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父亲

作者: 焦冲

遥远的父亲0

1

十点多,我关了电脑,起身,走出主卧。客厅里灯没开,母亲立在阳台,单薄、瘦小的身影宛如贴在落地窗上的人形剪纸。这个三线小城里的居民们普遍睡得较早,即便闷热的夏夜,过了十点钟,外面也只剩昏黄的路灯如敛翅小鸟寒缩于枝头,间或两束车灯,雪亮如剪,劐开夜色。我悄悄走到母亲身后,从玻璃中看见她的眼珠转动,但她没有改变姿势,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我住在三十层,对面的楼群皆矮得多,一栋接一栋,似墓碑林立,将深夜的小城变作广袤而寂静的坟场。抬手触摸母亲的肩膀,感觉到那件打底衫已起了球。我轻声道,妈,太晚了,睡觉去吧。她无动于衷,过了大概半分钟,才道,后天立秋。我稍觉惊讶,迟了片刻才答,知道,我陪您回老家。她道,阴历刚好赶上七月七,牛郎会织女。

自从三十年前的那个立秋,父亲抛妻弃子,带着女学生李爱玲私奔后,每年立秋母亲都要到老家的田间地头坐一坐。即使搬离县城,住进了真正的城市里,她依旧保持着这一习惯,已然成了某种仪式。也许对她而言,这一天值得被纪念,想忘也忘不掉。

几个月前,母亲被诊断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脑部亦有肿瘤压迫着神经,且无法手术。她的状态时好时坏,清醒时和好人一样,算术题都能做,糊涂时连儿孙都不认得,有时会痴痴地望着自己吃剩的果核,一脸懵懂道,这桃谁吃的?我留给你爸的。鉴于此,我才没有主动提起“立秋”这茬儿,心存侥幸地想着能不回去就不回去,没承想她终究记得。

告诉你爸一声,让他等着咱们,别去学校。母亲嘱咐道。

老年痴呆症就是如此,越是眼巴前的人和事越记不得,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却历历在目,如数家珍。我对母亲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已近乎麻木,并不像开始时那样给予纠正或解释,而是顺着她,哄着她,反正她的记忆就像鱼,说完就忘。疾病仿佛让母亲坐上了时光机器穿越到我还在上中学的那段日子,父亲当时在镇中学教语文,我和李爱玲都是他的学生。

知道,我刚给他打过电话。我熟练而机械地应付着,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儿,最初的那种由于欺骗而生的于心不忍和内疚感早已荡然无存。

你说你爸还记得我吗?他在那边早该有老婆孩子了吧?

在哪边?我难掩好奇,不禁问道。母亲的话就好像她晓得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当然是另一个世界了。母亲转过身,泰然自若。

哦,可能吧。我支吾着。转头她又以为父亲已不在人世,这倒合乎情理,毕竟自从那件事后,母亲便不再提他。不仅她自己不提,也不准我和妹妹说起,就连爷爷奶奶等亲戚也都非常自觉地不在母亲面前谈及有关父亲的一切,好像这个人不止死了,更如同没存在过。

那他还会要我吗?母亲直视着我,双眼热烈而荒凉,犹如一片午后的戈壁滩。

要,肯定要,您是结发妻子。我言不由衷,只为哄她早点儿休息。

那我可要好好打扮打扮。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来到电视柜旁摸黑翻找,并自语道,那只镯子放哪儿了?拉开几个抽屉都没找到,随即问我,你见着没?

哪只?我明知故问。据母亲说她和我爸结婚之前就发生了关系,这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随后他送了她一只金镯子,可以视作定情信物,印象中她一直戴到父亲离家出走才摘掉。母亲生病之前我并不清楚镯子的轶事,健康、正常的母亲绝不会提起父亲,更别说事关性、爱和个人隐私。她成长的那个年代和环境,性对女人来说是见不得人的,尤其是未婚女性,何况母亲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正派、规矩、贤惠,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幻想,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可自从她生病后,很多以前不敢说、不想说的都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令我和熟悉她的人大跌眼镜,她仿佛卸下了安分守己的伪装,活出了没羞没臊的真我。

就你爸送我的那只,纯金的,上面有缠枝花纹。母亲描述着它的款式,眼睛放光道,可不能把它弄丢啦,那是你爸第一次送我东西,结婚后就没再给我买过啥了。

顿了顿,她叹道,这个负心汉。

才不是纯金的,我心里嘀咕。那副镯子是我奶奶的,另一只给了我小姑,小姑嫌弃它样式老旧,拿到金店化了重做,才发现里面掺了其他金属,含金量不到百分之八十。

那个呀,在小颖那儿。我说,明儿我打电话给她,今天太晚了,您还是先睡吧。

怎么到她那儿了?小颖是谁?

她是您闺女啊,她结婚时您给她的。我又在撒谎,鬼知道那只镯子去了哪儿。

知道在哪儿就成,明天帮我要回来。母亲念叨着,一脸怅然,往房间踱去。

躺下后,母亲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要起身。我忙制止,您干吗?她说,饭热上了吗?你爸一会儿回来吃。我耐着性子道,我给他送到学校宿舍了,看着他吃的,他说好吃。她道,是啊,你爸就爱吃我包的羊肉香菜馅儿的饺子,我和的馅儿可是有秘方的,那叫一个香,你姥传给我的,谁都不知道。我说,是啊,香个跟头,您睡吧,我爸今晚住学校,不回家。她略显失望道,是吗?在我的安抚下,她重新闭上眼,就在我准备关灯离开时,她再度起身,双眼圆睁道,不行!我得去学校找你爸,李爱玲那个狐狸精肯定在那儿。我赶紧说,没有,她转校了,不在临河镇。她问,真的吗?我说,真的,再说,我爸根本不喜欢她,他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人。母亲面露娇羞和喜色,稍感安心道,他确实对我这么说过,很久以前。

终于,母亲发出了较重的鼾声,她眉目紧蹙,嘴巴大张,有节奏地往外吹气。按照我奶奶的迷信说法,这样的人将不久于世,她每一次呼气就是在吹土,等到吹成坑,那就是她的墓穴。光是阿尔茨海默症也许不会那么快要了母亲的命,但她脑部的肿瘤是恶性的,且已扩散,加之年龄太大,手术已没多大意义,甚至有可能缩短她的在世时间,只能保守治疗,听天由命。她这辈子受到的折磨和辛苦还少吗?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就不能让她没病没灾地多活几年吗?我胡思乱想一番,起身闭灯,回了自己的卧室。

消息提示灯闪烁不止,我滑开手机,儿子发来的,说他今天有点儿累,体会到了赚钱不易。儿子上高二,暑假期间非要体验生活,在一个快餐店里打工。我心想,等你以后养家糊口了才知道什么叫累。问他,你妈呢?过了一会儿他回复道,客厅,看电视。儿子又问我,我奶奶怎么样?我说,还那样,你有空了来看看她。儿子回道,行,等周末。我回道,尽量叫上你妈。儿子发过一个笑脸道,我懂。我道,早点儿睡吧,周末想吃什么提前跟爸说。

两年前,我和老婆离了婚。她先提的,其时我们已分居一年多。随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相看两厌,两颗心渐行渐远。妻子之所以先提出来,是因为她自认为找到了合适的人,我也认识那个男人。但老婆获得自由后,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时间,并没有走到一起,至于为什么我也没问她。儿子当时刚考上重点高中,他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开玩笑道,反正还有三年才高考,不会影响我。他的反应我并不觉得意外,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且看得开,很多事他们还遵从心之所向,不会顾忌太多。

离婚后,原来的房子让给了前妻和儿子,我租了个两居室,母亲自然跟随我。得知我要离婚,母亲并未像我预想中的那样劝阻或是责难,只是脸上的表情暂时凝固,随后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颇为宽容地说,过不到一块儿就离吧,非要拴在一起,两人都不舒坦,孩子也跟着吃挂落。我本以为她会苦口婆心地阻止,毕竟当年她曾放弃尊严,拼了命捍卫她的婚姻,搞得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我爸)都在同情她、可怜她,也许还有点儿轻视她。

父母从小就认识,两家人都住在临河镇,一个属于五队,一个在三队。父亲高中毕业后在家闲了三年,期间,他和母亲结了婚。后来有位老校长推荐父亲到市里的师范学校进修,说是毕业后就能当老师,吃商品粮,拿工资,比在家种地强得多。许是市里生活让父亲长了见识,对生活和爱情有了新的领悟和追求,越发觉得和妻子没话说,搞不懂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尤其是当了老师后,父亲表现得更为明显,经常以工作忙为借口而不着家,其实学校离家不过三里地,学校根本没给他宿舍,他只是在办公室弄了张折叠床。母亲肯定察觉到了父亲对她的冷淡和排斥,但她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反应,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饭,忙里忙外,脸上终年带着一丝抱歉的微笑,像对不起全世界一样。

父亲要跟母亲打离婚时,她正怀着我妹,我不到六岁,正是开始记事儿的年纪,对此有些模糊的印象。父亲跟一个刚从师范学校分配过来的年轻教师好上了。我见过她,已忘了长什么样,肯定是好看的,只记得打扮时髦,一头浓密的披肩发,不像我们镇上的女人们全都梳着辫子或齐耳短发。总之,父亲跟她两情相悦,相见恨晚,该办的事估计都办了,就差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亲跟母亲提出离婚时我也在场,我并不知道他跟母亲说的什么意思,只记得他面若冰霜,而母亲一言不发,拽过我搂在她腿边,眼泪扑簌扑簌,打湿我的头发。平时母亲就跟木头似的,那时的她更为缄默,任父亲再三追问,只是哽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当时,离婚非常少见并且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父亲众叛亲离,被当成陈世美,连爷爷奶奶也骂他,扬言要跟他断绝关系。而母亲这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善良、通情达理的女人却异常倔强,一根筋,不管父亲如何劝说或是开出什么条件,她都咬定不离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没人站在父亲那一边,就连法律也在保护着妊娠期和哺乳期的妇女,更何况为了保住家庭,母亲不顾“丢人现眼(日后回忆时她自己这么说的)”,来到学校寻求领导的帮助,甚至找到那位女教师,跟她推心置腹,促膝长谈。没多久,女教师被调走,父亲依旧留任,但被撤了年级组长的职务,且要观察一段时期,如再出问题即被开除。父亲的第一次婚外情在各方阻力下只得不了了之,为解心头之恨,他开始对母亲实行长达十多年的冷暴力。

2

虽已立秋,但并未进入真正的秋天,反而正值一年中最热的中伏。小城距临河镇算不上远,上高速行驶一个半钟头,随后拐入乡间公路,顺着兰泉河埝往西三里多便到了镇子的主街。镇南有条横亘东西的火车道,沿火车道往东十多公里即能抵达县城火车站,那里有通往省城以及京津唐等华北地区主要城市的列车经过。在我的学生时代,这个季节里,火车道两边皆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大部分是玉米,偶尔也有黏高粱或大豆、棉花等。现如今,很难见到庄稼,人们多选择种植树苗,或白菜、大葱、辣椒等经济作物,且被养殖场、碎石厂和水泥厂等分割得东一块西一块。

进入田间的土道太窄,我将车停在水泥路边,下车后沿着荒草萋萋的小径往里走。那块地被称作“南洼”,当年我家的四亩地依然幸存,只是长着一片海棠树,已有胳膊粗,却还没卖出去。想必行情不好,主人也无心打理,致使枝条旁逸斜出,凌乱不堪,地上落满半青不红的海棠果。走了还不到三百米,母亲便有些气喘,额头和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犹如伏天的水缸壁。她站在地头道,这树是余家老六的,看来要赔了。余老六我不熟,跟我熟的是其弟余老七,上初中时我们俩同班,曾一度同桌,非常要好。他成绩很差,课上捣乱,课后打架,在当时是典型的坏学生,经常被班主任——也就是我爸批评,甚至打骂。现在他身在何方,过得怎样,我不得而知,因为在我爸和李爱玲私奔的那一晚,他也失踪了。

海棠树左边的辣椒多数已泛红,一簇簇犹如半握的拳头指向天空。母亲走到海棠树和辣椒地相接处,拨开及膝高的杂草,仔细观察,像在踅摸什么。我跟过来,走近才发现她在看那眼废弃的水井。水井尚未坍塌,直径约有一米多,周围除了杂草,还有砖头、农药瓶子和其他塑料垃圾。

我小时候,“南洼”的灌溉全靠这眼井,别人家都是男人或者夫妻俩一起浇,而我家只有我妈。我爸几乎没下过地,只在春天带学生来田里看野景儿,酸文假醋一番,让学生写有关春天的作文。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收割等农活基本由我妈一个人承担。玉米一般不用浇,除非遇见干旱的天年,其生长期总会出现雨水,但秋麦刚种上时要浇,立冬前需要封冻水,返青时还要浇,抽穗灌浆期更要浇。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赶上浇麦子离不开人,就给我妈送到地里。她坐垄沟上,洗把手,就着浩荡春风吃我炒的醋溜土豆丝。她问我,你爸吃了?我说,吃完去学校了。我拍拍她身上的土,替她不平道,我爸为啥从来都不下地?你一个人都干了,不累吗?她道,我自个儿足够,别影响你爸工作,庄稼人就这样,成天跟土坷拉打交道,你要嫌累就好好上学,争取考出去。我说,我们学校的其他老师照样下地干活,只要不耽误给学生上课就行。我妈眯眼望着层层麦浪,那不行,你爸喜欢教书,他得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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