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种树记
作者: 舒飞廉
春节前,小年后,下过一场细雪,我回乡下小住,这一回将儿子带回来了。他刚刚参加完研究生的入学初试,好像由战场复员的美国大兵,到处闲逛,无事忙,我说回老家看看,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来到这没有WIFI的旧世界,还破天荒地留宿了两个晚上,这是他自三四岁时被迫寄托乡下过寒假至今,二十年没有过的。隔壁邻墙的爷爷奶奶们都来围观,当然,也有一些比他年纪大,但辈份低一些的“假爷爷假奶奶”,大伙儿七嘴八舌,正是杜甫诗中的情形:“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聋子婆婆特别高兴,一边嚷,一边用双手比画,黑人大伯翻译,说老人家的意思是:“他冲得比你还要高!”在我们的方言里,“冲”发去声,猛然蹿高的意思。聋子婆婆八十好几了,头发黑多白少,牙齿整齐,眼睛有神采,是我们村仅存的“义”字辈老人。我们字派的次序是“怀仁守义,永保家邦”,我爷爷“义”字辈,我父亲“永”字辈,我“保”字辈,儿子是“家”字辈,他出世时,我父亲取的名字是“家乐”,我觉得稍稍改一下,名叫“家洛”也不错,后来被他妈妈否了,觉得这个“洛”通“落”,不好,遂改为“沧海”。其实我们村的男人成年后,一般会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大号,供刻上墓碑写入族谱用,一个是小名,古人表字某某的遗意,日常用用。
我们早上去涂河集赶集,鲤鱼跳,鸡鸭叫,猪肉摊与各种卤菜摊子比往日要多不少,红艳艳的春联,紫气东来,万象更新,大地回春,门神武将,尉迟敬德,秦叔宝,一条条一张张摆得到处都是,附近回乡的村民将市集挤得水泄不通,好像是澴河在汛期发洪水一样。他在后面用手机拍我挑萝卜找白菜的模样,已经蛮入乡随俗了,对,满街的方言土话,只有这个能干的小伙子讲的是普通话。上午我在家里拖完地,去村南找他,他在往南的大路上玩滑板,急停急走,辗转腾挪。以前我也在这条路上骑自行车,一尺多宽的沙土路,细滑如蛇,我能飞快地骑到前面晏家塆与魏家河的同学家里去。现在这条路已经拓宽成四五米宽的水泥路,两边就是我家种小麦与棉花的三四亩责任田,父母与我们兄弟姐妹在这里劳作了一二十年,大概每一块田地里,都洒过我们,还有我们家陆陆续续养过的几头牛的汗水。这块地现在是转交给保伟家在种,他们栽的也是小麦,麦垅边上,镶着一棵棵尚未发薹的荠菜,荠麦青青,阳光也很好,白晃晃,有一层薄薄的暖意,作物汁液的清香与人畜粪便的熏风混和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我说就是摔到田地压住小麦苗也不要紧,这个时候板寸头一般尚未拔节的麦苗,踩到,压到,也是可以在年后的春雨里“冲”起来的。晚上我们去陡岗镇的桥边餐馆吃饭,炸气蛤蟆(以红苋菜叶子裹面粉,稍发酵,随手抟成,入热油炸成的面团),煮豆腐底子(用豆腐皮子裹捏碎的豆腐碎,加盐与生姜粒炸出来的小方块),黑白菜(本地一种叶片肥厚、墨绿色的白菜种,芥子味稍重)炒腊肉,还有一盘烧鳝鱼条,都是我平常一个人来这里点的家乡菜,老板娘看到我带来的与我模样相仿的小伙子,感到非常惊奇。饭后我们沿着女儿港的河堤往澴河边的六门闸散步,天上有下弦月,星星很大很亮。我想起有一年弟弟回来,到陡岗镇找同学喝酒,之后想坐河边的渡船回家,结果迷了路,鬼打墙一般摸索到半夜。现在澴河中已经没有翠翠家的渡船了,附近修起好几座桥,我们也有了北斗导航的软件,以后小伙子们想回老家瞧瞧,迷路大概率是不至于了。
第二天竟是劳动的一天。早晨在阳台上盯着家平家阁楼上起起落落的鸽子们,在“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的诗境里,与儿子聊人生、恋爱与未来,往下看见楼房西侧的菜园荒芜一片。四十多年前,父亲改祖父的小四合院,立起来六间瓦房,二十多年前,我又改父亲的六间瓦房为两大开间为底的三层楼房,钢筋水泥,坐北朝南,原来的六间瓦屋的地基用去两间,最西的一间卧房留着做柴禾房,中间尚有三间一百余平米的空地基,南北砌墙围起来,余下的旧砖一溜堆放在围墙外,留一个小门,成了一个小菜园。等我父母后来去南宁照顾弟弟家的两个孩子,无暇回乡,菜园也就交给我打理。我的办法是种南瓜,由涂河集买了三四棵南瓜秧子,春天栽,秋天收,好几十个,粉底霜,板栗色,甜度适中,好吃的,无奈好吃不能当饭吃,几十个南瓜占领半个厨房,成了灾,到处送人也无着落,大家的冰箱空间都有限。自此南瓜就进入了自生自灭的模式,每年自己引蔓,自己结实,自己变成肥料哺育来年的新南瓜秧。有一年我经过湖南湘阴县的新泉镇,由路边买回来一棵核桃树,粗可盈把,种下去,无奈它并没有湘阴县盛产的湘军将领们那样,头铁能打,很快就被南瓜藤与其他野草缠没在草莽。野草中,以商陆居多,它们一开始是与南瓜平分秋色,最近我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发现它们的运势,可能已经超过南瓜了。南瓜也好,商陆也好,冬天总会枯萎的,所以这一片菜园此刻也没夏天时那种矫若游龙、野气勃勃,天天向上的气概,正所谓晨兴看荒秽,草枯苗亦枯。沧海同学说:“你们学院的戴教授到处批评人家陶渊明种的个鬼田,你往乡下跑,也不种田,一个菜园子种南瓜,还种成这个样子,是种个鬼瓜。”唉,惭愧的。所以就一起蹬蹬蹬下楼,打开菜园子门开荒去,父母留下来的铁锹、锄头,我平时搜罗的各种砍柴刀,还有一把嵌锂电池的电动除草机,灰白帆布手套,工具还是蛮齐全的。
南瓜会“跑藤”,几棵苗,就能布满院子,地上,墙上,西边未拆的那间老房子的木壁屋梁上,结成的南瓜卧在地上不嫌低,变身成瓠子、丝瓜在房梁间摇摆,也并不恐高。它这是南拳北腿外练的功夫,所以清理起来,并不算难。我铁锹砍刀上阵,将枯藤旧叶,藏在枝叶间的南瓜,搜求既尽,在墙根下堆成一座南瓜丘,由沧海同学生起火堆,很快就将藤、叶、瓜卷入紫红色的火舌中。因为是疫情刚刚过去,乡下人爱放鞭炮与烟花,也特别爱放野火,昨天我们去陡岗镇仙女港河堤散步,就发现堤下的几乎每一片草地,都被野火燎过,苍黑一片,不远处,火苗在夜色中跳闪,还在蔓延之中,火苗之上,好几个村庄都在一朵一朵地炸开烟花,“通”的一声,瞬间绽开一株“火树”。我们爷俩生起这一堆火,也算是往驱疫鬼的事业里,加了一股柴?我们满头大汗,看着火舌舔舐东边墙壁的时候,保伟妈由院子门口走进来,看着火堆里十余只烤糊的南瓜,大的如瓦瓮,小的像握拳,只摇头,数落着我们:“几好的南瓜,都糟蹋了,给我抱回去,可以喂牛!”原来牛爱吃南瓜,它们天天吃草,从未厌倦,改吃南瓜,估计也不会像我们挑食的人类这样讨嫌,婶婶您早点跑来跟我们说撒。
南瓜可以顺藤摸瓜地挦扯干净,商陆就有一点麻烦了。它们一株株,一簇簇,草本,蓖麻、接骨草一样立在南瓜藤上,根株能长到拇指粗细,齐腰深,夏天的时候一条条开白花,结出紫黑色的穗果,散发出苦涩的气味,开花结果后,秋冬便如辣椒、茄子等一年生灌木一样枯萎掉了。将它们一棵棵拔出来,扔进火堆里,与南瓜一家共存亡,形影即灭。只是我发现,用砍刀与除草机割断商陆棵不难,但要将它们连根拔起,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每一株商陆,都是由一条根茎上发芽,生长,站立起来的,这些根茎或粗或细,在地下分环勾连,连结缠绕在一起,像一张巨型的蜘蛛网埋在泥土与瓦砾之下。你可以说,这里有千百株商陆,也可以说,这里只有一棵商陆,“它”像克鲁苏神话中的怪物,藏在黑暗的土地里,只是将它的一根根触手,显露到地面上,初秋的时候,挂起来的紫黑果串,像恶魔得意的笑声一般。德勒兹与加塔利讲“块茎”,来比喻“非中心、多元化、无规则”的文化结构,与“树状”的“中心论、规范化、等级制”的结构形式相对立,他们用的是马铃薯或红薯之类引蔓生长的作物打比方。他们要是也来扯扯商陆,恐怕会非常震惊:“块茎”能以如此复杂的形式缠绕成一个整体,成为一个蛛网般的迷宫,一个统一的“我们”,而在“我们”的“议程”上面,一株株商陆苗也以“我”的“个体”的名义迸发出来,高矮肥瘦不同,开花结果,春生秋实。“树状”与“块茎”的形式并非不能共处,“我们”与“我”也是可以共生的,伟哉,我家西园里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攻伐平衡的商陆怪。扯远了扯远了。我先将地面上的商陆棵收集起来,一束束抱薪就火,然后用小铲子掘地,准备将整张商陆的“蜘蛛网”全部起底。我对沧海同学说:“除恶务尽,就像根除坏习惯,你看多不容易。”他听出了我的讽谏的弦外之音,没有做声。他百度到商陆根的汁液有微毒,气味刺喉咙,又有一点担心我的工作量,大概要挖掘好几天,才能够达成“除恶务尽”,而且稍有残余,商陆的块茎又会春风吹又生,在地底下悄悄地收复它全部的地盘。克苏鲁的怪物们都有宇宙的雄心,它们孤单,坚忍不拔,目标是星辰与大海,它们都是游牧、游荡与游击的大师。
熊熊大火熄灭成为星星火堆,余烬里散发出炭焗南瓜的粉腻清香。我与沧海讨论半天,终于想出了降伏商陆大神的办法,就是将墙外的红砖搬进来,将它们铺开在清理干净的地面上,这样它们入春发芽,再想长出商陆林,也要过红砖这一关,数目会减少,我用割草机剪除起来,也容易,说不定,它们就会由矫若游龙的天天向上,改走亢龙有悔的回头路。说干就干,我们爷俩的工作,由放火的模式转变为搬砖的模式,在遥遥观望的保伟妈与朝军妈的监工下,五六块红砖一抱,一一搬到园子里,一排排敲打合缝,铺展如席。搬砖累,我汗流浃背,汗珠由额头滴到眼镜片上,迷蒙一片。我想起小时候双抢,我拖着一板车小山丘般的稻捆,赤着脚拉向稻场,脚趾间是六月大太阳晒起来的浮灰,五六寸厚,又热又烫,汗水也如此这般涌进眼睛,将眼球刺痛。久违的大汗淋漓唉。但想到终于能够像法海镇压白娘子一般,将存在主义的蜘蛛网,会令萨特们觉得恶心呕吐的商陆根镇压在这批祖父、父亲手里传下来的老红砖之下,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中途“歇会”休息,是倚靠在两口被我父母废弃的大水缸上,沧海同学提出了新建议,他觉得可以在园子里种几棵树,既然商陆南瓜俱往矣,将铺好的红砖重新掀起来一两块,就可以向下挖出一个土坑,种下一棵树,树根往下扎,也不会害怕在垂死挣扎中的商陆余根。的确,有了红砖们的支撑,这一片废园,的确可以给 “块茎”的后结构主义划杠,重返“树状”的结构主义,在西边我曾与弟弟、爷爷居住过的西厢房与东边三层新楼之间,长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小树林来。种树的方案就是如此这般涌现出来的,本来是计划个把小时的除草生火的活动,变成了三四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当我们饥肠辘辘,往园地里铺下最后一块红砖的时候,一个种树的向着未来的筹划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父亲立起六间瓦房的时候,在门前种了五棵树。这五棵树是随着我们兄妹四人一起长大,然后在改建成三层楼房时,被砍掉的。一棵苦楝树,靠着东边的村巷,长到了大汤碗粗细,在离地四五尺的地方,分出两个枝干,中间的树杈就成了我们争抢的“铁王座”。一棵臭椿,长出来椿芽是不能吃的,树中的庄子,没有什么用,还特别容易生“洋辣子”,说明蝴蝶喜欢将卵布放在它的枝叶上。一棵杞柳,过几年父亲就会将它长到手臂粗的侧枝砍下来,曲成大大小小的椅子。一棵枫杨,靠近前面艾清家的屋檐,常常将珠串一样的翼果垂注到他家的灰黑屋瓦上,纽扣大小的蜘蛛们常常在屋瓦与枫杨的枝干间牵丝结网。一棵榆树在最西边,目前尚存的西厢房前,树下即是我家的猪圈,所以每年它飘落下来的榆荚,会被刚由金神庙集上抓回来的猪崽吃掉不少。金龟子们爱会聚在榆树干上吸食树液,它们团团围在一起干饭的样子,有一点像现在谁家里办丧事,亲戚们开着车赶来,将车乱七八糟停在路边的情形。榆树是最新被砍掉的,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冬天,它被风雪压弯,堪堪倒在西厢房的南窗前,我与弟弟就睡在窗后的木床上,尚安然无恙。这些普普通通的树,由盈把到满怀抱,我都摇过、爬过,用小刀刻写过,它们的枝叶、花瓣、果实的形状、气味,树干的褶皱、纹路,一年四季的变化,都深深地印在我的感官里,哪怕是现在闭上眼睛,它们都可以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它们在真实的世界里消失了,但它们的模样却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是我去认识世界草木的“原型”“典型”与“理念”。
补种上新的树木是必要的。虽然可能没有孩子们由城里回来,日居月诸,再陪同它们长大。欧阳修写《李秀才东园亭记》,回忆起他少年时代常去邻居家抚弄的那些树,他成年后再去看,“周寻童子时所见,则树之孽者抱,昔之抱者挤,草之茁者丛,荄之甲者今果矣”,正是十年树木,十年亦树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木也是逝者如斯夫的证据。我尚有数十年的光阴,来见证它们的蔚然成林,万一,沧海同学以后也想学学陶渊明呢?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的一个话题就是,种几棵树?种哪些树?沧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要种一棵梧桐树。热恋中的小伙子,他的女友名字中有一个字发“桐”音。法国梧桐?泡桐?油桐?青桐?这小子可能还不能将“桐”类完全区分清楚,就开始标记他的象征物了。法国梧桐洋气,摇曳多姿,亭亭如盖,是行道树的首选;泡桐中空内直,紫花盈盈,有一点苦寒的气象;油桐杂花生树,桐籽点点,有用的;青桐才算是真正的中国梧桐吧,青枝绿叶,秀气,挺拔,“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我们村曾经有两棵梧桐树,一棵在保军家门前,一棵在队部加工厂的后园,都有合抱粗细,我没有看到凤凰在树上飞来飞去,印象最深的是它们特别难爬,爬上去的难度,仅次于电线杆,所以想攀折下梧桐籽枝特别难!梧桐就梧桐吧,种两棵,只是差一点成为“郑家洛”的沧海同学,你有空得翻翻《书剑恩仇录》,了解一下天山脚下“翠羽黄衫”的那位女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