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马拉多纳
作者: 陈鹏
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
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
—— 《圣经·罗马书》
2022年12月19日,阿根廷国家队夺得世界杯冠军,梅西奉献两粒进球,荣膺金球奖。迭戈·马拉多纳等待34年的荣耀,终于在他离世两年后变为现实。
——题记
风头正劲的先锋小说家陈鹏突然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2022年9月3日,我收到陈鹏题为《归来,马拉多纳》的小说,共八页打印稿。为什么寄给我?鄙人杜上,业余写诗,算不上陈鹏密友,也就泛泛之交吧,我对他那些“先锋大作”不以为然——这个时代不可能出产什么“先锋”了,所谓先锋派们要么假的,要么装的,无非鱼目混珠哗众取宠,至于作品,不读也罢。他们在各种场合的言说反而比作品更重要——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作家的悲哀?
“杜上兄,夏安,这是我最后一部小说,此后封笔。个中缘由,你读后便知。兄是我敬重的同行,我很喜欢你的诗。我知道这部小说绝无机会发表,我也不想发表,可我毕竟写了它。这是我写的第三个关于迭戈·马拉多纳的小说(兄不会不认识伟大的球王吧),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部关于马拉多纳的小说。兄一哂,阅后可弃,可焚。小说者流,不过如此。我对所谓虚构,再无兴趣,就此道别。夏安。陈鹏,顿首。”
说实话,这是一部很牛的短篇小说,不仅因为我也热爱迭戈·马拉多纳,还因为陈鹏的确向我证明了他在很多公开场合夸下的海口:“我当然是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如果你不喜欢也看不懂,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好吧,原谅我未弃也未焚,急不可待把它捧到诸君面前,希望更多朋友读一读这个不知真假也有点惊世骇俗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球王马拉多纳病逝于2020年11月25日,小说事件发生时间也是2020年11月25日。当然不是巧合。无论陈鹏身在何处,我违背他意志的公然“发表”,算是对他,对一个严肃的先锋派的致敬吧。
以下,是《归来,马拉多纳》全文:
A
没听出来。清晨7点你听不出来谁会用别扭的西班牙英语给你打电话。她说她是伟大的球王迭戈·马拉多纳的二女儿,吉安娜·迪诺拉·马拉多纳。刚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但她说,我的短篇小说《再见,马拉多纳》早在2015年7月就被译成西班牙语,收入是年8月南方出版社出版的《他世界》合集。迭戈读过,非常喜欢。我瞪着外面水泥色的天空不知所措。来电号码所在地的确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说迭戈想见我,他十天前做了脑部手术,情况很不乐观,随时有生命危险。他一直念叨您。请来一趟吧,好吗?我恳求您。我不敢吱声。她迫切地说,迭戈很想见您,也只想见您。我说为什么是我?她反问我没读过迭戈传记?他说,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来吧,尽快赶过来。
我当天上午就致电阿根廷驻京大使馆,对方打消了我的疑虑,称马拉多纳家人早就和他们说好了,我飞往北京当天即可拿到签证。11月22日,我搭乘国航CA7524从北京T3出发,36小时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埃塞萨国际机场降落,吉安娜亲自接机。她挺漂亮的,一袭黑裙,胸前挂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欢迎,陈。她微笑着,我们握手的触觉(温暖,纤细。像某种小动物)仍无法让我确定事件的真实性。我知道她和阿圭罗(注1)离了,独自抚养儿子。马拉多纳把外孙“本杰明”(Benjamin)纹在右臂。司机和我一样光头,丰田商务车开得又稳又快。现在是昆明凌晨三点,当地下午两点,很热,南半球夏季高温直逼30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荒凉郊区像博尔赫斯小说一样打开。我请教吉安娜,迭戈为什么要见我,就因为《再见,马拉多纳》?这个嘛,她说,您还是亲自问他吧。
圣·安德雷斯不像富人区,更像马德里郊外的蓝领SOHO。我视线模糊,眼前事物明显倾斜,犹如梦境的梦境。吉安娜带我去后院,那儿有一块一百多平的微型球场,场上三只白色阿迪足球,右边是迷你泳池,绿萝爬满墙角。夹竹桃气息苦涩,微风燥热干净。没有狗。居然没养一条狗。我们从前门进入。客厅很小,墙壁雪白。靠墙一只白色长沙发。没有迭戈的画像或照片。白胡桃木梯通往二楼。客厅前面三个房间。左手,她让我稍等,进去片刻后出来,敞开门。屋里一个大胡子男人起身向我问好。一张单人床白得耀眼。床上,这具硕大浑圆的差不多塞满床架的身体,这只左侧还贴着纱布的留短寸的头颅,这个衰弱又强悍的男人,这个人,这个身高1米68的伟人,这具天赋异禀的肉身,这个通过鼻孔氧气管呼呼吸气的男人,如果不是迭戈·阿曼多·马拉多纳本人,还能是谁?!我惊呼,迭戈!他仔细打量我,虚弱地招呼我坐下。欢迎你,鹏。他嗓音粗粝,比很多视频里的声量更低沉些。吉安娜问我喝什么,我答,咖啡,黑咖啡,谢谢。她退出去。我感到热,开着空调的房间温度似不断升高,白色马拉多纳像一切光和热的源头。我问他,迭戈,你还好吗?他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迭戈啊,全世界都不知道你病了,都不知道你——没事,扛镰刀的大杂种就在院子里候着呢,我看得见他。我大声说他离死还远着呢,按中国人传统,不能随随便便说死。他笑了,幸好我不是中国人,人人难免一死,小子,我60岁了,我不怕死。迭戈深吸一口气。你呢,你怎么看待死亡?我告诉他,我的同行余华写了一部《活着》就讲这个,中国人的哲学嘛,好死不如赖活。你的意思是,活着就行,不管怎么活着?嗯,大概是这个意思。死了什么都没了,万事皆空一切白搭。不,他打断我,你们会记得我的上帝之手,我的世纪进球,它们永远不会消失。没错,迭戈,所以我们希望创造奇迹的伟人尽可能活得长久,就好像他的肉身也是他创造的奇迹。是吗?偶像活着自己的活着才有意义,是这样?可以这么理解。哈哈,愚蠢,创造无数奇迹的迭戈·马拉多纳居然还要为你们苟活?我是迭戈·马拉多纳,我只是迭戈·马拉多纳,你同意吗?当然,迭戈。活着的价值在于浓度而非长度,你也同意吗?某种程度上,同意。吉安娜的咖啡来了,迭戈让我快尝尝,是巴西咖啡。他讨厌巴西的一切除了咖啡。我啜一口,真香,长途飞行的疲惫大为缓解,但我仍然怀疑事件的真实性(坐在迭戈·马拉多纳面前。置身布宜诺斯艾利斯),拿不准屋里的苦杏仁和碳酸气味究竟是虚构还是现实。我想说的是,小子啊,我早就活腻味了,一个不能上场踢球的死胖子,一个你们眼里堕落的神,如果连捍卫尊严都做不到,何必死乞白赖耗下去?哦,迭戈。你才60岁,你才区区60岁。60一甲子,对吧?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已经活了一辈子。够了,足够了。窗外热浪翻腾,橘红色屋顶一眼望不到头,让人想起美剧《权游》的某个惨烈的场景。
好吧,为什么是我?迭戈,为什么把我找来?他微微一笑,说找我来的起因正是《再见,马拉多纳》。我2015年的时候读到它,唐·迭戈(马拉多纳父亲)刚刚去世,你的故事把我感动坏了—— 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子为了拿到迭戈签名,不远千里跑去北京奥运村寻找阿根廷领队迭戈·马拉多纳,就因为他死去的父亲是迭戈的铁杆粉丝,是模仿他踢球长大的。哦,小子,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尤其结尾,12岁的小子终于等来迭戈为他签名。“一切都迟了,纸太薄,笔尖噗嗤洞穿了它。迭戈摇摇头,腕间的宝蓝色手表轻轻一晃,掠过他,走向下一个。”我可从不怠慢球迷,总是尽力满足他们,特别是小球迷。哎,迭戈,那是小说,是虚构。2018年,唐·迭戈去世三年我重读了它,我更难过了,非常非常难过,我放声大哭。你的结尾多简单啊,又多残忍呐。我跑回我的贫民窟老宅后院坐着,踢了踢当年的破足球,想起爸爸像大树一样陪着我和一帮孩子一路踢到天黑,直到再也看不清彼此。哦,迭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可我还是一头雾水——你父母还健在?在,就在昆明,我的家离他们住处不远。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在你另一部小说中,巴萨叛徒菲戈打算策反梅西,后者给我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哈哈,有点意思,虽然纯属瞎编。是《诺坎普》,也翻成了西班牙语?没错,你好几个作品翻成了西班牙语,最近一个叫《麋鹿》,我还没看。所以,你的理想,你的伟大理想就是当一名伟大作家,拿下诺贝尔奖?不不不,我脸红了,我哪敢——你的偶像海明威有句名言,想想,不也挺好的吗?太遥远了迭戈,对我来说—— 软蛋!胆小鬼!好吧我们谈谈理想。你从小模仿我踢球?为什么不踢了?踢,现在还踢,在昆明一支业余球队踢业余联赛,拿过几次最佳射手。我指的是,职业队。这个嘛,毕竟,在中国 —— 失败者就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如果踢球、写作都是或者曾经是你的理想,为什么不坚持到底?我认为,我肯定不是迭戈你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是海明威那样的天才。必须有远大抱负啊小子,否则你写出来的就是不痛不痒的狗屎,这个世界上的狗屎还不够多?是的是的,迭戈,我承认,我 —— 他是对的,他永远是对的 ——问题是,迭戈,理想和现实之间,隔着马里亚纳大海沟啊。不,没那么难,你看看我们的老博尔赫斯,看看塞萨尔·艾拉,再看看疯子波拉尼奥 —— 千万别以为我不懂文学小子 —— 你看,他们愿意为写作去死,明白吗小子?还记得我的上帝之手?我在为我的祖国玩命,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我干了。你呢?你们呢?太舒服了,就像,烂泥塘里的猪。你在说我和我的中国同行?嗯,技巧,你确定你们那点技巧比我的颠球还牛逼?不不,迭戈——没劲儿透了,你又胆小又虚伪,是的你浑身虚伪的臭气,你一进门我就闻出来了;哎,为什么有人喜欢无病呻吟的软蛋,吹捧你们浅薄无聊的文学?要按我说小子,你的文学要是不能给荒唐的现实来几下子而且是狠狠来几下子,还写它干吗?我说不出话来,感到无地自容。你绝不会料到迭戈·马拉多纳也精通文学,差点忘了,老博尔赫斯和塞萨尔·艾拉正是他的阿根廷老乡啊。他似乎累了,停下来使劲儿喘息,抬头看看窗外,问我有没有麻雀,我说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他说每天都有麻雀飞来,今天显然是我的造访打乱了它们的计划。哦,几个小家伙,几个牛逼的小家伙。他喃喃自语。我借机打量房间:三十来吋的索尼电视,柜子式样陈旧;马桶就在屋角,离床最多五米。再没别的了。我无法相信这是伟大的足球之神的最后领土,更无法相信他已危在旦夕。不,他不会死,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不会死。永远不死。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床边一只白色椅子,一张小桌,桌上有水,杯子,报纸,眼镜和药盒。
(注1:塞尔希奥·阿圭罗,生于1988年,阿根廷著名前锋,马拉多纳前女婿,2012年与吉安娜离婚。)
B
现在,这个小说让我吃惊。我说的就是这个题为《归来,马拉多纳》的小说。我很难确定我又在写迭戈·马拉多纳。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更难确定的是,我真的于2020年11月22日从北京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见到了活着的迭戈·马拉多纳本人。我没撒谎。我保证我写下的都是真的,迭戈所说的每一个字就是迭戈所说的每一个字,当时我偷偷打开录音笔,共录满107分钟又38秒。上帝作证。我写它的原因是迭戈让我写的,算是对他的交代,对偶像的无条件服从——我答应为他再写一个小说。一个新小说。我说到做到。
C
小子啊,你还有什么问题?我知道我快死了,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不不,迭戈,千万别这么说。不必安慰我。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来吧,尽管问吧。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决定恢复当年新华社记者的身份对他进行一次专访,没准,会让我写出一部新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好吧迭戈,你毁于毒品?他噘了噘嘴,似乎嘲讽我的能耐不过如此,还在咀嚼被人嚼烂了的东西。小子,可卡因是毒品?当然是。那我就是吸毒了。没完没了啊,布宜诺斯艾利斯鳄鱼酒吧的妞和可卡因都是第一流的,免费提供,你满意吗?我前后死过两次,我的达尔玛和吉安娜两次把我唤醒,后来,2005年,最后一次去我伟大的朋友卡斯特罗的古巴庄园成功戒断……真难呐小子,要戒掉那东西真他妈难。你做到了迭戈,就这一点来说——我想过我进国家队,想过捧起世界杯,想过给家人换一所大房子,唯独没想过可卡因,在那不勒斯,在卡莫拉(注2)的晚宴上,迭戈也只是个上过四年学的混小子。如果没有毒品,迭戈,你会是最最伟大的那一个。当然,我会三次帮助阿根廷捧起世界杯,三次。女人呢迭戈?太多了,私生子也不少,早在那不勒斯就有女人为我自杀……哎,小子,你能不能有点想象力?他一脸无奈,这些问题烂透了,网上到处都是。好的好的,迭戈,到底谁是你的继任者?他摇摇头,似乎对我的表现失望透顶。梅西?C罗?哦,梅西,当然是我钦定的梅西。你对今天的足球满意吗?哎,德布劳内,内马尔,姆巴佩,技术没得说,可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灵魂,他们像同一个车间加工出来的,一堆机器,无意义世界的零碎,你必须期待灵光乍现和神来之笔。更何况财团、赌博公司、权力政要越来越擅长操控了……是的我是说过“足球永远纯洁”的屁话,可是,你当过记者,你该知道足球完蛋了。有钱人玩弄一切,把观众席上又叫又喊死去活来的球迷们的钱包掏空,不留一个比索。同意,迭戈,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