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夫妻
作者: 周娴
梁阿庆来到工地,半截烟头吊在嘴边,仿佛衔着人生最后一口气。所有人看着他不可靠,林小美却说:“我儿子上大学,需要钱。不这样,我就不配当母亲。”
为了配当母亲,在老黄去世一个月后,林小美又重新结婚了,并且还扯了证。而且她必须扯证,不然无法获得打桩的资格。这是工程队老黑规定的。老黑说:“我们这次招聘的队员,是清一色的夫妻桩。”
结婚证的红本本,在八月阳光的照射下失去了光泽。没有婚礼,老黑领着一对新人,在工地转了一圈,算是昭告天下。
十个桩,五十天完成任务,保底工资三万,遇上井底有淤泥,或者特别地势,会再加钱。只要不出意外,只要肯下力气,这样的工资,算是农民工里面最高的。结婚,是梁阿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哪怕是一瞬间。他想做正常人,做有尊严的正常人。
那天,他去工地收废品,然后想做点顺手牵羊的事情。工地的废弃零件,只要到了他手中,就变成值钱的东西。门岗,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设置的。在保安的一阵吆喝声中,梁阿庆被逐出工地大门。林小美的姐姐林月红由此路过,岔了一句:“到处可以赚钱,何必像过街老鼠样活着呢?”
梁阿庆说:“你收我啊!”
林月红说:“收就收。”
林小美认识梁阿庆,蓬头垢面,脸上有块疤,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拖着一辆像筛子样的破板车到处转。跟大街上的流浪汉并无二致,不对,他以前就是流浪汉,没收废品之前,他一直在公园睡觉。有次,梁阿庆与工地的保安发生摩擦,牙齿磕到墙上,满嘴的血,林小美可怜她,把水壶的水倒给他漱口。梁阿庆羞愧难当,看着面前身段凹凸的女人,他半天由嘴里蹦出了几个字:“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林月红做媒,要妹妹与梁阿庆假结婚,打完桩后再离婚。林小美同意了,梁阿庆也同意了。合作赚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梁阿庆摆脱了板车的束缚,而且,还有了女人,虽然这女人像江风不可捉摸,但他终究被人看上了,他认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去废品站交最后一批货的时候,他亮出口袋的红本本,一帮收破烂的人围上来观看,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结婚照。梁阿庆打开让人匆匆看了一眼,收起来放进口袋后,再也不肯轻易示人。他必须按合约执行,虽然结婚了,但女人的身体并不属于他。
跟工友见面的时候,梁阿庆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把烟递到每一个人手上,脸上盛满殷勤的笑。林月红说:“以后大家就是同事,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是为了活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打桩队的人员到齐了,明天就是开工的日子。按老规矩,老黑主持事务,抓阄定桩位。六十个桩基,每队分十个桩位,六队人马,对对都是货真价实的夫妻。傍晚,六张白色的帐篷沿湖搭建,月亮挂在天上,像星空下盛开的向日葵。林小美在里面铺床,梁阿庆打着门帘说:“我回江边睡觉的。”
林小美头也不抬地说:“去吧。”
粉色的枕套,粉色的床单。男人贪恋的东西尽在眼前,而梁阿庆不得不信守承诺离开。林小美探出脑袋张望的时候,草地上只留下熙熙的声响。怕什么?有月光在门外放哨呢!这样想着,林小美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稍后,林月红打着门帘进来说:“不好啊!梁阿庆在公安局有前科。”
“什么案子?”
“杀人至伤,蹲了五年大牢。”
林月红作为两人的媒人,登记的时候,她记下了梁阿庆的身份证号码,去了一趟派出所。警察玩味说:“他到处找工作碰壁,你们把他收了,这是为社会造福。”
起过杀心的人,身体里住着一只猛兽。林月红恐慌说:“不行,结婚太草率,并非搭对子打桩那样简单。”
“还有退路么?”
打桩队人员复杂,人拉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最怕临时组合,一方出事,另一方就说不清,工地也会受到牵连。明明是蓄意谋杀,硬要说成是意外死亡。古代有种说法,二人不看井,担心有人被推进井中,说成是失足落水。而打桩,是两人每天面对同一口井。由平面挖到一米深后,扎钢筋水泥笼,用混泥土护壁。为了等水泥干固,十口井轮流挖。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操作的工具,有可能让井下的人丧命。老黑为防患于未然,这次人员进行严格筛选,非夫妻不用。
林小美说:“我们要不要补充一条协议,只能他在井下,我在井上。”
林月红说:“结婚前没说清楚,现在还来得及么?”
如果死亡是冥冥中注定的劫数,有人贫穷了一辈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创造了人生的最大价值。譬如前些年打桩的一对夫妻,丈夫在六米深的桩井中,突然倒下死了。拉上来后说是沼气中毒,但人们更多的猜测是心脏病突发,因为死者本身心脏不好。工地赔了钱,女子怀揣二十万回家后,在家里造房子,带孩子,吃喝不愁。还有一对夫妻,眼见桩井即将完工,突然塌方了,男的被活活闷死,工地赔了四十万。警察调查后发现,两人是同居关系,感情不好,塌方是故意为之。
只有老黄死得不负责任,晚上去世,天亮才知道,没有遗言,工地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了三万元。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林小美都感觉不值,如果寿命无法更改,但凡跟桩井搭上一点关系,他也会死得重于泰山。
跟梁阿庆搭对子,是名义上的夫妻,为了不让老黑看出破绽,必要的样子还是要装的。好在老黑年龄大了,到天黑就像只鸟,准时睡觉。
今天是出工的第一天,出行的人们,除了带上劳动工具,水壶是必备的。真正的夫妻,都是共用一只大水壶,不用茶杯,嘴对嘴喝,痛快,省事。林小美与梁阿庆各端着一只水壶,出帐篷的时候,梁阿庆走在前面,只拿了他挖土用的洋镐与铁锹,其它让林小美拿着。林月红由身边经过,提醒说:“你看大家是怎么出门的。”
女人提水壶,男人扛工具。梁阿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婚,他转头想把林小美的铁锹,与手中的工具袋接过去,林小美加快脚步走了。林月红说:“你们领了证,做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梁阿庆对着日头苦笑,昨晚守着江水做了一宿的梦,这就是他作为男人的新婚之夜。
男人在桩底挖土,女人摇着轱辘架,用帆布包往上拉土。也有夫妻轮流下井的,但林小美不行,跟老黄打桩一年多,就没下过几次井,她怀疑自己肺功能不好,每次下井,都感觉呼吸跟不上节奏。梁阿庆认同林小美的观念,男人做男人的事情,女人做女人的事情,挖土的活儿,天生是为男人准备的。
白天两人相处轻松,到晚上,时间就显得难熬,特别是银色满天的夜晚。梁阿庆拖着一天的劳累,准备回长江边租住的民房,遇上出来解手的工友,问他这时候去哪里?梁阿庆支支吾吾说,帐篷里太热,出来凉快凉快。
正是燥热的季节,电风扇吹得呼呼直响,帐篷里众生颠倒,鱼与水闹得正欢。每天,林小美早早地熄灯睡觉,她营造的假象,让人们以为梅开二度,流淌的全是激情。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梁阿庆邋遢至极,被汗水浸泡的衣服,发出阵阵臭味,晚上不洗,第二天照样往身上套。林小美抱怨梁阿庆身上味太重,林月红说:“老黄睡前洗得干干净净的,他图一头。梁阿庆没有图的,他洗干净干吗?”
梁阿庆的头发像长满毛的月亮,只等一场雨水来清理污垢。哪怕是出工,林小美也会与他保持好距离。林月红认为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林小美在心里苦笑,为了钱,她出卖了自己的名声,还要怎样?
梁阿庆除了衣服发臭,还有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如果不是在井下作业,他一天不需要点火,能抽上一整天。同吃一锅饭,同吃一盘菜,没有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偶尔一次触碰,譬如夹菜的时候,筷子遇上筷子,或者擦汗的时候,扬手不小心挨到了对方的身体,两人如电线短路弹开。林小美是过来人,没有女人的矫情,身体的臭气可以回避,但梁阿庆的犯罪记录,让她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在打桩中,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太容易了。
有天中午,梁阿庆准备做饭,菜单是油炸喜头鱼与清炒油麦菜。鱼是老黑上午在野湖里钓的,青菜是菜地里摘的,洗好后,用筲箕沥着水。梁阿庆换好蜂窝煤,转身拿菜刀切菜,湖边传来一阵响动,发现青菜被周边农户养的鸭子拖进了水里,鱼也放跑了。梁阿庆带着一股怒气,大步跳进湖中,他会游泳,鸭子们无处逃窜,为了求生,慌不择路跑到岸上。梁阿庆鼻子嘴巴扭曲一团,脸上的疤痕像挖土的洋镐锃亮,挥起菜刀扔过去,手起刀落,一只鸭子当场趴下。工友们同时惊呼,好技法。林小美一脸惊色,她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残暴。
那餐饭吃的菜是大家接济的,到晚上,梁阿庆做鸭汤与大家共享。林月红悄悄提醒林小美说:“有时间问问他,为什么坐牢?”
“问了干吗?又不与我相干。”
“大家都说他是练家子,比屠户还利索。”
“我们只做五十天的夫妻,何必搞得那么清楚?”
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旁人眼中,杀鸡宰鸭,是很普通的事情。因为梁阿庆杀过人,且他手脚太过利索,让林小美看到一个惯犯在作案。鸭子平白无故消失,周边的农户找到打桩队,老黑过去交涉,赔了钱,这事才算完。
吃进肚里的鸭子,原来是强占来的,梁阿庆闹出的笑话,让林小美很没面子,她甚至猜测,梁阿庆该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时间能叫一个人原形毕露。梁阿庆刚到工地的时候,除了咧嘴笑,几乎没有别的表情。后面跟工友混熟了,他暴躁的脾气一览无遗。有天晚饭过后,工友相约玩纸牌斗地主。梁阿庆明知道口袋里没钱,居然大着胆子参与了。前面赢了两局,后面一直输,别人开钱,他挂账,对手不耐烦,骂骂咧咧道:“一块钱的地主,你都玩不起,真丢人!”
梁阿庆的脸被霞光浸透,脸颊的疤痕狂跳,他抽翻了小饭桌,回敬道:“老子风光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你还有风光的时候?”两位牌友共同鄙视说。
一对二,梁阿庆知道说不过,拿起小马扎,做出砸人的架势。有工友在一旁劝架,那两位对梁阿庆又是一番奚落。
“你跟大伙说说,你是怎么风光的?”
“再怎么风光,也是一个收破烂的。”
梁阿庆祖上是屠户,到他这一代,子承父业继续杀猪。八十年代末,镇上的居民只有逢年过节能吃到肉,他们家天天有肉吃。一家人长得膘肥体壮的,走在街上富态外露。镇上的姑娘争先恐后想嫁给梁阿庆,梁阿庆不着急,他把所有的姑娘见过之后,挑了一个最漂亮的女人做女朋友。两人恋爱后,女人纤瘦的身体,像气球样膨胀起来。梁阿庆天天往女人家送猪肉,没想到,女人跟一个教书的老师好上了。梁阿庆知道后,提了杀猪刀闯上门,原本是要抹女方脖子的,被人挡了一下,砍掉了一只手。梁阿庆犯了故意杀人罪,被收监。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打斗留下的。出狱后,本想继续干老本行,他发现不行了,镇上的人爱憎分明,对杀人犯嗤之以鼻。家乡无法立足,他孤身一人,由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寻找栖息之地。除了杀猪,他什么都不会,工作没找到,被人带着一起收废品。饮料瓶一分钱一个,就算是收满一板车,也赚不了几块钱。为了生存,梁阿庆偶尔扮演三只手的角色,遭尽白眼。从前的风光一去不复返,哪里想到还有女人会看上他。与林小美假结婚,他把这看成是一种荣誉,能被人利用,证明自身还有价值。
“说呀!你是怎么风光的?”现在不仅牌友,围观的人,对梁阿庆这个外来人口也饶有兴致。
梁阿庆伸长脖子准备回击,抬头的那一刻,他看见大片的晚霞往下坠,湖水变成了米汤色,他张开的嘴巴又闭上。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林小美是清亮的,不能因为自己,而变得浑浊。众人继续逼问梁阿庆的过去,老黑急匆匆赶到,严肃说:“过去的风光管屁用,做人要抓住现在,以后玩牌别玩钱,贴纸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