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聊友

作者: 钟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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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抓过很多次。

很多年后,我都能背下徐警官的手机号码,尾数是三四七八。那几年,徐警官至少打过我十次电话。电话一来,我就知道父亲又被抓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的情形。我在电话里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心想,好歹父亲也是个知识分子。他是高工,高级工程师。徐警官说你父亲是不是叫孔有知,今年七十岁,还念出身份证号码和地址。我赶紧跑去派出所,隔着窗户就看到了坐在长条椅子上的父亲。那是十月,深圳依旧炎热,父亲穿一件暗红色T恤,正盯着墙上看。后来知道那是《辖区平面示意图》。当时父亲一定在小声默念地图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房。这是他的习惯,喜欢默念。办公室里的徐警官应该是等得有点久了或者不耐烦了,刷刷撕下一个表格,让我签名。那是《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书》。要处罚,但不用执行。理由是父亲已满七十岁,法律规定不能再拘留。我故意把签名签得很潦草,简直就是划了划。徐警官不但没说什么,还先我们出了办公室。他一定有急事外出。不过他很快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让老人家别搞这些了,万一被别人敲诈了怎么办,万一一激动血压升高弄出人命怎么办。我在电话里“是的、是的”应着。这也是我想对父亲说的话。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出了派出所,上了我的车。小区其实就在派出所附近,我故意兜了很大的圈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最后父亲要下车的时候,我说,万一被别人敲诈了怎么办,现在的人做事都不计后果的。

一周后,徐警官又打我电话。又是你父亲哦,徐警官说。我说,是不是有人设陷阱。我没好意思说我父亲好歹是知识分子。徐警官说,不是陷阱。我又赶紧从公司赶到派出所,依旧是隔着窗户就看到正在读墙的红衣父亲。他对着另外一面墙读,后来知道那是《人民警察职业道德规范》。我点头进去,默默签了名,心中充满了愧疚。耽误徐警官工作了,我说。这次徐警官不着急外出的样子,正在一笔一划填着一个表格。我不好意思先走,心想他肯定有什么话要交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完全只顾着自己低头填表。我悄悄打着手势,示意父亲赶紧走。快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徐警官长长的一声叹气:唉。这让我怒火中烧。上了车,打着火,两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我说,找人下下棋、打打牌不行吗,非要搞这个。

父亲永远都是扭头看窗外,不理人。

第三次间隔时间是一周还是两周,不记得了,总之不会太久。我磨蹭了很久才到派出所。墙上的文字应该是被父亲读完了,只见他正坐在长椅上低头拿着一张彩页在读。后来知道那是《常见户籍业务便民手册》。徐警官站在门口问我怎么才来。我扯过《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书》画了几笔,心里来了气:你们就不能一口气端掉那些卖……那些场所吗!到嘴边的“淫”字,被我吞掉了。徐警官人擦着我的肩,走开了。我和父亲上了车,我再次兜了很大圈子,停车之前幽幽说了句: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注意身体的啊,出了危险怎么办。

这些话都不能阻止父亲的继续和被抓。

《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书》越签越多,我几乎成了派出所的常客。我不知道徐警官是否打烦了我的电话,反正我是接烦了他的电话。碰到开重要会议的时候,我甚至直接挂掉他的电话。他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你老爸啊,我真是服了,哪个犄角旮旯都钻得到。

我问,你们怎么知道消息的呢?

徐警官说,有时候是居民举报,有时候是同行举报。

同行举报?谁的同行。

卖淫女的同行。你老爸专找年纪大的,四五十岁的,而且出手大方,别人是二百,你老爸四百,年轻同行就羡慕嫉妒恨了。

妻子终于知道了父亲的事情。她应该是不止一次在我的车上、公文包里、甚至是枕头下看过《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书》。妻子是中学老师,常年担任班主任,职业习惯,处事永远显得很冷静的样子。一个晚上,卧室里,她敷上面膜,伸着脚踢了我一下:老爸是在报复我们。

报复什么呢?

报复我们不允许他再婚。

七十的人了,换了别的子女也不会同意吧,广州那套房子几大百万,还有至少几十万的存款,再找个人结婚,不明摆着分遗产吗。再说了,现在社会复杂,谁能保证那个女人是不是心地纯正善良。他搬来深圳和我们住一起,关系都很融洽,就这点……唉!

可能我们都不了解他。妻子接着说。

怎么不了解!我自己的父亲我还不了解?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心虚起来。

父亲是工农兵大学生,一九七零年秋天第一批,进的是北大。那年他二十岁。班里他是最小的,但入学学历最高,高中学历,大部分人都是初中学历,有的还是小学学历,听不懂课,记不了笔记,只好平时积极帮大家打开水打饭疏通关系,考试的时候好抄同学的试卷。但是大家毕业后,到各个地方当官的都是这些学历低的、没文化的,学历高、成绩好的都当了技术工人。父亲的数理化班里最好,最后成了石油勘探工程师。毕业典礼结束,家都没回,父亲就被接上了船,在茫茫海面上一待就是三年。都是男的,寂寞无聊,连拍死只蚊子都要讨论是公的还是母的。别人都渴望轮船靠岸登陆,唯有父亲对大海兴趣盎然。他是个学习狂,对知识充满热情。区域概查、综合性地球物理普查、地震大剖面测量……我自打记事起就不停地听他叨叨这些无比枯燥的词。他的工作经历,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好玩,就是有一天终于船靠岸了,可以登陆了,大家兴冲冲背起行李上岸,可是等甲板放下,很多人又退缩了。他们看到岸边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顿时无比恐惧,心脏受到了压迫,他们不知道到了陆地上该怎么坐车、买东西和称呼人。很多人为此取消了探亲休假,继续漫长的航行。在海上,在船舱里,在单调和寂寞里,他们恢复了自由。父亲呢,则是第一个冲上甲板、跳上岸的人。那次停留的地方是广州,是父亲向往的大城市。更具体说,是因为父亲听说广州不仅可以买到收音机,还可以买到福建人研究出来的家用电风扇。父亲找了他的工农兵大学生同学,争取到了购买指标,然后拿出全部工资换到了这两个时髦玩意。父亲买回来不是享受,而是测试他的无线电知识。他在船上,捡到了十几期破旧的《无线电》杂志,别人擦屁股都不要,他却一个字一个字给读完了,还做了满满的读书笔记。他的笔记,作为唯一的遗物,我保留了。翻开,第一页写着“《微波集成电路化L波段敌我识别机》知识摘抄”。

父亲轻松拆装收音机、电风扇的事情,第二天就被他的工农兵同学知道了。这消息瞬间炸了。因为他这个同学刚买的一台收音机,质量有瑕疵,不比不知道,比了发现自己的“心肝宝贝”扭开波段时总是有微微杂音。这杂音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觉得耳朵里全是杂音,让人心烦意乱。同学立即请父亲帮忙看看,看看能否消灭那可恶的杂音。父亲拧开背面的壳子,这里按按,那里扭扭,好了,声音清晰明亮,如子夜响起的钟声。这可不得了,同学的同学正好也要买收音机,于是就请父亲出马去挑个精品。也就是在挑精品的时候,父亲认识了母亲。

母亲当时是百货商店一门市部的售货员。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那个年代最令人羡慕的职业。商店里,父亲一连串娴熟的调试动作,吸引了正在给人抓糖的母亲。母亲绕到父亲面前,隔着玻璃柜台问,你会诊断半导体?父亲说嗯。母亲大惊失色差点落泪——这是父亲用过的词。接着母亲恳求父亲等她等到下班,因为她的收音机不响了。父亲又嗯了一声。母亲颤抖着说太好了太好了,声音像关门瞬间夹出来的,高而尖。很多售货员都听到了,都以为父亲和母亲是熟人,甚至是恋爱对象。母亲回到了她的岗位,继续抓糖。父亲则没有离开商店,他隔着玻璃一节柜台一节柜台看过去,所有有点技术含量的东西都被他研究了个遍,电池、灯泡、手电筒、缝纫机、自行车、机械表。售货员都把父亲当熟人看,也不阻拦。跟个大人物似的,在商店里东看西看看了整整半天——这是母亲形容父亲的印象记。

后来父亲去到母亲宿舍楼下,等母亲取来她不响了的收音机。父亲照例是打开背壳,三下两下就弄响了。在那个年代,这是何等的功臣!两人顺理成章地去吃了东西、逛了街道。很快,父亲跟着母亲见了住在广州郊区的外公外婆。门当户对、又红又专,两位老人认可了父亲。接着父亲携母亲回到湖南,一张结婚证盖下了红戳戳。三个月的探亲假结束,已经怀上了我的母亲送父亲从珠江口登船。常年不见面的夫妻生活从此拉开序幕。

我是五岁的样子才知道父亲长啥样的。因为五岁那年,他回家了,我有记忆。五岁,我上小学一年级了。我还在本子上画过他,就是一团黑。我没见过这么黑的人,从脚到手到嘴唇到额头都黑得发亮,我以为是非洲人进了家。父亲不管我的惊讶,一手拐起我就往床上抱,然后掀起一块白纱布,大叫:凯歌电视机,看好了。接着父亲啪啪按下开关,镶嵌在木壳子里的银白色荧幕亮了,有人影,有声音,有歌曲。父亲瞬间又啪地一按,人影没了。父亲说,晚上再看节目。

也是从那个时候,父亲开始跟我灌输他的人生观:现代社会必须懂技术,而且你要学得比别人快。电视看到一半,他就会考我,我们这是几英寸电视机,荧屏下面那个红色的键是什么意思,另外两个白色的键又分别代表什么,音量扭到多少刻度最合适。我回答不出或者错误,他就会很失望,扭头不看电视。似乎这电视机他搬回来就是为了考我。

后来父亲回家的频率大约半年一次。每次回来,他永远都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快过来”,然后单手拐起我把我放床上,展示他新带回来的高科技,收录机、单缸洗衣机、彩色电视机、小霸王游戏机。等他单手拐不动我了,家里出现了VCD。我后面就不喜欢他这些展示了,因为每次展示都是一次速记和考试。我不喜欢记那些按键、数字和功用。我爱上了写诗和画画。课外书喜欢看历史、哲学。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我选了文科。那个夏天,父亲不用出海劳作,肤色已经恢复正常,但他的脸色却比我记忆中的那个“非洲人”更黑。高考结束,得知我录取到的是中文系,他说了一句话:花花架子要,但知识、技术更要要,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们的隔阂从此拉开。二零零零年,我研究生毕业落户深圳,半年后自己开公司,五十岁的他则被国家重用,派到更远更复杂的海域勘探石油。我们都有了手机,但却从未拨打过对方的电话号码。偶尔看报纸科技版,知道他们的团队又攻破了新的科技难题、突破了什么什么世界纪录。我有时会想,每当父亲接受记者采访,分享他们的光荣与梦想时,可能也会闪过一丝遗憾,那就是他的儿子对他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冒。

知识的掌握、运用和突破,给父亲带来持久的高光时刻,直到他六十五岁真正退休。按照规定,父亲六十岁就退休了,离开他的大船、他的大海、他的石油。回到广州的家里没三个月,也是刚退休下来的母亲查出鼻咽癌晚期,这是广东人最容易得的癌症。三轮化疗做下来,癌细胞是被杀死了不少,但健康细胞也基本耗尽,回到家没几天,母亲就走了。我们一起安顿好母亲后事。母亲喜欢养鱼,家里两面墙都镶嵌着半米高的鱼缸,各种鱼壁上游弋。父亲说这下好了,我又回到大海了,与鱼为伴,与水为伴,与孤独为伴。那时候妻子刚怀上球球,我说要不你去深圳和我住。父亲说,这几年不去,我还要发光发热。

父亲找了一个民营的石油化工公司,当技术顾问。后面几年,有了微信,偶尔看父亲转发的朋友圈,发现他转发的新闻依旧是他退休前的老东家的一些辉煌战绩,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很专业的报告或者论文。他现在服务的公司,没有一条新闻,估计行业地位一般。偶尔看到父亲发一些自己的照片,蓝色衬衫、绿色工牌,人是很精神,但显然也是老了许多。

我自己当了父亲后,开始对父亲多一些理解,问候、来往也多了起来。不是我带着球球从深圳去广州,就是他从广州来深圳看球球。他无比喜欢球球,每次都会准备无数玩具,并教他怎么玩。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从船上带回家的各种电器。我再次让父亲搬到深圳一起住得了。父亲说,过两年。

球球五岁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父亲不请自到。我后来才意识到,父亲都是精打细算过的。五岁过后就是六岁,六岁就是小学一年级。小学了就有考试,有考试就有比较,有比较就有输赢胜负。输什么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父亲来给球球抓“起跑线”教育了。果然,球球的幼儿园大班时光过得非常紧张,起居、接送、数学、认字、英语、玩耍,时间安排到每一分钟。我和妻子都是大忙人,父亲如此投入,我们更多的是欣慰。何况,球球一上小学,成绩确实不错,科科都是满分。再强调素质教育,但也不能跟科科一百分过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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