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
作者: 刘涵玉
化雪时分,秦熙问母亲,雪为何会落下来。日光下,星星点点乳白,自树枝上簌簌飘落,偶尔裹挟冰晶,重重砸下来。母亲走在雪雾里,背影在长款羽绒服勾勒下,臃肿的一团,闻声嗤之以鼻:这还用问。秦熙定住了脚,望向静默扛雪的成排松柏,呢喃道,所以为什么。两人走在渠镇中心商场旁的巷子里,一前一后。母亲转身,让秦熙走快点,旋即盯着她的皮肤看。她们刚从湍滨内衣店出来,为外婆购置了胸罩,全棉大码背心式薄款,酒红色两件,秦熙则拥有一双毛线袜,款式均是母亲的意思。渠镇不大,回地税局家属院的小路沿河,能遇到不少熟人,多是母亲局里同事。秦熙像个拖拉机的拖斗,跟在母亲身后,被她乐呵呵展示。因在北京读研究生,是一本院校,叔叔阿姨端详着她,称赞学业优秀,顺便带一句:比妈妈白。酒红色调的衣物被米黄塑料袋包裹,胡乱团着,心脏似的,被母亲绕在身后,若隐若现。此时走近了,母亲的身子大了,漆黑瞳仁显出棕色来,重新打量她,扫视的目光渗入了毛孔里,良久嘟囔一句:也就是鼻子黑头多,让你早睡早起,不听我的。
年关将近,渠镇充斥着五湖四海的车牌,两人溜出巷子,钻入车流。母亲提溜着衣物,步伐快,仍然在前,笑着说,还是两条腿得劲啊。她们默契地没提方才的还价。母亲与内衣店老板娘是旧相识,招数彼此都领教过,抱怨材质、条纹、价差已是幼稚,从衣物谈到秦熙成长,过渡到疫情生意之艰辛,话语如锋,两边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陷入僵局。秦熙干脆坐在收银台边的红板凳上,靠着壁挂全身镜,计算议价已过几回合。猛地,两道俯视目光投向自己,期待她讲点什么。她以懵懂眼神迎上去,左瞧瞧右看看,沉默着。若在幼时,秦熙会配合母亲演戏,抱怨价格昂贵,或神情木然。母亲顺势接过话头,以她为牌,削弱卖家气势:我闺女都不想要,爱卖不卖。但与钟蓉逛街时,秦熙曾与路边卖冰沙的摊贩争执,为一勺山楂粒气得落泪,满心委屈地看向发小。钟蓉却说,那也是别人的生计。自那之后,面对母亲的暗示与邀约,秦熙不再回应。僵局的打破靠了蛮力,母亲撂下内衣,不买了,拉着秦熙离开,两人在渠镇古城转了个把小时,回到内衣店重新开战。老板娘取了折中,让利五十元。衣物拿了,事情翻篇,两下里告别。
昨日雪下了一整天,累积在路边杂物上,银白蚕食着灰黑,两片颜色如同两股力量,纠缠腾挪。秦熙跟在后面晃悠着走,想起有次问外婆,母亲小时候有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外婆一脸骄傲:没有,你妈跟你一样听话得很。那时母亲在后厨,端着菜饭走来,木着一张脸,不置可否。听话,听话。秦熙品着这两个字,笑笑。母亲忽说,笑啥。秦熙乜斜到湍滨洗浴的红底黄字荧光大招牌,门口小电驴涌向推拉门,顺势道,笑这大中午的还是这么多人!年前洗澡是渠镇传统,因没有暖气与热水汀,小康家庭便钻钻澡堂,七块钱的票买上一张,泡上俩小时,洗尽泥污,图个好寓意。幼时秦熙与母亲一同洗,搓澡票十块钱,但她们不曾买过,母女俩互相打下手。母亲嫌秦熙搓背过于轻柔,在秦熙,被母亲搓遍身子总像上刑。母亲的身体充满秘密,秦熙喜欢看那黑漆漆,而后低头看看自己。等秦熙再大一点,对母亲减了兴趣,却是母亲看她,一次两次后,母亲撇下她独自去洗,开始排队搓澡,也撺掇秦熙躺上搓澡床“享受”。秦熙死活不肯,若母亲在柜台买了搓澡票,目送她进浴室,她会偷偷溜出来退掉,因为搓澡的女工里,有时会有钟蓉的妈妈,钟二嫂。秦熙不同母亲与外婆,在渠镇遇上不想见的人,讲不出漂亮的场面话。
离除夕还有一天,意料之中,母亲已经洗过澡了。秦熙忽问,以往婆是怎么对付的?母亲说,谁知道呢。秦熙问,你洗的时候咋不带着外婆呢?母亲说,你晓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想象着自己带着七十岁的外婆钻入水雾与嘈杂中,头皮发麻,后背突然有点痒。两人回到家,母亲让秦熙打电话给外婆,约洗澡时间。秦熙拨通,外婆说,刚感冒完不能洗。母亲抢过电话:都好个把月了。外婆说,就在家抹抹算了。母亲说,冻死咋整。外婆吼道,大过年的你说这话过脑子吗?你盼我死还是咋的?母亲情绪上脸但克制住了:你心疼那七块钱?外婆说,七块钱算钱?母亲说,秦熙带你去。电话那边安静几秒,外婆说,熙熙啥时候回来的?秦熙自然接过电话,回道个把星期,闲聊两句。母亲已拽出洗得发皱的毛巾和搓澡巾,连同新购入的胸罩,塞入塑料袋里,让秦熙明天拿着澡票,坐公交去接人,而后凑近电话大声道:你婆不洗澡,你就别回来了!
翌日晌午,秦熙抵达秦家旧居,南光巷门面房。外婆的四只家具围成一圈,搁置在前厅,中心是张床,遍寻不见人。唱戏机里响着内乡宛梆戏,豫西调流转,勾起旧时参与红白喜事的模糊记忆。秦熙拉了板凳坐在门口,瞧着邻里枇杷树亭亭。这旧居是她读高中之前住的。舅舅在上海打工,几年前回渠镇卖掉外婆住的房子,去杭州闯荡。秦熙便跟着父亲与母亲搬了家,让外婆静心住在这里。钟蓉家就在西南方向,伸入新丰市场,三间大门面,支起连绵菜摊,安置冷冻柜,做蔬菜批发售卖生意。钟蓉还读书时,两人一起结伴去渠镇小学,上渠镇初中,学校聚居在东北方向的南桥店古城街区,一条颇有古韵的旧街。那时吃过中饭,钟蓉的声音总在西南方响起,叫声穿过夹巷与墙壁,两层小楼也要震一震。豫西南方言里,秦熙的名字听起来,调子翻了个个儿——侵袭。侵袭!侵袭!她常在二楼书房,或在一楼看电视,听声便拽着书包飞出去,推着飞鸽牌自行车,借着轮胎向前滚动的力,稳稳骑出门右拐,与自西南向东拐弯的女孩汇合。钟蓉骑的是老式横杠自行车,蹬得更快,总是秦熙落后,想追赶却迈不开腿。从家到学校的路段,小吃摊、一元精品店、面包房、网吧、射击气球、香烟……钟蓉自小闯荡市井,常捡塑料空瓶积攒起来,找收废品的卖掉变现,一毛钱一毛钱地攒,带她存下一点点钱,街头巷尾串店玩。遇到酒瓶是大喜,一只能卖十块钱,尤其名牌。放学回到南光巷,找一隐蔽角落,两人自行车靠在一处,钟蓉凑上来,两手扳住秦熙的脸,为她清理牙缝的辣椒,嘴角的油迹,重束跳脱的发丝,做回乖学生。有时她听不见钟蓉叫声,母亲便为她张着耳朵。钟蓉的名字在母亲嘴里,常常是钟儿:侵袭,钟儿来了,快点,别落东西!钟蓉考渠镇高中时差了两分,秦熙求着母亲为钟蓉联络了人。母亲一通电话,用了人情,但钟家放弃了,不肯出择校费。钟家生意做得大,虽是钟老头掌舵,家庭事务得钟二嫂点头。母亲在家里发发牢骚:女儿们上学是唯一出路,真他妈没远见。有句话秦熙仍记得:以后不准跟她玩,她是卖菜的,你是买菜的。
西南边的小道伸出短短一截,多年前曾无数次飞出熟悉的身影。此刻也有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兜胡萝卜,肩膀右倾,小步子溜过来。那身子每回见都缩下去一点,上半身四四方方,两腿精瘦有劲,大老远叫了声熙娃儿!秦熙猛地跑过去,接过胡萝卜道,不会去干活了吧?外婆摆摆手,现在市场上哪有活?秦熙说,那你这菜从哪儿拿的?外婆黑黝黝的瞳仁移过来,打量着她。秦熙悟道,在钟家拿的?外婆说,小蓉蓉给的批发价,咱们去洗澡,你顺带拿点菜回家。秦熙慌忙摆手道,我可不敢随便带。外婆不乐,咋的?秦熙说,你知道我妈不喜欢你去市场干活,更没眼看这些菜,你咋不自己送去呢。外婆说,你晓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递过去新买的胸罩,只说是妈选的。外婆数落道真是多余,并不需要,可捧着衣物凑到门口,借着天光细瞧花样和纹路,只说:尺寸行,有更红的颜色没?秦熙连忙摇头:这就是最红的。外婆将新胸罩撂入衣柜,瞧见秦熙提的洗浴毛巾,只收拾了换洗的裤衩和胸衣。那胸衣用红布缝制而成,更像宽大的背心,不知是被撑得变形,还是原本便剪裁如此,整个儿歪着扑向前。两人拾掇一番,插了门,转了锁。没走几步,外婆提议骑电车,婆孙俩省四块钱。秦熙虽熟悉电车操作,但不曾上过大路,挤入人流,遂将年节间瞥见的剐蹭事故演说一番。外婆笑道,你是不敢,那婆带你?秦熙认真道,路上车多,都是回来过年的,我妈会骂咱俩的。外婆笑眯眯,用手指点点她道,没个泼气儿。秦熙说,啥意思。外婆说,你呀,被你爸管教得太狠了,没个泼气劲儿。泼妇的泼么?秦熙咕哝道,关我爸啥事。外婆撇撇嘴,哟,不让说啊。随即脸色冷下去。父亲管教她么?秦熙回想,父亲是渠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带初三毕业班,忙得紧,有时把家当旅馆,印象中总是温和的,温柔地劝解她、照顾她,用艰涩的古文词句,阐释一些浅显的道理。父亲常常沉默,或是笑笑,哪里是管教。秦熙岔开话题:要不我打电话给我妈?外婆手指狠狠戳在她脑门上,摸出四个硬币,拍到她掌心里。
两人走向南桥店公交站,沿途遇到一位背着手的老太太,黑棉服裹体,粉紫围裙系在腰间,也在菜市场装菜做工,秦熙听声辨认,应叫春霞。简单寒暄后,外婆揽着她胳膊,说这是外孙女,在北京读研究生。春霞说,哦是那个常给你打电话的丫头吧。秦熙重新变回那拖斗,静静地被展示,收到一些赞语,配合着露出谦逊的神色。春霞亦寡居二十多年,与外婆一样。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孙子在南京当兵,这两天都会回来。至少还回来,秦熙不无担心地看了眼外婆,她有许多年没见过舅舅了。谁知外婆面色平常,一把子揽过秦熙道,你、你、你洗澡了么?我外孙女带我去洗澡哩。春霞便不再说儿子,只是称赞道,真孝顺,真孝顺。两下里告别,走出两步,外婆的手荡下去,扭头叫道:今年能喝上喜酒么!言语间已是乐呵呵。春霞也侧身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帮工的老姊妹都能喝上!看来孙子是没谈呢,快三十了吧,外婆咕哝着,挂起了笑。公交堵了一路,镶嵌在黑白灰的车流里,绿豆糕似的一块。两人一路无话,瞧着窗外,夹缝中开辟新路的电车流所向披靡,外婆忽地怒道,你瞅瞅!这还不如骑电车快呢!秦熙不吱声,外婆又问,你这次回来见过钟蓉么?秦熙说,没。外婆吼道,可不准给我见,你好好上学!你们是两路人了!
湍滨洗浴中心的电驴停得歪斜,挤扭成一团,秦熙见缝插针地过,外婆胯大,一边闯一边骂,秦熙只好回头将倒了的车子一 一 扶起。再抬头,老人已经没影了。她早知外婆偶尔有无名火,万事便做周全些,扫码买了两张搓澡票。水雾漫过行来走去的女人身体,大小不一的乳房,耸立或垂至肚脐,深深浅浅的阴影,倒三角似的,在满目的肉色中飘移。秦熙大学浴室有帘子,隔开独立空间,回到渠镇,一下子目睹这种场面,不自觉地站住了。倒是外婆,比她要镇定,神色不显,却在褪去衣物时背过了身子。秦熙瞧着那背影,白花花的,不曾想外婆面孔棕黑如枯树,双手常年在菜市场搬菜,血印子凝结成黑迹子,身上的肌肤却白皙细腻如此,不见年龄。布制内衣穿久了便卷上去,细细长长的一条,鱼一样被外婆摔进柜子里。而后,外婆夹着小板凳和洗护品,匆匆推开帘子进去,感慨有点冷,言语又是欢快的了……转身一瞬,秦熙瞥见外婆的胸,垂至肚皮,瘪了的袋子似的。她想起母亲提起的布袋胸。母亲说,那时的女人都生得多,到老了,胸便垂下去。不知有无科学依据。外婆头也不回,重又没了影。秦熙有些慌张,加快速度,劈开塑料帘子,钻入水雾。乳白色的细小颗粒滚动,蒙住女人们的眉眼,她只好通过身体来辨别。大概有三四个年老女人,肚子臃肿,显见有浅白的花纹,有些纹路让人惊心。秦熙幼时跟母亲钻澡堂,盯着母亲肚皮的白纹,问妈妈咋会有这么多道疤,像肚皮在冒白色的火。母亲愣在那儿。旁边一个女人说,那是你撑的呀。秦熙便哭了。母亲本欲发作,却发现是熟人,菜市场的熟人。此刻,几个身体长得很像,秦熙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恐惧。澡堂气闷,她急出了泪,想叫一声婆,却哑了似的,扭身来到搓澡床,希望能遇到那熟人。搓澡的女工都是生面孔,塑料帘子窸窣声动,穿着红色蕾丝文胸和深蓝裤衩的女人走了进来。内衣颜色鲜艳,对比度极高,跳到秦熙余光里,让她生出点希望。女人端着浅黄色的面碗,径直来到门口花洒下,接了半碗温水,晃晃,哗的一声,泼至角落的下水道圆盖上,几根泡面条儿卡在缝隙里,不上不下的,伴着辛辣的红油与佐料味儿,有些呛。女人转过侧脸,右眉峰一颗痣,圆不溜丢。秦熙确认了,冲过去,抓住女人胳膊:钟姨!钟二嫂明显被吓了一跳,但绽开了眉眼:哟,高材生回来了。眼光带着探寻和考量,等一个解释。苍老的叫声划破了雾气,听着嘶哑:侵袭!秦熙猛地松开了手,转过身,看向来路。那身子涌入云端似的,直直朝着这个方向。钟二嫂笑道,哟,带你婆来了,你们搓不搓?秦熙只好点头道,我搓。
原来外婆方才坐在板凳上,骨架不大,缩在角落里,位置隐蔽。板凳是澡堂子自有的,秦熙有些后悔,早知自带一个。母亲说过,澡堂子的板凳是不能随便坐的,老年女人下面有病菌。秦熙当时听闻便想问母亲,她说的老年人可包括外婆么。纠结着便出了神,外婆始终含着胸,双腿夹得紧紧的。秦熙挤了点洗发露掬在手心,走到小隔间去,找了只凳子反复清洗,假装是随意搬的,让外婆换换。外婆听话,却没头没脑地说,你们年轻,站着得了。秦熙说,好。外婆问,刚跟钟二说啥哩。外婆称呼钟二嫂,总去掉嫂,单名二,二在渠镇,通二百五。秦熙品品,回道没说啥。外婆说,你跟那女人有啥好聊的!小气……远处打奶的红蓝影子顿了顿,秦熙折下腰捂住外婆的嘴。外婆呜呜几声,眼神如刀。秦熙放开了,担心老人大声数落她,但外婆却没继续讲什么,想来也是怕传过去。渠镇女人识时务,内里再沟壑万千,面儿上都能过得去。秦熙能认识钟蓉,多亏外婆在钟家菜铺帮工,装一袋子菜一块钱,一天下来,多则挣八九十块,少则十几块。帮工多是方圆几里住着的老头子与老太婆,要么寡居多年,要么子孙闯荡异域,年节也难回,日子艰苦。新丰市场默认老年帮工可以批发价买菜。外婆总是成袋往家里拖,那种袋子在渠镇叫长虫皮布袋,长虫便是蛇,可见能装多少东西。钟家揽了渠镇小一半饭馆的蔬果供应,摊子铺得大,招的工也多。钟二嫂虽在澡堂子排班,强悍的性子在菜市场是出了名的,休息日便坐家里柜台,让帮工限量限斤买,后来逐渐成了市场新规。新规推行总有磨合,钟二嫂用剪子绞了一个老头的长虫皮布袋,外婆在旁帮腔,老年工纷纷抱不平。钟二嫂气头上枪打出头鸟,冲着外婆讲:你老公害病死得早,能给你活儿干就不错了!外婆登时把几筐子菜掀翻了。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从税务局下班,赶到钟家菜铺,拉着钟二嫂进里屋,过不多时,钟二嫂哭着给外婆道了歉,围观的人也散了。具体细节秦熙不知晓,问钟蓉,钟蓉也不讲,只说让她好好学习。那时秦熙已读高一,钟蓉已在家帮忙有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