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回答
作者: 王幸逸 黄平一 “幸存者”的困境与出路
笛安的青春书写,以“龙城三部曲”为集大成之作。在为读者所熟知的《东霓》中,借助郑南音之口,笛安向读者展示了一段铺张扬厉的爱情宣言:“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找谁不行,干吗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谈恋爱,我要我们一直一直地恋爱,我不要你像是认了命那样守着我,我才不稀罕呢!爱情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我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譹?訛 在如此这般的罗曼司情节中,他们粉身碎骨,又不断重塑自身,主角的故事高潮迭起,读者随之目眩神迷。作为80后“青春文学”代表性作家,笛安笔下的爱之激流,搅动无数少年心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竟不知要深到何处何时。
岁月忽已晚,当年爱欲凶猛的少男少女,如今也已韶华不再。笛安长篇小说新作《亲爱的蜂蜜》,由绚烂归于平淡。小说主角熊漠北,经熟人撮合和崔莲一相识。相遇之前,二人各有失败姻缘,虽筋疲力尽,但都安全退场。熊漠北有过两段婚史,先是对岳榕一见倾心,为抚慰她的祖母而献上初婚。当中虽有几分钟的心意相通、两情缱绻,却克制着依约而止,之后一别两宽,未生枝蔓,允为传奇。第二段则如钝刀割肉,美丽而漠然的前妻李绡,当年与其成婚,似乎只因他是诸多备选中的“最优解”。经过多年忍耐、试探与失望的循环,熊漠北终于接受“她不爱我”这一现实,这场无爱姻缘旋即破产。
崔莲一的婚姻前尘,也出于一念心转:叛逆日久,不如顺从一回老父的期许。然而,对父亲的心酸与和解,不过是瞬间的事,怎可用来支撑荆棘丛生的婚姻路?这场姻缘自然以失败而终,却又留下了一个女儿成蜂蜜。
俗眼观之,熊、崔要做半路夫妻,横亘其间的小女孩,恐将成为两人感情发展的绊脚石。但笛安岂是俗手?小说所揭示的事实是,熊、崔这两个“忧心忡忡、我心难降”的幸存者,实在该向幼儿蜂蜜讨求爱的勇气,以克服自己的怯懦、脆弱。当熊漠北听到崔莲一的表白,他心里升起的不仅有被爱的满足,还有终将失去这份爱的笃信:
我见过了彩云未散,我见过了琉璃完好,我也见过了崔莲一的手指滑过我的嘴角,用一种含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跟我说,一定得记得她喜欢我。于是我就得到了所有我未必应得的安慰。其余的事情就剩下提醒自己,这不是结局,绝大部分结局不可能如此,我应该心平气和地面对所有的魔法褪尽的时刻。?譺?訛
此处所兴“世间好物不坚牢”之叹,在下文被具象为融化中的冰淇淋。熊漠北为三岁的成蜂蜜买来她生平第一支冰淇淋,事后却百般懊悔:稚子无知,为手中冰淇淋的融化牵动心弦,嚎啕大哭。包括崔莲一在内的大人们,都对此不以为然,甚至颇感不耐。但“心智和蜂蜜差不多”的熊漠北,由蜂蜜初尝失望滋味的表情,回想起“无数次童年时代似曾相识的恐惧”。无论是他的内心感触,还是对蜂蜜的细语安慰,皆透露着无法挽留美好事物的无力感:“我今天三十六岁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冰淇淋融化。”与熊漠北的颓丧相比,蜂蜜的反应算得上积极昂扬:她希望在遥不可及的“后天”出发,去往冰淇淋不会融化的远方。
与熊漠北相似,崔莲一也是内里脆弱的人,用小说里的话说,他们都是饱经风霜、遍体鳞伤的“幸存者”,对轰轰烈烈的罗曼司爱情保持警惕,更愿意稳扎稳打、细水长流,纵然不能成其好事,至少可以情海抽身,以免留恋逝水,血本无归。惟其如此,当年目睹杨氏夫妇的相识相恋、死命纠缠后,熊漠北自感被逼到墙角,一派瑟缩可怜之态。崔莲一向表露爱恋的熊漠北发问:“即使我这么软弱,你也爱我?”却不知表白者的软弱,恰可与之相匹。基于“幸存者”之间的默契,熊、崔心心相照,一路顺遂,未生波澜,或许还因免受“热恋”之苦,而暗松一口气。
这省心省力的恋爱,背面却镌着轻言放弃。熊漠北接到赴伦敦调令后,已经提上日程的婚姻几乎不攻自破。不管崔莲一如何强调为蜂蜜考虑,在她看来,问题的实质依然是,他们都是苟延残喘的失败者,“没那个本事”维系好亲密关系:“如果我们都是那种有能力解决这种问题的人,我们根本就不会认识……”然而,老杨的“报价不匹配”论也好,崔莲一的所谓“没那个本事”也罢,究其根本,“只不过是我们自私”。面对爱的风暴,“幸存者”的生存焦虑和自我保全的愿望,压倒了发展关系的欲求。熊、崔两人同为幸存者,互相放弃起来,倒有种可悲的默契。
“幸存者”的情感困境,正折射出现代世俗爱欲的内在矛盾,即现代情感体制所制造的原子化理性主体,与追求他者认同的情感主体(关系型主体)之间的矛盾。自主性神话笼罩下的经济化、理性化的世俗爱欲,和突破自我边界、达成身体和情感结合的爱欲共同体狂想,是一对互为仇雠的双生子,取消个体边界、与所爱欲的他者彻底融合的冲动,与世俗理性对独立自主的强调背道而驰。在笛安的笔下,它们对应着为爱奋不顾身的悲情主角,和失去了爱的勇气的“幸存者”,后者将爱情改写为两个平等个体基于私人感情目的、构筑契约式私密空间的冲动。不干涉、不损害对方的自主性,也不容许对方干涉自己的自主性,乃是标准化爱情契约的首要条款,市面上大众爱情哲学的主流版本,大多以此为据。我们可以将这一爱情哲学概括为:爱自己高于爱对方。
“幸存者”并非近年才横空出世,它深存于现代世俗爱情的展开脉络。理性化的爱情契约,一方面从内部摧毁了爱欲共同体的维系,另一方面将爱欲想象引入非日常化的文化工业场域当中。因此,“青春文学”这一类型写作的风靡,早与“幸存者”有深层关联。回顾笛安的创作史,我们可以在《怀念小龙女》等作品中,探听“幸存者”的微音。《怀念小龙女》是笛安200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以很大篇幅叙述女主角海凝过往的爱欲炽张,及其对友人小龙女造成的伤害。斯人已逝,尘埃落定,爱情的狂热褪去,原来这场斗争根本没有赢家。海凝对故友的“怀念”中,盈满了身为“幸存者”的告悔和愧怍:
那么多的争执与和解,那么多的煎熬跟眼泪,都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本来就是一样存在于生活之外,不可能让我们得到的东西。……上苍保佑我们,爱情死了,于是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譻?訛
这段话,几乎也概括了熊漠北与崔莲一的故事:爱情死了,于是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相爱不相守的结局,属于林安琪和谭斐(《姐姐的丛林》),属于宋天杨和江东(《告别天堂》《舞美师的航班》),属于郑西决和郑东霓(《西决》《东霓》《南音》),属于夏芳然和陆羽平(《芙蓉如面柳如眉》),但不属于海凝和孟森严(《怀念小龙女》),也不会属于熊漠北与崔莲一。尽管他们一度因自私和怯懦而分别,但正如小说结尾处所感叹的,熊漠北与崔莲一,定会百年好合,“因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别无选择,百年好合,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二 孩童与生命的另一种回答
如小说标题所示,《亲爱的蜂蜜》的女主角并不是母亲崔莲一,而是女儿成蜂蜜。没有蜂蜜,熊与崔的故事只是平凡无奇的都市男女情事,全无光华可言。是笛安对蜂蜜这个孩童的用心描绘,让它变得与众不同,异彩纷呈。笛安说:“我只是想写,当一个崭新的稚嫩的生命降临到一个成年人的人生里,TA将如何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譼?訛在小说中,成蜂蜜那双新奇张望着世界的眼睛,唤起了熊漠北自身的成长经历。毋宁说,她使熊漠北这个老练怯懦的“幸存者”返老还童,重新焕发着生命魅力。
小说着力塑造成蜂蜜与熊漠北之间的孩童式友谊,甚至多次暗示我们,两人更像是一对精神兄妹。熊漠北童年时“差点就有了个妹妹”,妹妹可能的名字便是“蜂蜜”。通过描写熊母见到成蜂蜜时的激动反应,笛安再次强调成蜂蜜与熊漠北一家冥冥中的亲缘关系:
直到蜂蜜已经坐进了她的宝宝椅,我妈的眼光依然离不开她。
只有我和我妈知道,“妹妹”到底是谁。
熊漠北亲近于孩童成蜂蜜的气质,又与熊、崔的爱情叙事互相缠绕,彼此成全。“如果没有蜂蜜,我们永远不可能相遇。”这句话因此有了两层意思。首先,成蜂蜜是从崔莲一的爱情废墟中蹦出的“小小一轮红日”,她作为崔莲一与成机长婚姻废墟的表征,标识着崔莲一“幸存者”的身份。其次,孩童成蜂蜜又像一座灯塔,为崔莲一提供茫茫人生路的意义感,用孩童的生命为世界谜题作出回答。对熊漠北来说,后一种意义或许更为重大:
也许我爱的,正好是那个被蜂蜜深刻塑造过的她。……少女时代激烈地跟某些陌生人热恋的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我最为迷恋的,是她有时候出神地看着蜂蜜发呆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自己眼睛发亮,满脸伤感的骄傲——她正在用力凝视的不只是她女儿,那是她的勋章。
与少女热恋时的爱欲凶猛不同,当崔莲一“用力凝视”她所深爱的女儿时,熊漠北从她发亮的眼睛,捕捉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力与美。正是这种烛照生命的力与美,超越了“幸存者”的一隅之安,唤起了熊漠北爱的勇气。
关于爱与美的关系,沈从文曾作如是思索:爱之基础,若建立在情欲或道德之上,则可与日常生活打通;若建筑在抽象的“美”上,则将使人陷于残缺与不幸,再难享安定欢乐。因为“美”距神为近,距人较远。沈从文写道: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譽?訛
笛安或曾膺服沈从文之论。在2007年的一篇融入自身成长经历的小说中,她将生活比作外套和表层符号,其内核是“在日复一日的损耗里”衰败下去的生命,而她孜孜以求的所谓奇迹,其本质就是“一种更好的生命”。这种追求注定无法实现,“生活已经完全杜绝了出现传奇的可能”,奇迹是“无”,只能降临于文学的乌有乡。?譾?訛少女总能轻易发下“颠倒众生”的生命宏愿,十余载后,已为人母的笛安,当已别有怀抱,《亲爱的蜂蜜》正是其新生命观的文学引渡。崔莲一在生育女儿后获得崭新的生命体验,其中包孕着卓尔于生活世界的生命之美,它在孩童的生命中绽放,又依傍生活世界而立,以孩童式的好奇,赋予凡俗以生命神性的观照,以此引导成年人把握生命与生活相统一的可能性。
笛安努力指明孩童身上蕴含的生命宝藏。她提点我们,正是从蜂蜜身上,熊漠北发掘出澄澈无私的生命之美,进而引之为克服“幸存者困境”的勇气:
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在百分之百表达惊喜与“羡慕”的时候,能够没有丝毫卑微,没有丝毫自惭形秽。但是蜂蜜让我相信了,这是可能的。因为她没有问过为什么这是别人的而她自己不能拥有,再往前一步,她的脑子里并不总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那个“我”,所以她经常忘记将眼前的世界与她自己做对照。所以她可以像是音乐一样,随时将自己化为无形,变身成巨大的“欢喜”或者“悲伤”里的鼓点。
崔莲一让我庆幸还好世界上有这样的角落,可是蜂蜜总能让我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如果说,母亲崔莲一与女儿成蜂蜜间坚定不移的生命连接,让畏惧天地无常的熊漠北感到“庆幸”和宽慰,那么孩童成蜂蜜所展现的世界观和本真性观照姿态,则要让熊漠北感到震撼了:原来人所熟视的日常,竟然可以是一连串的“神迹”,原来被世界奴役了的“幸存者”,曾经也是安睡于世界摇篮中的孩童。在孩童式的感叹中(“原来世界是这样的”),熊漠北体察到了被生命神性浸润的世界真理,它不是理性外求得来的确定性对象,不是理性主体的自我加冕和掩蔽,而是对人与世界亲缘关系的见证与回步。在此,人的生命尊严,不系于自我的特出和对世界的对象化,而在于其与万象浑然一体般的亲密。对世界真理的揭示,动摇了“幸存者”的自我逻辑和生存惯性,使其有可能超越昏晦的庸常世界,走出个人的“角落”。照此可以明白,笛安为何在扉页引用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孩子,就是世界的温情谜语,这些谜语中也藏有答案。”
孩童的生命力量,让不甘在生活中就此蹉跎的幸存者们,看到了重焕生机的希望。问题在于,孩童毕竟离生活世界较远,她所具备的生命力量,恐怕会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消散。“所有的一切终将堕落,所有的——年轻,狂热,恋情,闪闪发亮的眼睛,甚至包括,童年时候的黄昏。”既然生命的堕落是不可挽回的必然,那庞大的堕落行伍里,是否包括如今给人以生命启示的成蜂蜜?答案呼之欲出。因此,当熊漠北发现,六岁的成蜂蜜不再把“为什么呀”说成含糊暧昧的“为沙玛亚”,这一正常不过的成长痕迹,竟然引起他的忧伤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