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症
作者: 李蔷薇
会写小说的保安赶到时,她正卡在电梯的七层与八层之间。她是在上了电梯之后发现电梯卡不见了的。天刚蒙蒙亮,她把脚气膏搽到了发炎的眼睛里,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后来又匆匆忙忙出门倒垃圾——电梯卡可能就是那时丢的。这几年她总是丢东西,门卡、现金、外套、雨靴、木桶、油壶、饭勺、淘米篓,甚至还有女儿送的银耳环、玉手镯和金项链。大概是得了“绝望”症,她常常自己叨叨。她不识字,不知道和“绝望”比起来,“健忘”是两个更舒适绵长的字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个手臂瘦长的谢顶保安说着使劲儿掰开电梯门,像只虚弱的长臂猿,嘟哝着弯下腰,朝她不住地点头。她板着能吓死人的长条脸,白嘴唇使劲儿哆嗦着,大步跨出了电梯。她也知道这样很可笑,不相干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刚在电梯里吵架。可她就是克制不住,只要一想到身边有人,她就无法自控。很早以前,确切地说,从她“寡居”开始就这样了。
“下次,下次再卡在里面,直接打我手机,值班室的电话声音小,外面听不见。”走出去五六米远了,那“长臂猿”还跟在后面喊,似乎她是个聋子。她恨恨地转过头,丢给他一个“你怎么这么不识趣”的白眼。“下次,下次你和你儿子、孙子、儿媳妇,你们一家子全卡在里面,三天三夜!”她旁若无人地嘀咕着,完全不顾及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一对穿灰羽绒服的胖子和一个爱吐口水的小男孩。他们就住在她脚下的一单元。几天前因为她起夜弄出声响死命敲她的门,彼此唾液横飞大呼小叫至凌晨三点。后来还是她跑到保安室拍门,“长臂猿”拍着胸脯作证,说她没有梦游症,也不经常住在这里(在两个女儿家留宿),才勉强让事情了结。这样一想,“长臂猿”倒又没有这一家人讨厌了。
这小区里的住户全是比她还穷的穷鬼,自私、邋遢、不讲理、比要饭花子还要饭花子。她搬来的第二天,就对着小女儿跺脚大嚷:“早知你们买的这种房子,说什么我都不住!你们自己怎么知道住好房子?嗯?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小女儿不说话,只萎萎地低着头,含泪看着地面。见她这样,她倒又生出些许不忍。房子的大部分钱款是大女儿付的,可每一帧壁纸、每一颗钉子都经过小女儿的手。而且她突然想起来,房子其实是自己看中后,急不可耐地让姐妹俩“顶下”的。那时,她恨透了像艘破船似的在两个女儿家漂来泊去。她渴望不再给她们“做奴”,有自己的衣橱和客厅,每天只给自己洗衣做饭。是的,是她自己一时发昏仓促买下这破房子,可这也不能怪她,要不是拉扯“她们”姐俩,她哪里会被生活折磨到这个地步?
她没法告诉人,她已整整失眠三天了。头一天,是原本塞在衣橱角落里那条有黄金钻石镶嵌的鸡卵大小的和田玉项链不见了。第二晚,是从银行取出来的三千块现金找不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小女儿打来电话,说今天出院,让她过去帮忙照应一下搭把手。结果她死死捏住椅背的木条,直到手背上突出四条蚯蚓似的青筋。“为什么不请个月嫂?你老公不是堂堂法学教授吗,怎么连这么点钱都出不起?生不起就不要生,别自己不小心带动四邻。”捏着电话足有一分钟,她才嘎着嗓子喊出来,声音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母牛。
她有自己的“说辞”和理由。她不喜欢小女婿,生在比她还穷的穷地方,小鼻子小眼,还在鼻梁上架了副泛着油光的黑框眼镜。动不动就着一瓶小酒、一碟花生米高谈阔论。什么案件黑幕、幕后推手,似乎全世界都是他家门口熟人。再加上一连串的“法理”、“援助”、“司法公正”,活脱脱一个“人民的大救星”。偏偏小女儿在一旁如珠似宝地看着,当做百年不遇的大活宝。有一回,她甚至碰见一个胖面包似的姑娘,大清早抱着一摞书,隔着防盗门的猫眼,和他白眼深深地对望——以为她不在家,其实她就在洗手间!她轻易不搭理他,不得不搭理时就把头昂得高高的,先从鼻子里哼两声。
可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得去——她是个要“名”的。女儿坐月子,不去会被“人”骂死。至于这个“人”是哪个,她不知道,也根本用不着想——她(他)们就在那儿,跟着她和所有人,一辈子,如影随形。
二女儿的房子很小,她只能睡客厅的布沙发。这是她不想来的另一个原因,不过她原因平常不大说出口。因为大女儿住的是别墅。给人听见了会说她嫌贫爱富。
她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里漏进来,在她鬓角上打了个转,落到扶手边一个银色的点。不用睁眼,她也知道外面的黑,和小女儿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披着件灰色睡衣,像只疲惫的熊,正一步步向她迫近。“哇——哇——”在她身后,一只帆船样的摇篮里,一个红脸婴儿正张牙舞爪,扯着嗓子哭得震天响。他大概以为屋顶是草做的,用哭声可以将它掀跑。
“妈,帮我抱一下啊,嗓子都哭哑了。”小女儿说。
从沙发上站起来,摸索着,像只更老的熊。没人知道,她不喜欢小孩。他们太精怪了——好像生来就知道该对谁哭对谁笑,比最势利的大人还让人憎厌。如果有来世,她一个孩子也不生。不,连她自己也不愿意被生出来。她宁愿做一朵花,一只虫豸,也强似再受人生的苦。再也没有比做人更难捱的事了。她走到摇篮边,却缩着手,任由婴儿溺水似的哭喊着。这个折磨人的恶魔,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哭得更响了,大有再不抱就哭死给你看的架势。她只得叹口气,将他一把抱起来,“嗖”地竖在肩膀上。
“妈,宝宝还小,你那样抱,他的腰和内脏会受不了的。”小女儿跟过来,在背后说。
“我的项链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
“妈——”
“前两天还看见的,自打那次从你家回去,就再也找不见了。”
“啊——”小女儿只得问,“什么项链?”
“你姐给我的,说是别人送的,贵得不得了。”
“你放在哪儿的?再找找,肯定丢不了啊,只要没掉在外面。”小女儿愣了一下说,又看了她一眼。
“掉在外面?”她吓了一跳,捂住胸口,“那不会的!新崭崭的,接头什么都是好的。”
“那你放在什么地方了?我帮你找。”小女儿接过孩子,往卧室走。
她三步两步抢到前面。
“喏,就是这里。”她在一排衣橱前站住,扯出一件赤褚色旧棉袄,“每天晚上都拿下来,放在里面。”她将内口袋往外一翻——似乎是强迫它吐出舌头。可惜下面空空如也。它没偷吃。
“可能记错了,放在了别的地方,或者拿走了。”
“嗬——拿走了?绝没有的事,你以为我真得了绝望症?就是得了绝望症也不能搞错,就是放在这里的!现在没了!”
小女儿怔住了,手里的孩子也不哭了,两只瞳仁幽深地朝她望着。
“那照你的意思——是被人偷了?家里就我们俩。”
“鬼拿的,这家里有鬼了。”她咬着牙,连鼻息都冒着恨气。
“你是怀疑我丈夫?不是他就是我了。”
“你拿我东西做什么?我的东西都是你的。”
“那你是说——”
“前两天我看见他在手机上玩游戏,还下注。还有那次你不在家,有个女人——”
像战士突然失去了手臂或用惯了的枪,她突然发现小女儿已转身,满脸愠怒地一步步往门外去。“我还没说完哪!”她对着她的背影喊,可回答她的只有孩子重重的抽噎声。“怎么回事,连她也不理我了?”她呆呆地看着衣橱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叹了一口气。“唉,人老了就是命苦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嫌弃——都怪我,怎么不早点死?睡不着觉,没有钱用,缺营养;又是脑梗,又是糖尿病,又是中风——老天爷怎么还不把我带走?早走早超生,早走早解脱啊!”她干嚎着,像盛夏濒死的禾苗,渴望痛彻心扉的雷暴。可是慢着,一道灵光也迅如闪电——问题不就在这儿?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可一早晚偏又死不了!
“就是一块发霉的肉,”过了一会儿,她念叨着,走出房间,“走到哪里哪里臭。”
孩子不哭了,周围静悄悄的。小女儿房门紧闭,她大概是睡着了。
现在,她又坐在大女儿家的厨房里了。这里比小女儿家的客厅还大。没有孩子的哭声,只有成团的香气、笑声与阳光——比潮水还要汹涌明亮。一大群人在客厅里,一大半是女人,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系着白围裙的大女儿一趟趟从厨房运去零食、果盘和甜点。是大女婿的生日。可他本人却不在场,待在清雅的书房里,捧一本书,喝茶,点香。近二十年了,他总是如此——没到迫不得已,任何人也别想亲近。当然,她也不能例外。每次来,都很自觉地放下东西,在厨房里坐一会儿。只有一次,临出大门,看见他坐在车里,遥遥地摇下车窗喊了一声“妈”。
她好几次想和大女儿说说那条项链,可每次一张口,就被大女儿支开——“麻烦帮我把烤箱拿下来”“请到冰箱里找一瓶香草精,褐色的,小圆瓶”,或者干脆是“你尝尝这个,还有那个,要不要再来点儿盐——”她知道她是故意的。可也没办法,人多,不能多说。
如果要追溯那条项链的由来,就不得不提到那串珍珠。半年前的一天,她被“强行”留了下来(后来她和别人是怎么说的)。她的亲家母——那个常年穿旗袍、戴珍珠的中年女人,非在一屋子的舅母姨娘、堂姐表妹跟前亲热地拉她的手。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非得买点什么穿戴不可了。结果当晚就看见了那串珍珠。躺在地铁口夜市的小摊上,粉色的,鲜嫩得像婴儿的牙床。摊主破衣烂衫,是个笑起来嘴角咧到耳后的中年人。“货真价实的珍珠,只要80块。不是真的,明天来踢我的摊。”她付了钱,偷偷在门牙上咬试,吐出一口咸腥的唾沫。于是第二天送米去时,那珍珠被特地戴在了高领毛衣的外面。大女儿一见,便愣住了。接茶时,亲家母的眼角也刺眼地亮了一下。当天,她头一回没在厨房吃饭。桌上青菜不够吃,她甚至掏出自己带来的牦牛干,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默默咀嚼着。
就是那晚,大女儿捧出了珠宝盒子。她避开第一层的耳钉耳环、第二层的玉佩手镯,在第三层挑了条金镶玉项链。
为什么非要找到那条项链不可?因为那是她的第一个胜利。胜利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就像她好不容易积攒到的年纪。可她没法告诉别人这一点,这是她探寻半生才找到的人生奥秘。
当晚,当她不得不回到小女儿塞得满满当当的小客厅,睡脏兮兮的布沙发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条毒蛇骤然一闪。尤其是到了凌晨三点,当她第七次被吵醒。要知道,短短三个钟头,他哭了整整七回。她决定不睡了。站起身,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在他脊背上暗暗用力。她能感觉到,他的头骨重重贴住了她的。那样软、那样香,却也不过是一块肉,以后一样要起皱、变老、变臭。她边胡思乱想边抱着他陀螺似的来回走。
真正让她生气的是:谁给他权利,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吃喝、哭闹、享受?她、和她一样年代出生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确实是天道不公!可天道什么时候公过?那么多人死了,饿死了,痛死了,花还不是开,太阳还不照样挂在天上?
她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在加重。哭声弱下去了,渐渐地,连最细微的抽泣也听不见——就像树梢上最细的叶子也不再颤动。多好啊,她想,没有孩子,就算睡不着,也能清清静静地躺着。没了孩子,女儿也能少辛苦一点。虎毒还不食子,别人再混账,女儿总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妈,你在做什么?”是小女儿惊骇的声音。她站在她身后,冷不丁地打着冷噤。
“啊——”她一个趔趄,惘惘地睁开眼。怀里的孩子已缩成青紫一团。
很快,孩子的两只脚被拎起,小身子像口倒置的悬壶。她在一旁干站着。有那么一瞬,女儿的瞳孔硕大如玻璃镇纸,微凸的下齿簌簌发抖。“打110还是打给女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的,如在水中。防盗门关着,一枚钥匙挂在背后,像一条项链的吊坠。她看得很清楚,孩子的脖颈上有一圈圈粗浅不一的螺纹——好像被无数条金项链摩挲留下的。这两天,不论出不出门她都会不自觉地盯着别人的脖子。女儿的脖子还是很白,女婿的也是,不过都很短小、肥腻,像一小截发霉的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