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咖啡馆

作者: 江隐龙

夜色咖啡馆0

几经周折,骆识终于进入了市石材研究所工作。

骆识学的是地质工程专业,刚从大学毕业时和很多同学一样考公务员。骆识选择的是住建部门,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成绩入围,后来因为某个意外没有通过单位的外调。面试的领导对骆识印象不错,觉得惋惜,于是将他推荐给了下属事业单位,这就是市石材研究所。

“研究所平时接受我们的委托办事,你以后也相当于我们的半个同事了,虽然没有编制,但待遇不算差,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你可要珍惜机会,好好干啊。当然,以后有了更好的去处,不用有压力,只管去。”领导拍拍他的肩膀。那些年市场环境不上不下,毕业生就业情况处于工作不怎么好找但降低要求终究能找到的状态。领导正缺一个理论功底扎实、能讲课,心机城府又不深的下属,出于这种考量,再加上一定量的善意,领导留住了这个年轻人,同时想看看年轻人是不是如他所想的踏实。

“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石材研究所很适合我的特长和性格。”骆识表示感谢。

“态度真诚,说话直接,缺乏长袖善舞的潜力和向上的野心,不容易走上管理岗,应该能多干几年。”领导点点头,心里给出了简明扼要的结论。脸上和蔼的笑容未曾中断。

骆识就这样来到市石材研究所,取得了一个名叫“干事”的职位,主要负责项目招标、后期跟进以及一些平台的运维,时不时依据主管部门的要求开开讲座。研究所缺乏交际刚需,没有为下属设计花里胡哨的职位名称,除了几个负责人和研究员之外,包括干事在内的大多数员工都没有名片。没有人叫他“骆干事”,上司叫他“小骆”,同事和合作方一般叫他“骆老师”,仅依靠称呼听不出来身份的职业。这一点让骆识感到安全。

但这种安全感转瞬即逝。骆识原以为,像事业单位这种缺乏竞争刚需的单位,同事会比较容易相处,但其实阻碍人际关系顺利建立的流言,早在骆识上岗时就传播起来了。更精确一些,是在骆识报到的第一天,地点是在人事处。人事处的经办一边给骆识整理入职材料,一边热情地说:“一般要等外调完毕之后才安排工位,不过领导介绍过来嘛,早点就位早点开展工作。我姓黄,叫我老黄就行。你的饭卡还没办好,中午刷我的卡吧,吃完饭正好出去走走,我也跟你介绍下我们研究所的职能划分。”老黄说完,向骆识伸出手。

骆识也伸出手,寒暄的同时仔细看了看对方。老黄的年纪可能比他大十岁到二十岁,不容易分辨。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偏胖,发际线有些高但还没有到秃顶的程度,显示出一种在一个岗位耕耘了半辈子,熟悉职场各种规则却又没有出彩成绩的那种平庸的亲和力。他身后的工位上重重叠叠摞了几堆A4纸叠成的文件,墙上挂着几块软木板,色彩不一的软木钉将联络表、考勤模板等固定住,纸张明显泛黄,大约暗示着研究所缺乏人员流通,管理也相对松散。“好啊,求之不得。我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要您多多指点。”骆识努力表现出积极的姿态。

午饭后,老黄带着骆识走出研究所,拐了一个弯,便到了江边的跑道上。跑道是价格低廉的透气型塑胶跑道,很有些年头,在风吹雨淋下呈现出暗红色。跑道一边是宽阔的江面,另一边是低矮灌木组成的绿化带,再后面是一些规划不甚用心的小树林,里面点缀些粗糙的亭台和走廊。时不时有一条小径通向不同的街道。谈不上风景有多好,但作为工作日一处能够在午餐后散步聊天的固定场所则非常合格。

共进午餐后,老黄和骆识已经顺利渡过了寒暄阶段,为之后的同事关系奠定了基础。两人在破败的跑道上,迎着江边吹拂而来的暖风,肩并肩慢慢地踱着步子,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过了几分钟,老黄前前后后看看,确定几十米的距离内都没有同事,带着谨慎加上一些不在意的语气说:“小骆,听所里传,你背后还挺有故事的呢。”

“什么故事?”骆识问。

“听说,你是因为外调没通过,才来我们研究所的。领导为此特意打了招呼。是不是打算在这过渡一下?”老黄说到这顿了一下,“咱们所呢,待遇一般,活不多。养老是刚刚好,作为过渡的地方嘛,也不算差。”

这一句刺探让骆识有些不安,他缺乏应对这种交际任务的经验与能力,眉头深锁起来。

“小地方嘛,就是喜欢讲讲这些八卦,你也别放在心上。”老黄看到骆识的反应,大致掂量出年轻人的阅历、眼识,以及自己在交往中可以扮演的角色。他哈哈一笑,马上转了话题,“你看这条跑道,再往前走个几公里,就是旧湾。不过你放心,这里治安好得很。听说之前招人,还有小姑娘听说这离旧湾近,不愿意过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旧湾,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三不管’地带吗?”骆识问。

“对。你们在学校也听过吧?”

“听过一些,不多。”

“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小骆。”得到一个彰显阅历的机会,老黄安稳地开启了话匣,“旧湾啊,一直是我们市最混乱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片老掉牙的居民区,你日后去看一看便知道,那里都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然后呢,又偏偏位于三个区交界处,不方便统筹规划。街区脏乱,不安定分子多,经常惹是生非,因此房租也便宜,外来务工人员没钱,愿意住在这里。这样一来,治安就更得不到保障,结果哪个区都不愿意管,就成了‘三不管’地带。有点像巴黎的那个什么区来着?”

“十九区。”骆识提醒。

“对,对,十九区。总之就是非常乱。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父母常常拿‘再淘气就把你丢到旧湾去’啦、‘考不上好大学就去旧湾扫大街去’啦,诸如此类的话吓唬小孩。其实旧湾出名归出名,真正去过的本地人怕也不多,以讹传讹罢了。”

“旧湾真有那么乱?”

“谁知道呢。”老黄毫不在意地说,“我也没去过。也不是说那里有铜墙铁壁进不去,路都是通的,离所里就几公里,只是没必要。本地人对旧湾提不起兴致,那里都是外地人——哦,小骆你别介意,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怎么,你想去转转?”

“去那里转转比跟你聊天有趣得多。”骆识心里想着,嘴里答道,“挺好奇的。说不定哪天就想去转转。”

或许是骆识的内心活动引发了微表情的变化并被老黄察觉,又或许是骆识对旧湾的兴趣加固了老黄对外地人的偏见,老黄眼中流露出一丝倦怠,“今天也走了不少路喽,久行伤筋啊,小骆。咱们往回吧——从这边走吧,带你看看街景,这条路上有几家店,味道还不错,朋友来了可以招待。”老黄向右转身,旁边是一条通向街区的小径。

一顿饭加上一次午间散步,让骆识知道自己和老黄不是一路人。老黄也保持着同样的默契,第二天没有约他,而是将办好的饭卡交到他手中。骆识想请老黄吃饭还个人情,老黄客套地说中午有点事,以后机会多得是。之后的半个月,骆识开始和不同的同事吃午餐,然后结伴到单位附近的跑道上散步。虽然研究所绝大多数员工都会在午餐后去跑道散步,但出于某种默契,散步时大家都极为自然地保持着百米以上的距离以及相似的速度,感到疲惫了,就从最近的小径离开,如同汽车驶离高速公路。汽车绝不在高速公路上掉头,这里的同事也不会在跑道上折返。大家点对点分享着秘密,同时对他人的秘密保持尊重。

在这个结伴而行的过程中,没有人再像老黄一样当面跟他提起外调和领导打招呼的事。

没过多久,骆识就在心中构建了研究所同事们所处氛围的模型:不够深的人际,不算多的阅历,不很强的竞争,以及不太大的舞台,让身处其中的成员沾上的所有琐事都变成八卦。这些八卦会越传越复杂,而且说不准向好还是不好的方向发展。

最初,他试图通过加班抵消午间的侵蚀。但没过多久,项目推进得井井有条,领导安排的讲座也都准备充分,工作结束得太快会导致临下班出现一两个小时的空白,让自己变得扎眼。后来,他尝试午餐后一个人在跑道上散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众多结伴而行的“同事”中成为了异类。跑道上有种类似于规则的力量,让他不得不夹在两对平行的同事的中点,同时保持相似的速度,以免影响了所有人的节奏。这一切都让骆识觉得非常不自在。

变化不久出现。一次讲座后,一个石材杂志的编辑对骆识的专业表达了肯定,并顺势向他发起系列约稿。

“您的专业功底很强,我们杂志特别需要您这样的作者。我们杂志虽然不是期刊,但在业界颇有流传度,当我们的专栏作者,一定会对您未来的职业规划大有裨益。另外,稿费在业内也属于第一梯队。”杂志编辑的态度诚恳。

骆识对写作本身缺乏兴趣,职业规划也并不明朗,但考虑到终于有了合理使用中午时间的事可以做,就爽快答应了。然而,去哪里写又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骆识不希望私人生活和同事有一丝一毫的牵涉。很快,骆识就做出了决定:去旧湾。具体而言,上午下班后背上笔记本电脑,骑一辆共享单车,到旧湾随便找一家咖啡馆,不需要环境多好,安静就行。点一杯咖啡,一份简餐,写一个小时,回研究所继续上班。

老黄说得没错,本地人对旧湾不感兴趣,而研究所里几乎都是本地人。同事们会对一个经常去旧湾的外地人表现出一致的鄙夷,而这种鄙夷会冲淡大家对他隐私的刺探,也就保证了骆识的安全感。唯一让骆识略有些担心的是,旧湾究竟怎么样?它像老黄说的那么乱吗?那么乱的地方会有一家体面的咖啡馆吗?

骆识有一辆接近专业的公路自行车,碳纤维材质,花了他三年的奖学金和假期打工赚来的薪水。考虑到旧湾的名声,为免于应对丢车的风险,他在研究所外找了一辆共享单车,悠哉游哉地骑向旧湾。

距离不远,路线也不复杂,研究所南边第一个路口,一路向东直行即可,不必转弯。一开始,路边的风景与其他街区毫无二致,直到穿过一段地下通道,微小但切实的变化显现出来。

路面的沥青因为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开裂状况。路缘石是老式的普通混凝土,与此相伴的是路肩内侧隐约可见的深色路面,骆识能想象到,在下雨天这些深色路面会变成一滩滩积水,刺激着行人的情绪——在其他街区,路缘石几年前就换成了多孔混凝土。临街的建筑与其说是陈旧,倒不如说是集体被上一个时代的审美所统治,广告牌、宣传标志、霓虹灯的款式、商号起名的习惯莫不如此。而在十字路口四周的步行道上,出现了绝迹已久的烟火气:卖棉花糖的、爆米花的、糖葫芦的、炒粉炒面炒年糕的……小商贩各自操办着自己手头的营生,有些热络地吆喝着富有韵律的广告词,有些则闲散地玩着手机。

骆识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两侧的风景,如同欣赏一部怀旧电影。他随意地转着弯,有时甚至会刻意闯一下红灯——路上车辆稀少,也没有交警维持秩序,看来就连居民的交通意识都停留在几十年前规则没有普遍确立的时代。就在他开始怀疑这样老旧的街区会不会有咖啡馆时,一间门店不大不小的咖啡馆在一家便利店、一家书店中间挤出一个身影。

相较于周边的商铺,咖啡馆的设计明显更具文艺气息。木制店门,旁边的窗户敲打成吧台,临街的一面放置了四张吧椅,吧椅旁边是半人高的立式移动黑板广告牌,上面用粉红色和白色的粉笔分别标好咖啡种类和对应的价格:“美式,15元。咖啡拿铁,20元。卡布奇诺,20元……”粉笔字端正,棱角分明,比骆识读书时遇到的大多数老师写得漂亮。

店招大约是胡桃木质地,没有直接钉在墙面上,而是由一条有分量的铁杆从内部贯穿,并与墙面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仿佛随时翻过来就能变身为另一家店。店名的字体比行书凌乱又比草书规整,皆是黑色,没有从胡桃木色的底纹中被凸显出来,但也不难分辨。“夜色咖啡馆”,骆识无意识地读出声音。

就是这里吧。骆识将共享单车锁住,推门而入。店门旁的铁风铃感受到振动,发出一串朴素而清脆的撞击声,大约相当于“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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