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蝶图

作者: 李铁

双蝶图0

故事要从1948年夏天讲起,东北野战军围攻锦州的前夕。当时我在锦州城里一所小学读书,国文教员陈升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三户人家,老吴家,老陈家,老李家。老李家是我家,老陈家就是陈升老师家。这个院子不像通常的院子,或四合院或大杂院,这个院子是个糖葫芦院,老陈家临街,两间房子边是个走廊,通过走廊进第二家,也是两间房子,边上是走廊,我家就是这第二家。再通过走廊进第三家,第三家是三间房子,房子前边还有个不小的院落,可以栽花种菜藏些杂物。老吴家的老吴曾是个生意人,二十多岁时进关里做过生意,中年回来,置下了这个糖葫芦院。我家是从义县搬来的,我父亲靠行医在老吴手里买下了糖葫芦院中间的房子。陈升老师的房子是租住的,是这三家中最后搬进来的一家。

我上二年级时,陈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兼教国文。陈升老师的太太叫邱玫,是个绣工,不用上班的那种,在家拿着绣针刺绣,绣出成品送到一家叫“大家闺秀”的店铺。后来经考证,我才知晓邱玫的刺绣属于满绣,满绣指的是整幅作品均以绣线铺满,画面不留一点的空隙,很多部位由二到三层刺绣才能够完成,且每层的绣线色彩都不完全一致,这二到三层的绣线结合起来才能表现出满意的颜色效果。满绣也是满族刺绣,民间也叫“刺花”、“绣花”,我妈见了邱玫做活儿,就会探脑袋啧啧地赞叹,瞧这绣花呀,绣得太好看了,大妹子这双手真是太巧了,太巧了!邱玫一边绣花一边说,熟能生巧,李嫂你要是学刺绣,保准比我绣得好看呢!我妈笑道,大妹子真会说话,我脑子笨,可记不住那些绣样子。

绣样子指的是刺绣的底画,一般的绣工刺绣,要先把画样子画在底布上,然后用绣针来绣。邱玫大多时候不用绣样子,一般的绣样子,她只需瞄上几眼,就可以开始绣了,绣出来的成品绝不会走样。有人说她绣花太多了,一些绣样子已经了然于胸。也有人说她暗藏画功,一般的绣样子还没她画得好。还有人说是她的记性好,绣样子过了她的眼,也就过目不忘了,绣起来有没有绣样子都一样。不管哪种说法正确,邱玫的绣花水平都是杠杠的,没的说。记得我家墙上曾挂有邱玫的绣品,是幅双蝶图,针脚细腻,凸凹有致,有两只蝴蝶在花间嬉戏。花是大红大粉的杜鹃花,一只蝴蝶是镶着黄边的蓝色蝶,另一只蝴蝶是镶着蓝边的黄色蝶,花和蝴蝶都色彩鲜艳,十分抢眼。

一天下午,我爸塞给我几张钞票,叫我替他买瓶老白干。我去街上的一家店铺,买了酒拎瓶子出来,遇见了一个混混。混混斜我一眼,也不说话,伸手夺了我的酒瓶子就走。我往回夺,被他抓了手臂,随手一甩,我就跌在街心。混混哈哈地笑,继续走,迎面碰上从“大家闺秀”出来的邱玫,邱玫拦住混混,我见两个人撕扯在一起,邱玫占了上风,混混夺路而逃。邱玫把夺回的酒瓶塞给我,拉我一起回家。

我爸想感谢一下邱玫,拿了瓶医用消毒水,叫我妈给老陈家送去。我妈嫌东西少,又把自己腌制的小咸菜从罐里掏出一些,装一碗,一起送了过去。我爸冲我说,你也跟过去谢谢你陈婶。我就跟在我妈身后出来,进前边的老陈家。

敲开门,扑面一股焦糊味道。邱玫迎上来,手上抖着水珠说,嫂子呀,屋里坐,不好意思啊,满屋油烟,我把一锅大米粥熬糊了。我妈说,心扑在绣花上,把灶上的粥给忘了吧?邱玫笑道,就是呀,一心不可二用,想着绣花还想做饭,两头都做不好。我妈递过消毒水和咸菜,说,消毒水是他爸的,咸菜是我腌的,尝尝吧。邱玫说,太谢谢了,前段日子老陈重感冒,这屋子肯定还带着菌呢,正好消消毒,熬粥吃咸菜,省得我再费事做菜了。我妈说,说谢谢的该是我,我家小子挨混混欺负,是你帮他找公道呢!邱玫说,不算事,前后住着,谁见了都得管。我妈上下打量邱玫,问,没伤着你吧?我也抬眼看邱玫,想在她脸上或手臂上找到些伤,但不成功,她的脸和手臂都细腻光滑,没有一丝损伤的痕迹。

陈升老师也在屋里,我妈和邱玫说话时,他就坐在桌子边抬眼朝我们这边望。在他家放桌子的位置我家放的是一对皮箱,我家没有桌子,我爸拿箱子盖当桌面,处方签、笔,一些常用药摆在上面,我爸把凳子搁箱子前,就在箱盖上写字。陈升老师的桌子上堆放着课本和我们的作业本,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作业本上有陈升老师的批语,横要平竖要直,忌毛躁,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地写。我想凑过去看看自己的作业本,腿却始终没有迈开。

端午节那天,老吴把我家和老陈家都请过去到他家吃饭。吴婶做了一桌菜,无非是白菜萝卜之类的家常菜,加了一碗猪肉和一条梭鱼,不算丰盛,在战乱期间也算不错了。用的是炕桌,桌子不小,挤一下能围坐七八个人。老吴家只有老吴上桌,吴婶忙来忙去地伺候,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等客人吃完才能上桌。待客人坐定,老吴满一杯酒,说,这些年我老吴家没少得你们关照,也没做啥好吃的,就当个心情,我先敬你们两家了。一仰脖先干了杯中酒,我爸和陈升老师也干了杯中酒。陈升老师说,我一个教书匠,也帮不上啥,不像李大夫,人人都离不开他。老吴说,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我这几个孩子没少麻烦李大夫,陈老师你也别谦虚,我三小子是你的学生,这小子贪玩,不爱学习,没有你盯着,不会有现在的样子。陈升老师说,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称职的老师,我尽力,我尽力就是。吴婶端了盆热汤上桌,陈升伸手去接,不小心手指伸进汤里,烫得哎呦一声松了手,汤盆倾斜,溢出的汤水爬满他的手背,他又哎呦了一声。坐他身边的邱玫急忙出手,抓过陈升老师的这只手就往嘴里递,同时伸出舌头,像狗一样舔他的手背。一桌人看呆了,老吴训斥吴婶,咋有直眼没旁眼,看把陈老师烫了吧!陈升老师一叠声说,没事没事。我爸说,还是他陈婶有经验,紧急关头,唾液是最好的烫伤药。陈升从邱玫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

一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从家里出来穿过走廊,路过老陈家时看见邱玫在锁门,想必她要外出,陈升老师早就去学校了。我喊了一声陈婶,擦着她的屁股出去。门口,有一辆马车停着,车夫倚着车正在抽烟,他瞅我一眼,我也瞅他一眼,他的眼睛很亮,当时没觉出啥,后来回想,他的眼睛是那种警惕的亮,有点像警察的眼睛。在街上走了几步后回头看,看见邱玫出来,上了那辆车。赶车人朝空中甩了一鞭,车子朝与我相反的方向驶去了。

事情就出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做了一盆芹菜根咸菜,她盛了一碗,叫我给老陈家送过去。我端碗在走廊里走,走到老陈家门口时,外边呼啦啦闯进一群军警,他们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我连退了好几步,才没被他们撞翻。我往回跑,端着的碗落地上,啪地一响,碎瓷片四溅,我全然不顾,跑回家,冲我爸我妈嚷,不好了,老陈家来了好多拿枪的人。

我爸我妈正要出去看个究竟,有军警已闯进我家,开始四处搜查,询问是否看见陈升老师。我爸我妈都摇头说没看见。也有军警闯进最后边的老吴家,搜了一阵没找到陈升老师,又都出去了。

军警撤了我们才知道,说是陈升老师杀了妻子邱玫,畏罪潜逃了。我们都难以相信,老陈家夫妻感情那么好,陈升老师咋就会杀了邱玫呢?我妈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我爸说,人家说杀了,那就是杀了。我妈说,凭啥杀呀?我爸说,我还想问你呢。老吴说,我看了他家的屋,没有血迹,陈老师是用啥法子杀了老婆呢?周围的人都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周后,城外就传来枪炮声,东北野战军开始围城。

若干年后,我成了一个作家,以老陈家夫妻为素材,写了篇小说《化蝶》。

《化蝶》节选:

女人从绣店回来,一进屋就被一团热气拥抱了,热气来自于厨房,有炒菜的香味裹在热气中在空气里弥漫。正是午后四五点钟光景,屋外的阳光依然热烈,从窗子投进来的光线经过折射失去了些许热度,暧昧、舒适、欢快地流淌着。女人朝厨房那边望,看见男人罩在团团热气中,正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男人是个小学教师,却有一手厨艺,吃过男人做的菜的人都赞不绝口。男人是山东人,会做鲁菜,女人爱吃的却是他做的以鲁菜为主的融合菜,说得更具体一点,是东北融合菜。比如土豆烧牛肉,主料酱牛肉和土豆,配料是番茄、洋葱,起锅烧油,先将土豆块煎成金黄色捞出,再下大料、干辣椒、洋葱粒等辅料翻炒,再加主料牛肉和土豆块,加水煮熬,汤汁收得差不多就可出锅了。还比如火爆腰花,主料是猪腰子,辅料是木耳、冬笋、胡萝卜,起锅烧油,放入腰花,腰花变色后捞出,下葱段、蒜片、泡椒,炒出香味再下腰花、木耳、冬笋片、胡萝卜片,倒入料汁爆炒,收干汤汁就可出锅了。女人最爱吃的就是他这两道菜,也是她值得到外边和熟人炫耀的几个资本之一。

女人换了衣服,凑到厨房,用嘴吹开扑面的热气,问,咋回得这么早?男人一手握炒勺一手举铲,扭过头在烟气里答,今儿个学生上半天学,下午没啥事就早回了。女人又问,不年不节的,咋做起好吃的了?男人说,啥年节的,兵荒马乱有今天没明天的,想吃就吃。女人笑道,你倒是想得开。

知道做了好吃的,饭菜摆上来时,女人还是惊讶了,眼睛瞪得好大。女人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尤其瞪得大时,圆圆的,黑眼仁多白眼仁少,一汪水呼之欲出,甚是动人。男人盯着女人发愣,手里的盘子有些抖,抖出了一些菜汁。还是女人接过盘子,稳稳地放到桌上。

摆上桌的有女人最爱吃的土豆烧牛肉、火爆腰花,还有一条红烧鲤鱼,一个凉拌拉皮。在即将兵临城下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的背景中,能做一桌这样的菜实属不易。女人看了桌上的菜,抬头疑惑地看男人。男人说,打起来是不远的事了,死活都难说就别说吃好的了,能吃一顿是一顿吧。女人释然,坐下。男人拿过一瓶白酒,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盯住女人跟前的空杯子,手里端着酒瓶,默默发呆。女人的酒量不错,只要男人喝酒,她都会陪他喝。夫妻俩喝点酒,借酒劲儿吹吹牛,说点平时羞于说的话,是很有情调的。男人乐于享受这种情调,女人也就投其所好,见男人要喝就主动要酒。

女人盯住男人的脸,问,咋不给我斟酒?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喝,我不勉强。女人说,我哪次说不想喝了?男人停顿片刻,说,以前没问过你,这次我想问你了?女人说,你咋了,有话就直说,谁跟谁呀?男人说,没咋地,怕你累,才问你。女人说,那我不想喝呢?男人把举在空中的酒瓶放到桌上,手却没离开酒瓶,说,那我就不给你倒。女人说,你不给我倒我就喝你杯中的酒。男人说,那我还是给你倒上吧。

男人又举起酒瓶,把女人跟前的那个杯子斟满。然后放下酒瓶,把自己跟前的杯子端起,举向女人。女人拿起自己跟前的杯子,轻轻撞向男人的杯子,杯子与杯子相撞,发出轻柔的响声。这响声在女人听来没什么特别,在男人听来却如同锐器相撞,声音扎心,尖厉无比。

喝过这杯酒,女人缓缓倒下去,一双惊愕的眼睛盯住对面的男人。男人站起,掀开前边的桌子,杯盘落地,发出凌乱破碎的声响。男人奔过去,抱住倒地的女人,眼泪止不住滴到女人的脸上。

……

若干年后,我受领导委派,回故乡锦州寻访一个叫张富贵的战斗英雄。我采访过一些战斗英雄,有的是老红军战士,有的是老八路老新四军,也有的是解放军和志愿军。但寻访一个战斗英雄还是第一次,难在一个“寻”字上,因为这个战斗英雄在当年得到部队的奖章后,就开始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张富贵的英雄事迹是这样的,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时,张富贵参加了一个著名的阻击战。张富贵时任某连副指导员,阻击战一共打了五天。第一天,敌军大举进攻,受到我军顽强抵抗,敌军损伤惨重,退却。第二天,敌军再次进攻,突进了一个叫土堡的阵地。我军组织反攻,很快又将敌军赶出土堡。在这天的战斗中,我军也付出巨大牺牲,张富贵所在连队的连长阵亡,指导员接替连长指挥作战。第三天,敌军集结重兵狂攻土堡,发起十余次进攻,均被击退。第四天,敌攻我守,连队的指导员阵亡,张富贵接替指导员指挥作战。第五天,敌我双方均伤亡巨大,张富贵所在连队只剩下十几个人。张富贵在腰上绑了一圈手榴弹,越出战壕,冲向敌群,吓得敌人掉头就跑。

更令人惊叹的事迹还在后边,张富贵没有回战壕,而是猫腰前行,向敌人阵地摸去。敌方的机枪朝他扫射,他躲到一个土丘后边,摘下帽子搁在土丘上,吸引了敌方火力,他则悄悄从另一边摸向敌军的一个指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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