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宴席
作者: 刘浪
在我三十年的生涯中,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婚礼,算起来有上百场了,要是再加上旁观的、道听途说的,就更加难以计数。这些婚礼有的喜庆热闹,有的鸡飞狗跳,有的百转千回,有的无疾而终。然而,像昨天在凤求凰酒店举行的婚礼那般离奇的,却是绝无仅有。作为这场婚礼的亲历者,我认为有必要趁着现在头脑清楚、记忆鲜明且在情感上余震未息的时机,把我的所闻所见记录下来。
此刻,我正坐在从武汉到北京的飞机上,时间是上午十点二十分。昨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从北京出发的飞机刚刚落地武汉。这是我疫情三年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何况此行是来参加我最要好的小学同学的婚礼(为了保护隐私起见,我还是不提他的名字了),他一直嚷嚷着要单身,绝不受女人的蛊惑,最终还是拜倒在新娘的石榴裙下,这让我无法不好奇这位新娘的真容。可是,当我满怀期待地走下舷梯,恨不得立刻赶到婚礼现场时,看到的却是武汉阴云密布的天空,狂风刮得机翼上下抖动,雨点像眼泪一样倾洒下来。我将此视为一种不祥的征兆,两个小时后果然应验了。
出租车在市区里蜗行了近一个小时,才把我送到凤求凰酒店的门口。这家酒店的外观是什么样的,我想不起来了。我当时心急如焚,车还没停稳就窜了出去,冒雨冲进酒店,都没来得及四处张望。按照惯例,新郎新娘应该站在酒店门口迎宾,可我一个人也没看到,冷冷清清的大堂里只有一个前台接待员。在她的指引下,我快步走到一号宴会厅。宾客果然都到齐了,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聊得热火朝天。舞台也已经布置好了,工作人员在对灯光、音响、摄影做最后的调试。看到这个场面,我才松了口气,庆幸没有误了吉时。一个支客模样的人走过来,问了我的信息,把我安排在靠近大厅入口的一张桌子上。这桌坐的是新郎的同学和朋友,扫视一圈,全是生面孔,估计我是新郎唯一一个小学同学。我跟他们打过招呼,简单聊了几句,发现他们彼此也不怎么熟悉,都埋着头看手机,气氛相当沉闷。
坐了一会儿,我看到工作人员已经就位,司仪走上舞台,清清嗓子,提醒宾客婚礼仪式马上开始。大厅里安静了下来。一段激昂的开场白后,音乐响起,舞台喷雾,灯光打下来,新郎手捧鲜花出场了。我的同学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最怕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他面带一种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视死如归的表情,朝鼓掌的宾客挥手,走到司仪身边站定,长吐一口气,仿佛刚刚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然后,笑容就肉眼可见地在他脸上凝固了。在和司仪互动期间,他一直没往台下看,而是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直到新娘挽着父亲出现在舞台对面的花亭里,他的目光也没有从吊灯上移开。
“在这喜结良缘的日子,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想问新郎一个问题,”司仪说,“咱们酒店的吊灯是由多少个灯泡组成的?”
“八个。”新郎脱口而出。
台下哄堂大笑。新郎臊红了脸,也讪讪地笑。
“灯泡数清楚了,咱就把目光转向前方,看看美丽端庄的新娘,她在等待您走过去,把手中的鲜花和浓浓的爱意献给她。”
新郎垂下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新娘,接着又翻上去看吊灯,迈开步子向花亭走去。这次换上了低沉缓慢的音乐,所有人的脸上都变得庄严肃穆。也许是受了现场氛围的感染,看着这个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同学,一步步走向他的婚姻殿堂,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似于老父亲一般的情感,既欣喜又悲伤。再看新娘,她比我想象的更淑女,脸上泛着红晕,披着婚纱的曼妙身体散发出崇高的圣洁之光。在她的衬托下,新郎就像一个战战兢兢去领取圣餐的孩子。
然而,当新郎走到花亭,向新娘献花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单膝跪地,哆哆嗦嗦地说出在台下排练过无数次的告白誓词,新娘非但没有感动,反而有点替他着急,以至于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接过了他手里的鲜花。而她旁边的父亲似乎更着急,还没等新郎站起身来,就把女儿的手匆匆交付到他的手里。紧张就像一场瘟疫,在他们中间传播着,把婚礼的节奏都打乱了。台下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我也跟着忍俊不禁。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种给大家带来欢乐的紧张,会将婚礼推向不可收拾的深渊。
接下来的证婚人讲话、交换戒指等环节,紧张继续发挥着作用,闹出一个个让人捧腹的笑料,我就不一一尽述了。似乎魔鬼在作恶之前,都喜欢给人一点甜头。到了父母致辞的环节,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人人都希望他们舌头打结,出点洋相,好让大伙儿高兴高兴。因此,轮到新娘父亲致辞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开口,台下就笑得前仰后合了。大家对这个没等新郎求完婚就把女儿托付出去的父亲记忆犹新,都期待他有更加亮眼的表现。在潮水般的笑声中,他颤颤巍巍地掏出稿子,在手里抖了抖,刚要念出第一句,就向后一仰,昏迷过去了。台下有人发出了惊呼,但更多人还在笑。新娘和母亲眼疾手快撑住了他,司仪和新郎一家人也都围了上去,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人们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司仪也手足无措,看到新娘父亲被七手八脚地架到台下,他擦了把汗,草草宣布仪式结束,婚宴开始。服务员端着托盘来上菜了。宾客们议论纷纷,没人动筷子。主家派人来安抚大家,说老人只是血压升高,休息片刻就好了,请我们安心用餐。大家虚惊一场,这才拿起筷子,互相招呼着吃了起来,还饶有兴致地谈论起婚礼上的各种趣事。我听见旁边桌上有人说,他是不是拿出稿子一看,发现是一张白纸,血压噌一下就上去了。全桌人哈哈大笑。
就在我们以为婚宴会在杯觥交错中圆满落幕时,忽然有几个护士跑了进来,把新娘父亲抬上担架,又风一样跑了出去。新郎一家人和新娘母女急匆匆地跟在后面。由于坐在大厅入口,新娘跑动时飞起来的婚纱从我脸上滑过,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上我的心头。
大厅里一片死寂。主家的近亲不断打电话询问情况。酒店经理也赶来协商交涉。过了不久,便有消息传来,人在路上没了,救护车改道去了殡仪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胸口像挨了一记重拳似的,哑口无言。在过去三十年中,我从未碰到这种从天而降的灾祸,它近在咫尺,却极不真实,像一个玩笑,一场恶作剧。即便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感,但当它真的发生时,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婚宴变成了丧宴,满桌的美馔佳肴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所有人都吃不下去了,纷纷撂下筷子,唉声叹气,后来干脆起身告辞了。主家的近亲也都动身去殡仪馆帮忙。半小时前还热闹欢腾的大厅,现在人走茶凉,只剩遍地的彩带、十几桌的酒食和萦绕不散的烟雾。我不禁问自己: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也该走了。一场婚礼就这样惨淡收场,想起来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收拾好物品,正要离开,忽然看见桌子对面有个人,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酒杯,嘴里满满地吃什么东西。他鼓起腮帮子,脸憋得通红,额头和脖子青筋毕露,似乎在拿命吃这口东西。吃着吃着,喉结一缩,刚吞下去了一点,又立马夹一筷子菜填进嘴里,噎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赶紧捏起酒杯,送了一口酒,细细地嚼着,脑门淌下汗来。
这副吃相把我看呆了。
桌上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可他几乎察觉不到我的存在,只顾狼吞虎咽那些没人吃的残羹冷炙,仿佛在这个大厅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他是谁,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我一概不知。我仔细打量此人,他约摸五十岁年纪,头戴一顶解放帽,面孔瘦削,牙齿焦黄,颏下有一道蜈蚣疤,被胡茬盖住了,不太明显,身上穿一件棕色夹克,洇湿了一大片,毛领上还沾着水珠,可见他是淋了好一阵雨才赶到这里的。
我遏制不住好奇,朝他走了过去。
“你好。”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吃着,但放慢了速度。
“你是XX的亲戚吗?”我说出了我同学的名字。
“不是。”他摇摇头,“我是代表我儿子来的,他有事来不了。”
“你儿子是他什么人?”
“唔,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我喊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我承认我有些失态,但整场婚礼,我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而刚刚发生的意外又让我郁闷难解,急需跟人一吐为快,没想到这个人就在我的面前。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警觉地看了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往里面夹菜。
“我也是他的小学同学,我跟你儿子肯定认识。”
“你叫什么?”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哦,我儿子……他叫大头。”
“大头?”我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着,“他真名叫什么?”
“就叫大头。”他夹菜的速度越来越快,“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跟XX小学六年都是同学,不记得班里有叫大头的。”
“那你再想想。”他端起一个个盘子,甜的酸的辣的,也不管串不串味儿,都连汤带水倒进塑料袋里。
我见他动作慌乱,便起了疑心。
“你到底是谁?”
他不说话了,拎起塑料袋就要走。我抓住了他。
现在想想,我有什么理由抓住他呢?一个陌生人,谎称自己儿子是新郎的小学同学,代表他来参加婚礼,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就算是罪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当时我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就伸手抓住了他。也许是他的谎言激起了我追根究底的欲望,也许是他在死了人的婚宴上还能大快朵颐让我难以理解,也许都不是。在遭受那场意外的打击之后,我只是单纯地想抓住一个人,来填补那种打击所造成的空缺,哪怕他是个陌生人,是个骗子。
他甩着胳膊,试图挣脱我,但他低估了一个绝望之人的力量。我的手完全焊在了他的胳膊上,怎么也甩不掉。
“你再动我就喊人了。”
其实大厅里没有几个人了,但我这句警告还是对他起了作用。
“同志,别喊。”他压低嗓音,“有话好好说。”
我们又坐回到桌子上。他身上有股长期没有洗澡的馊味儿。
“说吧。”
“可以松手吗?”
“我信不过你。再说,我抓着你也不影响你说话。”
“你既然信不过我,为什么要听我说话?”
我愣了一下,把手松开了。
他幽暗的眼睛里放出了一点光彩。接着,光彩消失了,他用那种直抵人心的幽暗深深地凝视我,似乎在确认什么。
“能喝点吗?”他指着桌上的酒,“这个。”
“可以。”
碰杯的声音一响,我感觉他已经确认完毕。
“同志,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认识这个新郎。我有个儿子倒是真的,但他不叫大头,也跟新郎没啥关系。我就是个过路人,看到这儿在办婚礼,就进来看看,凑个热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刚才婚礼上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他平静的语气让我吃了一惊。
“你难道……难道没有一点想法?”
“唔,想法嘛也是有的,只不过……你真的要听吗?”
“说来听听。”
他望着舞台,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我挺羡慕那个新娘的父亲。”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一个父亲死在女儿的婚礼上,这很不幸,但我还是羡慕他……”他顿了顿,“同志,如果你有耐心的话,就听我讲讲我的经历。也许等你听完后,就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