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与鲜花

作者: 武陵驿

铁锤与鲜花0

1

穿堂风跳过两个公共厕所,从安西大弄堂冲出来,一头撞上长安路上的车流,被中山西路十字路口彻底收作之前,总是盘旋在长安路上一排异常整齐的法国梧桐树头顶。那时候,安西这个鬼地方没有这样的大树,树身上还统一刷着白得晃眼的漆。

日本楼的阳台对着长安路上的车水马龙,红英被呜呜的风声吸引着。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慵懒的目光像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在眼睛里,但有意无意目光总要越过那排白漆树,落在长安路1344号。长安路上都认得,那是乔家红漆斑驳的大门,通过一条比喉咙还细的黑漆漆的窄过道,进入一个狭小的天井,长春住的阁楼窗口开在天井。

红英是班里不发声音的,长相出挑,举止文雅,体育不错,成绩平平,平日不显山露水,也不送往迎来,做不了班干部。不过,到了寒假,按家庭住址划分若干个学习小组,她却成了长安路日本楼这一片的小组长。眼看着寒假的日子一天天消逝,她赖着不去检查长春的作业,就像是抽屉锁着,钥匙丢了,一想起就烦。她磨磨蹭蹭走在安西大弄堂,鼻间充盈黄鱼烂菜叶尿碱的复杂味道。

长春正岔开两腿,站在大弄堂里的小菜场,挡住了穿堂风,口里啵啵吹着泡泡糖,左手在腰间皮带上捻着什么,转而拍打一株铁树,好像那棵树眨眼间要长到天上去,变成一头墨绿色恐龙,掀翻整个长安路第三小学。他是长三小学最受女生欢迎的左撇子。但这不包括红英这一类。

他眼光游走,没有落在经过的红英身上,却像是最冷的清早窗户上的冰花,看似玻璃平面上几何图案扩张得肆无忌惮,其实绕来绕去还是那个中心。他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红英加快脚步。长春伸出左手拦住。红英讨厌他停不下来充满挑衅的左手,一甩短发,想绕开男孩身上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寒气。

半路上有坏人。长春说。

天还亮着呢。红英说。

那我们一道走。长春说,他缠着不放。

路上昏头六冲地又说,你晓得敲头人吗?

自从全城陷入一场敲头噩梦当中,长春被敲头人深深吸引着。他有声有色讲起母亲说了无数遍的第一起敲头案: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穿红毛衣的年轻女工撑着红伞穿着雨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离大孚橡胶厂不远的荒凉小路上,路边不远就是黑魆魆的苏州河,另一边则是一块烂尾的建筑工地,这一带远离长安路至中山公园的热闹地段,面积有几个足球场大小。周围一片漆黑,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被街头混混打碎了,红毛衣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背后窜出来一个骑车人,超过她的刹那间,车闸吱扭一声,那人抽出一件钝器,带着风声砸中她的脑壳……

红英立定在电线杆下,扫了一眼学校绿漆大门,看不到收发报纸的老头,她说,做啥要瞎讲,我不怕的。

红英从来不信乔长春的话,正如她不信乔家阿奶的话。她玩厌了桌上的算盘和各色应收应付账款的蓝色小图章,溜出食品店财务室,顺一架木梯,爬上水泥晒台。

冬天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一片压一片的瓦片连起来的屋顶,灰黑色海浪翻滚一般。她拿眼在屋顶相连的凹处扫描,除了一些飞鸟播种的野生植物,没有什么发现,到现在也没有下雪的样子。

楼下在喊:天黑了,作业写完了吗?

天还没黑呢,大人喜欢骗人。红英不理不睬。

那声音闷闷的,提高了分贝:快点下来,小姑娘回家啦。

天空飞过一大群花白间杂的鸽子,像是覆着白粉的大黑板上漂移着粉笔字,让红英想起她还是有个妈的,虽然她总是不在家,老是要她放学后待在史阿姨的单位。

史阿姨还在叫:快点——小公主,敲头人要出来啦。

叫公主也没用。史阿姨那张嘴不是说她像弹钢琴的小姑娘,就是像会跳舞的小公主。红英更不怕敲头人,她没有穿红衣,头发是有点黄,不是枯草的黄,而是晴天渲染过的金色。发箍也不是红色的,但史阿姨吓唬她说敲头人出来敲人脑袋前,会先讲出那个人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是有红色的。

黑咕隆咚的楼梯口传来硬物碰撞的声响,一迭声哎呦哎哟,财务史阿姨上楼走得急,大约是膝盖撞在楼梯扶手上。妈妈近来在红英放学后,把她像一件出售货物寄放在新宁食品店二楼财务室。完结,该着被押送回家了。

她期待着天黑得快一点,也许可以撞见敲头人。

起风了,冬雨洒下来,有一阵没一阵的。两人都没带伞,史阿姨抓着红英的手,边走边发抖。长安路往东走,哪怕过了下班高峰,行人车辆也是渐渐多起来,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她们都晓得现在共发生了七八起敲头抢劫案,两人死亡、六人重伤、多人轻伤,全是穿红衣的女性,重案都发生在苏州河到沪西体育场一带。被抢物品五花八门,辣酱、药品、饭盒、化妆品、香水,手表、戒指、金项链……敲头人一件都不放过。史阿姨路上在唠叨。

史阿姨的婆婆乔家阿奶头顶着个面盆,屁颠屁颠赶上来,红英立刻刹车。

史阿姨也站住,不是怕看见婆婆,她也看见了跷脚斌生。天上稀稀拉拉落下些大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行驶的车辆上,移动的雨伞上,行人头顶上。指端能感觉到红英的血流在加速,她用力拽住小女孩的手。

红英没想到见到斌生阿哥是这个熊样。冬天了,他还是那件夹克单衣,打湿了,认不出本来颜色。晒黑的面孔上像乌龟壳爆裂,老远能闻见香蕉水味道,近一米八的个子因为腿脚不便,迈出每一步都要含胸收腹斜肩弯腰倒向一侧,犹如背上驮着一大袋米。民警小金他们披着雨衣,嘴唇苍白,反剪着斌生的双手,显得比被押送的人更吃力更沮丧,他们逶迤行过积满水的坑坑洼洼,朝派出所走去。

2

那时候,乔家阿奶的奶末头儿子长春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三角花园。

三角形小花园,不但形状奇怪,连踢个半场小足球的空间也没有,却是个闹中取静的秘密角落。绿色植物叶片上一层血迹似的铁锈,中山路桥投下乌云一般的巨大阴影。晴天也是阴阴的,难免有些古怪的事发生,藏着些逃学孩子的书包皮球弹弓钓鱼竿之类玩意儿。到了夜里,星星点点火光跳动,一切都会生动起来,都说树妖在夜里出来觅食,专抓迷路的孩子。吓得女孩子们都远离三角花园。长春曾经把红英单独骗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炫耀三角花园,只有他晓得芭蕉树丛最深处有一个防空洞,不知道有多深多大,从门缝里扔了几颗石子进去,半天也听不到回声,更是为了给她讲一个独家新闻:那个敲头家伙是有动机的,骑单车执铁锤,偏爱肯德基的红,要在肯德基炸鸡店在中国开满100家分店之际,敲满100个红衣女的头。

红英扭头就走,扔下一句话:十三。

长春纠缠红英不知怎么被乔家阿奶晓得了,她数落奶末头儿子说,长春呀做啥要跟日本楼小姑娘搞,她妈是只什么女人。摆不脱跟跷脚混在一道,骚逼。

跷脚当然是指斌生。乔家阿奶在长安路和派出所之间不厌其烦跑来跑去,为的是验证她没有看错斌生。她说警方早就确定了是单人作案;作案工具为类似榔头的金属钝器;劫财劫色,手段狠毒,不计后果,熟悉地形,不像流窜作案,专案组在案发地周围守候良久,终于逮住了嫌犯长安路跷脚。长安路上闹闹嚷嚷,有人叫好,有人跳脚,有人叹息,也有人讲触霉头。红英一直不肯相信警察会冤枉好人。果然她猜对了,派出所把斌生关了两三天,没搞出什么结果,只得放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倒是吓坏了长安路一条街。丈夫陪老婆、父亲陪女儿成了出门标配。女工不敢上中班夜班,工厂将食堂临时改成宿舍,没有条件的就借用附近学校教室做临时宿舍;女人不惜将头发剪短,出门不敢穿红色衣服;甚至有人戴摩托车头盔走夜路,随身包包内藏着大剪刀。

那时候,乔家斜对过的日本楼是西站以西最好的建筑物。孤岛时期日本人所建,长安路的清早,路边马桶排长队的时候,日本楼则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很,每家每户铺深色柚木地板,都有卫生间抽水马桶。一楼一分为二,东边是公寓入口,西边则是地段医院的大门。住在五楼的红英常常听见楼下医院的嬉笑吵闹。冬天日短。大白天,袅袅白雾从门诊部的烟囱管腾腾升起。楼道里房间里却永远是黑魆魆的。楼上阿六头讲以前楼里吊死过一个大肚皮日本女人,夜里有时能听见东洋女鬼在哭,女鬼白天视力差,如同睁眼瞎,到夜里看得一清二楚,专门半夜出来寻男人。红英妈打断女儿说,阿六头赤佬骗小鬼的。红英说女鬼自己生不了小孩,夜间来找男人生小孩。她在走廊里也听到过好多次奇怪的哼哼声。每次到这里,妈妈免不了啐女儿,全是地段医院病房那帮神经病太吵了瞎污搞。红英争辩说那声音有时又像是老爷车,在天上哐啷哐啷跑。

妈妈看到日立彩电上什么人乐得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又说,小鬼头越来越像你杀千刀的爹了。

红英面孔涨红,不做声。她最生气的事是不光长安路一条街,连她亲妈也讲她没有爹,但这么久以来,她也习惯了,她晓得他们全错了。世上哪有小孩子没有爹,她只不过是想不起爸爸的面孔,在记忆里,伴着妈妈摔锅砸碗的哭骂,他就是一个喝闷酒的酒鬼,宛如深夜苏州河油汪汪水面上来来去去的水泥船神秘地出现神秘地消失,跟她像是从来没什么关系似的,顶多是一副掉了色的金丝边眼镜,毛茸茸的胡茬,一双骨节棱棱湿冷粗糙的大手,有点像斌生的手。

红英万万没想到斌生骗了她,她问小儿麻痹症会死吗,他说不会。不久,却传来了死讯。清晨上学路上,她看见安西小菜场里好多人顶着西北风往长安路上跑,要赶到中山路桥去。她不能跟着去,听人说警察封锁了三角花园,有了重要发现。人们一面赞叹,一面唏嘘,这么快就捉到了。

斌生独自躺在芭蕉叶最深处的防空洞内,头靠着砖头垒砌的土灶,头发烧焦了,眼半开半合,口微张,右手压在胸口下,左手伸得僵直,指尖朝向门口。指甲折断脱落,铁门下部布满刮痕。肌肉萎缩的左腿藏在右腿下面,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西裤上现出黄腊腊一滩尿迹。警方排除了非正常死亡,法医认定是心肌梗塞,没说什么时候死的,但唯有红英知道,他一定是在做梦当中走的。她还知道,梦是芭蕉叶形状的。

民警小金等人找到了一些琐碎的东西,搪瓷碗,破铁锅,雨衣,手套,手电筒,丝袜,蕾丝内裤,避孕套,平刨等等,包括一把铁锤,锤头沾满了土和草木屑,散乱分布在防空洞各个角落,洞壁上白粉笔画着一片大芭蕉叶子。头顶上不时传来轰轰声响,那是轮胎碾过中山路桥面。围观的人说小金他们裹着军大衣,依然冻得嘴唇发紫体似筛糠,冬天的防空洞就是一个冰窟窿,冻死人不偿命。锤子送到刑警大队做检查,验出了血迹,不能确认是被害人的。但大家早都默认了敲头人是跷脚斌生,遗憾的是就算能给他定罪,谁也没本事抓一个死人。

半空中有零星火光,爆竹劈劈啪啪响起来。新年快到了。

长安路上只有红英不相信斌生死前住在防空洞,没有二胡唉,斌生怎么可能不带着他的二胡,住在那么冷的地方。她很小就见过斌生,但第一次两人说话却只是两年多前。妈妈开始将她托给史阿姨。

那天史阿姨急着回去烧夜饭,本来要送红英回去,但红英妈说自己来接红英。五点多,出纳走了,六点钟不到,史阿姨也走了,将备用钥匙留给红英。

财务室出门左手,一架纹理磨得铮亮的木梯搁在半人高的小门口,通向水泥晒台。她记得头一次爬梯子发现晒台,晒台中央的藤椅日晒雨淋,白惨惨的,像一具蜷缩起来的动物白骨。她往藤椅里一扑,椅面塌陷,吱嘎尖叫起来,椅腿左左右右摇来晃去,愣是没塌倒,像是激流里的小船,险归险,始终不倾覆。她好几次把椅子拖到晾衣绳下面,帮着把掉下来的被子重新晾上去,第二天发现藤椅又回到了晒台中央。无论怎么摆椅子,隔天总会回到晒台中央,好像椅子长脚认得方位。那是跷脚斌生的藤椅。史阿姨说他的手很巧,店里的桌椅货架冰箱都是他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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