身体,然后才是思维。他很不舒服地僵了一下,那语气和前倾的身体,像母亲关照受委屈的孩子。

“不想喝。”

“吃开心果。”

“不想吃。”

玻璃屋的地板被踩得咯吱响。由于强烈嫉妒,眼见的一切变得模糊。感觉自己被抛弃被出卖,同时又明白这些想法不成立,没有道理,不是一个成人该有的想法。自暴自弃地想,自己就是个窝囊废。他想拿块石头砸向某块玻璃。不是玻璃房的玻璃,是另外一个地方的玻璃。

她进来了。没端咖啡来,也没端其他东西。站着。

“我想请你把狗还给他。”

“狗是我买的呀。”

“我知道是你买的,多少钱,我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只要你把狗还给他,别的事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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