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原上话“前期”

作者: 吴佳燕 温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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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二十多部、《温亚军文集》(五卷)。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从地方性出发,走向人与生活的普遍性

吴佳燕(以下简称“吴”):温老师好!看您的履历,应该是在部队上开始写作的吧。1984年入伍,在新疆喀什、乌鲁木齐等地服役16年,1992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也就是说,您已经有了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请谈谈写作的初心与准备。军旅生活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您是因为文学的眷顾而改变了命运么?

温亚军(以下简称“温”):上世纪八十年代,我17岁离开家乡陕西,入伍到新疆喀什地区的英吉沙县中队。那个年代很多青年都怀有文学梦想,我也不例外。每个人都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每个写作者都难逃他的生活环境。我当时处在相对封闭的营院里,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孤独而压抑,觉得内心有许多东西需要用文字来表达,就进入了隐秘的地下写作阶段,这算是我的写作初心吧。当时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准备,就直接上手了。那时候我不懂得把地域当成小说的重点,只想着写好一个故事,就是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在连队的一个土坯杂物间里,趴在给鸡剁草的板子上,写了几个短篇后,竟然写了个十五万多字的小长篇,先写一遍草稿,再往稿纸上抄一遍,等于写了三十多万字,放在现在想都不敢想。我不管不顾凭着一股劲儿硬写,当然以失败告终,当时对我的打击很大,准备放弃不再写了。可对文学的热爱像熄不灭的那团火,一直在心头燃烧,我不写了却一直没停止阅读。在少数民族地区,能阅读的书少之又少,县上唯一的新华书店里汉文书只有几百本,当然我也买不起,每个月仅有8块钱津贴,还得买生活用品呢。每两周能请假出一次营门上街,仅一个半小时,我基本上是在县图书馆度过的,翻一下书,借几本文学杂志带回来看。读着读着,我突然又想写了,于是埋头写起了短篇。当然,其中的艰难几次让我产生过放弃的念头,搁上一段时间,心里还是割舍不下,又拣拾起来,一直坚持写到了今天,头发都写白了。是文学陪伴我走过了三十多年的美好时光。

文学给予我很多,不光改变了我的命运,也使我的人生更加丰富、充实。38年的军旅生活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从刚成年的农村青年,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竟然乘了7天的火车汽车,来到最偏远的边疆军营,青春与热血、梦想与追求交织在一起,终于蜕变成一个粗粝、壮实的军人。因为爱好写作,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创作上取得了一点点成绩,解决了一辈子的生存问题。运气向来青睐于坚持不懈的人,27岁那年,我离开工作生活了10年的喀什,上调乌鲁木齐;34岁那年正月十五,我离开新疆调到北京部队至今,这一切命运的改变,都来自于文学。感谢文学,也感谢在创作中帮助过我的许多师友。

吴:您是很早就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的作家。2004年,你的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很精短、温暖而励志的一个小说。还记得当年领奖时的一些有意思的经历和感受不?您怎么看待获奖这件事?

温:其实,每部作品就像一个人的命运似的,运气占比更高。《驮水的日子》运气比较好。这篇小说得奖后,才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回过头来再看时,有许多部队的老同事说这篇小说没啥意思,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甚至有人说如果还有一丁点儿意思的话,就是开头,司务长用买牛的钱买了便宜的驴,说这个司务长会算账,云云。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不一样,这都很正常。

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是2005年6月在深圳颁的,天气很热,我们的内心更热,下午彩排时满头大汗却无人抱怨。颁奖晚会时,终于开放了冷气,脑子也清爽了,当时有智者提议,在颁奖秩序册上轮流签名,便于永久保留,于是贾平凹、吴义勤、毕飞宇、王祥夫、孙慧芬、魏微等作家纷纷签上自己的大名,有少数获奖者不知什么原因当时没有签,留下些许缺憾。首先颁的是中篇小说奖,我们短篇获奖者候场时,魏微收到某媒体的电话,让她快速将个人简历、获奖感言发给他们。魏微获奖前调到了广东,那边的催稿速度使她不能怠慢,她用的是诺基亚手机,用拼音打字,非常慢,魏微在电话催促的铃声中急得打不出几个字,让我帮她输入,她口述。我拼音打字更慢,我们合作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完成几句话的内容。还有一个遗憾,当时的手机没有照相功能,带相机人的也不多,没留下颁奖时的照片。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吴义勤老师的一位学生在台下远距离拍摄的,不是太清晰,在后来有关机构征集鲁奖照片时,弥补了这个空缺。

能获奖当然很高兴了,我那年37岁,还算年轻力壮,也多了几分老成持重。得到消息,我马上告诉妻子,晚上与女儿一起去庆祝,在老北京电视台后面的一家新疆小饭馆,点了女儿特爱吃的大盘鸡。我从小吃素,则要了份素炒拉条子,吃到最后才发现面里有只死蟑螂,我怕影响到妻子女儿的胃口,装出没事的样子,女儿却催促我得吃完不能浪费,这也是我平时给她的说教。我含糊应付过去,出饭馆后到了我单位跟前,才说出蟑螂的事,妻子女儿没吃一口炒拉条,却扶着树干呕,我竟然没一点反应。我当时没吐,不是我处变不惊,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在新疆生活了16年的人,饭里有个死蟑螂根本不算什么。

吴:记得作家韩少功说过,想不明白的写成小说,想明白的写成散文。您是怎么处理写作中纪实与虚构的问题的?

温:韩少功是我喜欢的作家,当年的《爸爸爸》使我感慨不已,后来也读过他不少富有创造精神的作品,他一句话就道明了小说与散文的界线,果然是大师。

小说是一定要虚构的,散文也不能只写经历。人生经历对一个写作者的影响肯定很大,但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往里。尤其是写小说,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对生活的认识,我对小说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不能更多地依赖于经历,得有所创新,凌驾于生活之上,写更能表现小说意义的作品,这是一个小说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写小说久了,肯定写不好纪实,所以小说家的散文大多停留在往事的追忆上,缺乏情感的深层次挖掘,不是那么深刻。当然,也有一些小说家把散文写得很精彩的,像汪曾祺等。

吴:梳理您的小说创作,我发现在题材上有三个关键词:原上,军旅,日常。原上既指你故乡所在的关中平原,又可指新疆边地的茫茫荒原。对军旅生活的书写主要以新疆为背景,您虚构了一个叫“塔尔拉”的地方,并在想象中对多种生活进行组装和嫁接。显而易见,小说涉及的领域本身就非常有特色,天然有一种普通生活之外的异质性。但是您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书写陕西农村、新疆边地和部队生活的时候,落脚点却是那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基本情感。也就是说,您的写作是从地方性出发,走向人与生活的普遍性的。

温:我小说里的新疆,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为解决在设置人物与现实世界时遇到不必要的麻烦,除了喀什这个真实的地名外,有两个地名“塔尔拉”和“桑那镇”,是我创造的另一个小说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任意翱翔,自由自在。不敢说自己的想象有多么丰富,但只要放开想象的翅膀,相信每个写作者的空间都是非常大的。在新疆时,我一直在部队,根本没有部队之外的生活,可我的大多数小说却是写新疆农村的,依靠着我的想象和人生经验,将陕西的农村生活嫁接到新疆,让小说里的人物进入另一世界去实现他的人生梦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普遍性多于异质性,再有特质的小说人物也难逃脱正常人的基本情感和日常生活,相信每个小说家都在努力书写具有异质性的作品。可是,太难了。我一直在努力之中。

吴:您的小说中经常有一种反差,在有特色的地方风情中关注普遍的生活与情感,同时也在荒凉苦难的环境中呈现人间冷暖、人情世故,尤其是注重挖掘人性幽微与人情之美。这让您的小说就像雪原上的阳光,给人世的荒寒悲苦打上了一层暖色调,这是您的选择也是小说的底色。就像《到喀什去》里的那个小青年,作为最后一个年轻的牧羊人,终于搭上了一辆大巴车准备逃离原来的生活,结果却阴差阳错和因路上的经历,又主动选择了回归。

温:您的这个评价令我汗颜。我是一个缺乏冒险精神的写作者,虽然也曾做过一些突围式的努力,但总体上还是传统作家。这些年来,我不愿写比较现实的作品,因为现实太让人出乎意料,根本对不准焦距。我觉得,用小说表达对生活的认知,才是小说家的追求。正如思想家要通过理性的盘问直达生活的意义,历史学家通过历史事件总结历史规律一样,文学通过对生活现象的描述,还有在生活基础上的虚构来表达作家对生活的认知。随着对小说认识的提高,对人生和社会判断能力的增强,我的写作能力也会随之改变。从先前的想改变自身的命运,到后来的想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再到后来对破碎世界想象整合的展现,这些愿望对我来说都是美好的。像《到喀什去》里的雷由夫那样,对人生抱有美好的幻想,现实却让他无所适从,只能“迷途知返”,最终回归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角色。这不是主人公的悲哀,而是我这个写作者的无奈之举。

吴: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历来被作家思考和书写,尤其在生态文学被反复提起的今天。您在这方面的切入很有意思,《驮水的日子》里倔强的驴与颇有耐心和爱心的上等兵,《硬雪》里茫茫雪原上人与狼的漫长对峙,《早年的雪》里人与鹰的彼此接纳、惺惺相惜以及最后一个训鹰师的职业操守与后继无人的绝望,《春天的仪式》里人战苦水、寻求解决之道的决心和毅力,都让人叹服。一方面彰显了自然面前人的强大意志,有硬汉小说的风格,另一方面又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人与动物的温暖情意。

温:《驮水的日子》是听别人讲了一个边防连队毛驴驮水的故事,我觉得有趣,能写成小说,可一直找不到切入点,拖了很久才写出来。当然,我写出来的与那个故事相去甚远,给我讲故事的那人看后,觉得不可思议,说我写得一点都不精彩。小说与故事本来就是两码事。小说可以超越本身的局限,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内,充分展示小说的意义。在这篇小说里,我只想表达人与动物自然和谐的关系,没想着讲一个跌宕起伏能吸引人的故事。我也一直觉得,小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从来不是把什么都想好了才动笔的那种人,一切都顺其自然。所以,我从不写什么提纲之类的劳什子。您提到的这些动物,是我爱观照的生物,因为新疆地旷人稀,荒凉的地域比较多,我又一直在部队生活,那种孤独无助的状况,体味得更多一些。所以,我喜欢把一些人生的情趣赋予动物来表达,这样更有意思一些。比如《硬雪》《病中逃亡》,还有刚写的《永别了,武器》,让我有切肤之痛,又快乐感伤。说句实话,我写这些动物和人物的时候,从没想过生态环境甚至硬汉之类,我只是写小说想写得更有意思一点。

一旦进入创作,尽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平和

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随着老龄化社会的迫近,老年人的养老问题,老人的物质与精神处境,越来越受到关注。这方面您在《空巢》《拐弯的夏天》《下半场》等小说中,包括本期刊发的《蓼蓼者莪》,多有观照也必定是深有体会。到了人生的“下半场”,那种时间、疾病的摧残与关系人情的磨砺之下不能自主、无能为力的悲哀,尤叫人感慨。怎么对待老人,怎么与老人相处,怎么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都是必须正视的问题。

温:近年,我家里出现了无法躲避的生老病死,以前听说过的一些养老弊端让我眼见为实了,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无力。如果说《空巢》《拐弯的夏天》《下半场》关照的是养老赡养问题,那只能是我之前的一种幻想,一厢情愿而已。真正接触到养老本身,那要复杂、现实甚至残酷得多,这也是我写《幸福之家》和《蓼蓼者莪》的真正动因。一旦动手写起来,我的内心也能平静下来,为的是下笔时能够从容一些。这也是我喜欢写小说的重要原因,能暂时放下生活中的诸多烦恼。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思维跳跃幅度比较大,有时候就是瞬间的一个念头促使我放开思绪,天马行空。写小说本来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有这份好奇心,永远都会有新鲜感的。

吴:专门谈下《蓼蓼者莪》这篇小说吧,我觉得,它是您给我的最好的小说,让我看到一位作家在文学的自我教育和生活历练之下,一种缓慢而持久的生长力量与不断积累、输出后的跃升与爆发。小说题目出自《诗经·小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疑这是一篇讲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小说,是从一个家庭的内部来探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和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小说语感节奏很好,心理描写细腻,每个人物形象都很鲜明,内在的情感力量润物细无声般一点点击中人心。大哥的自私,大嫂的算计,丈夫的置身事外,惠萍的劳心劳力,尤其是慧萍父母这一对老人的内心刻画得入木三分。当然,在人物的悲哀无力、谨小慎微或冷漠自私、精明算计背后,也有刹那的真情流露与温暖的人性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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