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

作者: 女真

万有引力0

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表述如下:任何两个质点都存在通过连心线方向上相互吸引的力,两个物体间引力的大小跟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跟它们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与两物体的化学组成和其介质种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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氢气球开始上升的那一刻,他双手把紧吊篮栏杆,明显有点紧张,还有一丝丝的激动。或许是为深广的林海,为眼前的高大松树,或许是为自己的果敢选择。心脏明显比平时跳得更快。但他没工夫去想为什么。松林望不到边界,每一棵松树都高耸挺拔,整整齐齐站成队伍,齐刷刷顶起大东北夏秋之交湛蓝色的天空,努力沟通大地与天空的样子相当有气势。松林里的一切,那些树干、枝桠、针叶、松塔,林间种类繁多、叫不清名字的高高低低的草棵,暄软的泥土,活跃在松林里的飞鸟和昆虫,共同酿造出一种松林特有的气息,浸入肺腑的空气清肺、醒脑,比他饭店后厨的油烟气新鲜好闻得多。家里那边饭店正常开业的话,这会儿他已经从菜市场采买完毕,带着装在后备箱里的满满收获,回店里准备迎接中午开始的忙碌。忙碌意味着收入和利润,意味着可以养家糊口,给儿子和女儿交学费。累,但充实且快乐。他的店里,两个厨师四个服务员都是雇的,采买这样的重要环节通常他亲自完成。进入后厨的各种原材料既要新鲜又要价廉,这种事情没有比亲自上阵更让他放心了。他的饭店定位大众路线,利润不高,精打细算是必须的,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而现在,他要把饭店暂时停业的不开心、不愉快忘记,准备随着氢气球升高到树梢作业了。

平时他很少登这么高。

他和杨晨在一起。

他们去采摘松塔。

十天前,杨晨给他打电话,说奶奶身体不太妙,白天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清醒时刻多次呼喊孙子的名字。杨晨是他姑家表弟,小他五岁。独生子女这代人,表兄弟就是最亲的同辈亲人了。父亲多年前工作时坠楼去世,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他替父亲尽孝的方式之一是每年给姑姑寄些钱,补贴奶奶的抚养费。钱不够多,他跟姑姑表达过歉意,姑姑握着他的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明你不用想太多,你做的够好了。你奶是我妈妈,你爸爸走得早,我嫂子身体又不好,我多照顾照顾你奶是应该的。你和吴月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大城市不比咱林场,吃根葱、喝口水哪样不得花钱……”结婚以后,他两三年来林场看奶奶一次,每次都给奶奶买衣服、保健品,也给姑姑一家带上各种东西。一晃儿姑姑七十多了,满头白发,上有高寿老母亲,要照顾病残老伴儿,下有儿子、儿媳、孙女,操持四代同堂的家,屋里屋外,下厨房、种园子,洗洗涮涮,没有闲下的时候。他感激姑姑的付出,体谅姑姑的不易。必须感恩姑姑。奶奶今年九十五了,身体一直硬朗,一个月前还可以自己下炕上厕所,最近白天突然开始昏睡了,糊涂时候多,清醒时候少。奶奶九十岁时做过白内障手术,术后还能穿针引线做手工,寿数超过绝大多数人,身体状况杠杠的,能吃饭,胃口好,但毕竟年纪太大,这样的异常不能不让家里人担心,更何况遇到疫情这种特殊状况,万一有事,去医院肯定比不上平时方便。所以杨晨电话里一说到奶奶开始说胡话,他慌乱不已,在家里团团转。杨晨性格内向,平时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更轻易不说重话。媳妇吴月见他心神不安,说他:“你还犹豫啥?赶紧过去看看吧。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孩子都关家里,一日三餐离不开人,我也应该陪你过去。反正现在饭店也开不了门,即便让开门,没客人还不如关着,白给老陆他们几个开工资,水电也得额外花钱。你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过去能帮姑姑做几顿饭也好。给奶奶做点她爱吃的,好歹你是专业面点师。”

说走马上行动。早年没买车时,他嫌倒火车麻烦,去林场通常是坐五爱市场通往临江的跨省长途大客。客车从五爱客运站点出发,路上小站不少,走走停停,到了终点站,他还要转乘去林场的小客,前后颠簸至少九个小时,天黑透了才能到姑姑家。时间不短,优点是虽然也倒车,但基本可以从头坐到尾,比经停通化倒火车省心。坐绿皮火车,倒车时有没有座位靠运气,万一没座位,站着太遭罪。在客车上他可以睡觉养神,也可以看沿途风景。长白山余脉山峦起伏,春天翠绿,夏天繁茂,秋天多彩,冬日苍凉,对他这种常年辗转农贸市场和饭店后厨的人而言,窗外一闪而过的每种景色都像画一样新鲜又美好,坐车过程明显是一种休息,看累了可以闭上眼睛胡思乱想。电商崛起之前,批发服装和小商品的五爱市场相当红火,东北三省乃至蒙东地区的很多零售商人蜂拥五爱市场上货。开往临江的大客车行李仓和车上货架永远塞得满满当当,来自东南沿海的服装很快成为沿途各地的流行款式。安顿好包裹的乘客,交头接耳交流进货样式和价格,有人在车上吃饭补充体力,车厢内常有面包和茶鸡蛋甚至韭菜盒子的味道;也有疲累的人很快进入梦乡,偶尔发出怪异的鼾声,惹身边乘客失笑。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专注窗外风景。对他而言,什么都不干,老老实实坐着看风景,算是一种奢侈,相当于旅游了。到五爱市场批发货物要起大早,考验人体力,也考验脑力。网络还不发达时,判断服装是否流行靠大脑、靠悟性,最新流行可能是什么,对货品是否好卖要有能力预判。辛苦带回去的服装畅不畅销、能不能卖出好价钱是未知数,货卖得好自然心花怒放,货没上好,服装压手里挣不到钱,任谁都难受。为生存挣扎,大家都不容易。他不卖服装,但能理解身边的同车人。那些闭目养神的乘客,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疲累和焦虑。在那些生意人身上,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另一种生活可能。毕竟高考落榜后自己也有可能到五爱市场租床子摆摊的。行当不同,经营道理相似,像开店之初他选择饭店特色,是主打东北大众菜还是往小众特色方面使劲,当时很纠结,连续多天睡不着觉。人生充满各种岔路,走上某条路可能就回不了头,每一次看似简单的抉择,都可能决定今后的生活道路是否顺利,谁能不谨慎呢。

这次决定过来看奶奶,他先打客运站电话询问。近几年五爱市场眼见着萧条——消费者热衷网购,进实体店的人越来越少,批发市场明显受影响,但往来临江的大客车还在运营,让他出行林场多了选择。自动语音提示他,疫情原因,五爱市场出发的长途客运暂时停运。他又上网查火车票。车次比正常时期明显减少,去临江确实没有合适的车次。看来只能开车去了。开车也好,虽然累些,无法安心看风景,但可以早些到姑姑家。车里是独立空间,不用一直戴口罩防范病毒,给奶奶和姑姑一家人带东西方便些,回来也可以顺便带些野生木耳、干蘑菇、干山菜等山货,店里用得上。价格是一方面,林场那边的木耳和干蘑菇口感确实好,都是野生的,比养殖的强很多。来林场的路上验过三次核酸报告,他出发前刚拿到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报告和奶奶病重的理由让他还能通过检查。一路颠簸,晚上到姑姑家时,奶奶没睡,睁着眼睛,抱着他亲,掉了眼泪,让他觉得自己回来这趟太值了。上学之前他是奶奶带的,他跟奶奶的亲非语言可以形容。也许是他的到来缓解了奶奶的病情,老太太偶尔支棱起来,白天能起来坐一会儿了。来时容易,他想顺利回去却难了——他到姑家的第三天,看网上新闻,家里那边病例突然增多。吴月电话告诉他封小区、封城的消息,叮嘱他:“饭店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门,你多陪奶奶几天吧,别着急马上回来,估计现在走高速比你去时更折腾。”他想了一下,表示同意。媳妇说得有道理。

2

决定来林场看望奶奶时,他并没想过现在正是采松塔的季节,更没想过自己会和杨晨一起登上氢气球,成为采摘松塔的人。在林场长大的杨晨给他讲过采松塔的过程。传统的采松塔方式,工人通常在脚上绑金属脚扎子,靠脚扎子助力登高,一棵树摘完了,再摘另外一棵。频繁上下树,意外掉落受伤的事情每年都有,小则摔断胳膊腿,不幸摔死的也有。开山前包山的老板通常会郑重拜山,从老板到干活的工人,齐刷刷跪下祈求山神保佑采摘期一切顺利,人身安全,松塔丰收。松塔也分大小年,大年结得多,小年结得少。采塔人收入不低,赶上大年,一个采摘季可能比得上种几垧地的年收入,所以摘松塔虽然危险,总有人不顾风险上树。成熟的采摘工挣三两万是可能的。林场人手有限,每到采摘季节,外地打短工的闻讯而来,不缺工人。今年情况特殊,人口流动少,外面人难进来。为不耽误采摘,老板们普遍提高了人工费用,工钱日结,一把一利索,绝不拖欠。杨晨说到熟练工人每天最高可能拿到一千块钱时,他的心开始活动。最近两年,饭店时开时停,开门食客也不多,一直处于亏损状态,靠吃老本勉强维持着。店面年租二十多万,不能开门营业拿什么交租金呢?房东也是要还房贷的,房东同意缓交不代表将来可以不交,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做生意要讲究信用。在家里,他不愿意时常露出愁容,不想让全家老小跟他一起闷闷不乐。这次他来林场既是探看奶奶,也多少暗含了躲避家人的意思,尤其想躲避吴月看他时越来越迷茫、不甘的眼神。小学老师吴月当初同意嫁给他这个开饭店的小老板,除了看上他人长得高大、精神,也是觉得他可能把饭店做大吧?对女人而言,婚姻某种程度上也是押宝,押对了她就能做有钱的老板娘了。她预判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看上去高大孔武的男人仍旧是靠租店面经营的小老板,饭店收入勉强养家糊口,并没有更发达的迹象。她对他失望吗?他当然不会自取其辱、公然问她,但从她的眼神和口气中时常能发现一些迹象。所以,他自觉早出晚归,尽量留在店里。半夜闭店回家的时候,吴月通常已经睡下。让她眼不见心不烦吧。没想到疫情来了,饭店停业,两个上大学的孩子留在家里上网课。吴月不再去学校上班,也在网上给学生上课。四口人天天关在一起,空间显得格外狭小,太憋闷了。他这个学过厨师的人要保证家人的三餐,非常时期,营养搭配更要合理,顿顿吃好的,收入却骤减。他在家里越来越不自在,更加感觉愧对家人。采松塔每天如果真能拿到一千块钱,干一个月拿到手三万现金,店里得卖出多少盘菜才能净挣这些?只要他付出辛苦就行,何乐而不为?闲着也是闲着,这活他应该干,也能干。果真挣到三万,他一定拿出一半留给奶奶和姑姑。作为采摘新手,如果说一个月收入三万块钱可能夸张,打五折他也可以接受,总比闲着强。九十五岁的奶奶还能活多久?得让姑姑多给她做好吃的。奶奶一辈子围着家人转,没领过工资,没退休金,只有高龄补贴。姑姑和姑父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七千。姑家底子薄,杨晨包不起山,两口子给人打零工,供正上高中的女儿读书。他们住的房子还是姑父当年从国营林场分的前后带小院的旧平房,他每次来只能在奶奶睡的土炕炕梢铺个行李卷,跟奶奶睡一铺炕。土炕铺再多褥子他也感觉硬,睡惯了软床垫,不习惯。土炕的优点是冬天暖和,外面冰天雪地的大冬天,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后背烙得热烘烘的,那才叫舒服。但上了年纪的奶奶夏天也要睡热炕,他睡炕梢也燥得睡不着,身下像放了火盆,却不敢轻易翻身,怕翻身出响声把奶奶弄醒。

出门上山要瞒过奶奶,也必须瞒着姑姑。奶奶晚年丧子,格外心疼他这个孙子,脑子清楚不糊涂的时候,还会打长途电话跟他闲聊。奶奶喜面食,他来后给奶奶换花样做,包饺子、烙金丝饼、蒸馒头花卷、手擀面条,奶奶只能吃几口,一边说好吃,一边埋怨女儿不该让孙子下厨房。她能吃出这些面食是孙子做的,专业面点师做出来的面食跟女儿做的家常饭菜不一样。知道他去登高采松塔,奶奶绝对不会让他出家门的。奶奶一辈子多数时候生活在林场,当然知道进山林干活危险无时不在,不像外人看见的那么浪漫。虽然现在大动物少了,不必担心遇见黑瞎子、老虎,但走路绊到树根上人还可能受伤呢。姑父年轻时当林业工人,上山伐树作业时就被一棵倒树砸伤了大腿,现在还有后遗症,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干不了重活。他上学以后,假期跟爸爸来林场看奶奶,奶奶和姑姑总是再三嘱咐杨晨,不让杨晨带他进山里玩,非得他又哭又闹,才准许他们在山脚下玩上一小会儿,还得是在大人的监看下。现在他年过半百,体重超标,血压高,靠降压药维持,她们更不会同意他登高冒险了。所以他跟杨晨悄声说自己想进山比试比试时,杨晨也明显不想带他。杨晨笑说:“哥,我怎么记得你说过自己恐高呢?松树尖几十米高,不比你们城里那些楼房矮,你行吗?”他回他:“那有什么不行的,至少我可以试试吧?不是说现在可以乘坐氢气球干活了吗,不像从前上上下下的,要一棵树一棵树爬上爬下。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看他态度认真、坚决,明显不是说笑,杨晨只好说:“那我打听打听吧。老板一般都愿意用熟练工,除非特别缺人。你等我信儿吧。”

3

白露已过,山区早晚凉,早晨出门离开时,他穿了长衣长裤。他跟姑说,自己跟杨晨一起去临江城里修车,顺便帮朋友看看山参和干山菜,可能晚些才回来。嗯,来的时候感觉汽车轮胎有些软,发动机的声音不太对,修车还得去大地方。一个厨师学校的老朋友开朝鲜族特色的参鸡店,用人参量大,听说他来这边,请他帮忙看看市场,他自己的店也需要山菜,有老顾客爱吃。穿好外出衣服,他走到炕沿前,俯身跟奶奶贴下脸。正像杨晨电话里说的那样,奶奶现在除了吃饭,大白天常闭眼睛,似睡非睡,即便睁着眼睛,也像神游在一个旁人不懂的陌生世界,说出来的话大家常常听不懂,像猜闷儿一样费解。这几天虽然偶然能坐起来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早晨跟奶奶告别时,奶奶没睁眼,他一阵心酸。人老了不容易。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出门偷偷上山的决定对不对。

匆忙出家门时,姑姑塞给他一个装满了食品和水的黑塑料袋,说让他路上饿了吃,省得花钱再买。塑料袋沉甸甸的,他不敢直视姑姑的眼睛,但并没有推辞。姑姑在他身后跟杨晨小声嘀咕着,他也没回头看,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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