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阵
作者: 李子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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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和强子分别二十年重逢的第一次电话聊天中,刚子提到了他俩第一次去海边赶海钓鱼的事。通电话时,刚子不住地感慨,他俩已经五十岁了,过去的二十年,竟然没有任何联系,而且谁也说不清不联系的原因——至少刚子说不清楚原因。
刚子在快手上发完了一条海钓的小视频后,看到了不多的留言中的一句:是刚子吧,我是强子,兄弟,还记得我吗?
看到这句留言,刚子心头一阵热乎,阔别二十年的好友强子终于出现了。
他赶紧回复,是我啊强子,当然是我啊。然后留下了电话,过了片刻,强子就加了刚子的微信,俩人迫不及待地通了电话。
他们的声音就像空中曼舞的两根蛛丝,纠缠在了一起,再难分开。他俩都纳闷,为什么昔日那么亲密的玩伴,竟然间隔了二十年,才又重逢。
第一次通话,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拘谨。客气得很,礼貌得很。
刚子没贸然问强子做什么工作,在哪个单位,甚至在哪个城市生活,都没问。他俩回忆到少年时代第一次赶海钓鱼后,话语才突然松弛下来。他们像走散在人群中的亲人,偶然撞在了一起,赶紧抓住了彼此,但是隐隐的陌生感还是很清晰。
是啊,少年时代,十五岁。那次,他俩是奓着胆子第一次赶海。去赶海,主要是因为初二暑假某天,刚子的爸爸在院子里就着炒黄豆喝了一壶酒后,斜着红红的眼睛这样骂刚子:刚子,你这小子,都上初中了,还整天招猫逗狗,邻居大猪上小学四年级就能打旋网啦。老话可说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也是个大小子了吧,都十五啦,整天吃闲饭,磕碜不磕碜啊。
那一刻,强子正蹲在破水缸旁,如痴地盯着水缸里8条懒洋洋的金鱼,欣赏着它们薄如蝉翼的鱼鳍,呆呆地出神呢。即将进入语文老师上课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时,他恍然听了刚子爸爸的这些话,他的脸羞臊得超过了刚子。强子想,自己也是大小子啊,按照刚子爸爸这个逻辑,不也整天吃闲饭吗。强子觉得脸忽然很烫,烫得发胀,一定很红,估计很像晴天下头顶罩了把红雨伞吧。用手摸摸,果然有点烫手。
强子拽了刚子胳膊肘一下,把刚子拉出院门,表情凝重地小声说,刚子,咱俩明天下海去吧,好歹弄点鱼虾海螺螃蟹啥的,给你爸爸鸡屁眼子嘴堵上,省得他整天咕叽咕叽瞎叨叨,这阵子我上你家来,他都没好脸子。
刚子瞪了强子一眼,替他爸爸开脱说,我爸爸喝完酒就爱瞎叨叨,你看你,又没叨叨你,咦,你脸红啥。我可不在乎,听惯了。
强子故作沉重地说,你爸这酒鬼,不会抓鱼,又馋,万一哪天他馋急眼了,把咱们的金鱼都熬了下酒咋办。刚子陷入沉思,他也觉得事态严重,就点点头,也是,是得用点臭鱼烂虾把他的——嘴堵上。
说到那8条金鱼,真是来之不易啊。那是他俩跑了很多垃圾堆,捡拾橘子皮,晒了一秋天,把干橘皮送到中药店,用换来的5块钱买的。8条金鱼,辛辛苦苦养了两年,已经长大了,每一条都那么可爱。它们可是他俩的劳动成果啊,完全可以证明他俩这两年没吃闲饭。不过,他俩攒橘子皮卖钱买金鱼的事,转天就被同学汇报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他俩喊到操场的角落,用复杂的表情瞅着他俩,仔细盘问他俩哪里来的橘子皮,一共多少斤,中药店收购价是多少,吓得他俩一身冷汗,以为自己晒橘子皮卖钱的行为,犯了投机倒把罪。
班主任还神神秘秘地让他俩下午去他家一趟,放学时他俩猜了一路,也猜不出班主任找他俩去家里干啥。当天周二,每周二下午学校不上学,他俩本来想去芦苇荡找鸟蛋,趁大人不在家,做炒鸟蛋吃。这下好了,被班主任叫到家里批评了。他俩一商量,干脆送班主任一条小金鱼,看看能不能被班主任宽大处理。强子用大海碗装了最小的一条金鱼,小心翼翼端着海碗来到与刚子家相隔四排的班主任家,敲开门,班主任笑嘻嘻地迎接他俩,很不客气地接过大海碗,麻利地举出一塑料袋橘子皮,让他俩送药店去。强子眼尖,发现塑料袋里是新鲜的橘子皮,就告诉班主任,老师,人家药店只收晒干的,刚吃完的橘皮不收啊。班主任脸色像关了电门,瞬间一黑,笑容就像变魔术似的瞬间藏了起来,他气哼哼地说,不收就不收,新鲜的还比不上晒干的吗,得,你俩赶紧回家写作业吧。刚子脑子快,说,我俩拿回去晒干了再卖给药店,行吗?班主任脸上放晴,点点头,说,这可是二斤六两橘子皮。
为了讨班主任欢心,他俩去垃圾堆还有各家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找,又捡了一些橘子皮,这才悻悻地回家,把橘子皮偷偷晒到了屋顶上。把卖橘皮的3块钱恭恭敬敬地递给班主任后,班主任喊他俩名字的语气都充满了慈爱。并且,从那以后,班主任家买煤买白菜的活,都安排给了他俩。
他俩也不客气,从此寒暑假的作业,就没交给过班主任,直到初三换班主任,他俩买煤买白菜的差事才换了人。
他俩心里不恨班主任,因为班主任给他俩写的期末评语,基本都是表扬的话。他俩还从班主任委托他俩卖旧书旧试卷的钱里,挤出一些油水,积攒下来,买了一把玻璃钢鱼竿。
总之吧,养大金鱼,付出了太多心血,他俩哪里舍得长大的金鱼变成一锅熬鱼呢。在百里滩的沟沟汊汊,海鲇鱼、梭鱼、鲈板鱼有的是,它们比金鱼低贱多了,抓点给刚子爸爸下酒的小鱼还不容易吗。
他俩平时也经常去驳盐沟边钓鱼,不过那些小海鲇鱼又黑又瘦,刚子的爸爸不太得意。既然刚子的爸爸都承认他俩已经是大小子了,那就没有理由不去海边钓鱼了。去海边,就得有辆自行车。
转天天不亮,他们骑着刚子爸爸的破自行车出发了。俩人轮番载着对方。谁坐在后面,谁就举着用两个蛇皮袋子包裹的钓鱼竿和大捞拎。
在凌晨的熹微里,大捞拎黑乎乎的,像把电影里的三八大盖枪。
那时候,他们只知道大海的方向,具体走哪条路才能到海边的大汪子,完全靠一路打听。好在一路上好多人骑着车梁上捆着鱼竿的车子朝着晨曦前进,问路很容易。半个多小时,他俩大汗淋漓地到了一个叫做李家河子水门的地方。
来到毛石堆砌的海垱。海垱靠近海道的周围,横七竖八躺了好几辆破自行车,看上去有点类似车祸现场。
业余时间喜欢赶海的人们会在渔村渔业队捞完地撩网后,在收获满满的撩网队员屁股后面捡后落。撩网队员们走到退潮后拦截鱼虾贝蟹的撩网根儿时,只踅摸大鱼大螃蟹,对小鱼虾,根本不上心了,所以,赶海人运气好的话,也会有很多鱼获。海鲇鱼、八带鱼、白虾、海螺,都隐藏在泥水里,等待被细心的赶海人捕捉。赶海的事,刚子和强子早就从大人嘴里听到过多次了,今天只是实践一下。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退潮后满是小洞洞的滩涂,他俩异常兴奋。
此时海垱上聚集了好多赶海的人,他们穿着胶鞋,光着小腿,扛着大捞拎,一个个如同奔赴前线的战士,正朝着退潮的大海瞭望。强子说,看这阵仗,赶海肯定比钓鱼有货,咱们先尾随他们赶海吧,还不知道啥叫赶海呢。
仿佛谁一声令下一般,赶海大军突然涌动起来,人们朝着大海出发了。
爬过海垱,走进一片淤泥的海滩。他俩尾随着赶海大军,扛着鱼竿和捞拎,蹅着暄腾的淤泥,顺着一溜儿密密麻麻的新鲜脚印,向大海深处走。淤泥先是没了脚脖子,后来又很快没到腿肚子了,走路越来越艰难,拔出脚,就会发出很大的“噗噗”的声音。走到满头大汗了,才看到了前面很多人影晃动,前面的人说,看,那就是底网了。
他们看到一些两三米高的网竿,竖立成一排,望不到尽头;网竿上,挂着巨大的网片,俩人暗自钦佩先人的捕鱼技巧——利用潮汐,网片撩起再放下,随潮水来滩涂觅食的鱼虾就被截获在网底了。
走到底网附近,人们都像在找寻丢失在草丛里的钻戒一样,在泥水中焦急地低头扫视,赶海的人们也像换了个人,全身紧张,屏息前进,再不和别人说一句话。
刚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能先看看别人怎么做。刚看到不远的地方泛起一个烙饼大小的鱼花儿,心中狂喜,刚想冲过去用捞拎去扣住鱼花儿,谁知,一把大捞拎脑袋早伸过去了,一扣一翻,一团泥水就扣进网兜,那人手一抖,泥水雨落,一条白晃晃的一奓长的小梭鱼羔,已经在网底挣扎了。那人看了刚子一眼说,先捞先得,懂吗,傻乎子。傻乎子是本地方言,傻瓜的意思。刚子怒火顶脑门,扬起脸要骂街,一旁的强子拽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搜寻海货,别做无谓的纠缠。
刚子还是有点恼火,那感觉就像认真排队买电影票时,就要轮到自己了,突然被人插队买走了最后一张票一样,恼火里带着沮丧的情绪。不过,刚子似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下海的规则吧,大海的资源不属于谁,谁抢到,就归属谁。行啊,那就开抢吧。
于是刚子也紧张地低下头,盯着泥浆浆的脚下,不敢怠慢。破捞拎实在不给力,一会儿,捞拎脑袋就歪了脖子,赶紧举到手边,掰正了,继续捞。但尽管这样,走到撩网尽头时,鱼兜子里还是觉得沉甸甸了,鱼兜子越沉,心情越好。连泥带水的,捞了一些白虾、小梭鱼、海鲇鱼、狼鱼、海花,还有两条八爪鱼以及几个烧饼大的果冻一样的小海蜇。
就在赶海大军开始撤离时,强子发现前面泥浆里一片水洼中忽然冒出一阵颤抖的波纹。波纹的痕迹,分明是鱼的形状。
大鱼!
强子奋不顾身,扑向水花,趴在水花上,他的手不停地乱抓,刚子赶紧过去帮忙,手上的感觉,让刚子清楚,这真是条大鱼。
他俩竟然按住了一条硬邦邦的大梭鱼。就在他俩心花怒放之际,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小孩,这鱼是我先看见的,把鱼给我!
刚子瞬间觉得透心凉,他的手放松了一点,大鱼又趁机挣扎了起来,赶紧又用力按住鱼。强子对刚子耳语,■。他扭过头,看到是一个黑黝黝的大个子站在身后,目测有二十出头。强子豪横地说,你边待着去,你敢抢,我就让你一根虾须子、一片鱼鳞也拿不走。
黑大个子愣住了,他端详着强子,又看看腰杆挺起来的刚子,扭身走开了。刚子长舒一口气,和强子相视而笑,他俩小心翼翼地把大梭鱼抓出泥浆,先把鱼头塞进蛇皮袋子口,再塞身子,待大鱼被蛇皮袋子吞噬,赶紧收紧袋口。
顺着海道,随人流返回海垱,前面的人都拎着白蜡杆柄的大捞拎,拽着沉重的鱼兜子,看着就很专业。刚子提着那个破捞拎以及一小兜鱼获,真像一个十来岁的误穿了开裆裤的男孩子,错走在了一群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少女队伍中。幸亏强子后背上的大梭鱼,成了大大的遮羞布。
走到海垱,他俩才发现,有人就着涌动的海水,已经把鱼兜子上的泥浆涮掉了。
他俩又在公路边的盐沟里,洗干净了手脚上黄油一样黏稠的泥巴,骑着滴答卤水的车子,在海风吹送中,心满意足地回家。
大梭鱼是在刚子家院里炖的,刚子的爸爸乐坏了,一边往灶口添劈柴,一边夸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再也不吃闲饭了。强子的爸爸也被邀请来一起喝酒。那个晚上,两家人吃光了大梭鱼,其乐融融。刚子仰望灿烂的星空,顿觉宇宙浩瀚,明月纯洁,人间美好。他内心对强子突然萌动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愫,觉得日后和强子一定比亲兄弟还亲。
刚子的爸爸很兴奋,因为强子的爸爸翻出了珍藏的茅台酒,这酒刚子的爸爸还没喝过,这次可是开洋荤了,他醉醺醺地说,强子的爸爸可是大知识分子啊,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呢,人家拿茅台给我喝,我这辈子太知足啦。
刚子爸爸的话,让刚子有点小失落,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和强子的父亲,原来不在一个世界中。
从那次以后,李家河子地撩网成了他俩暑假里最快乐的地方。强子和刚子迷恋上了钓鱼、赶海。大海成为了他俩巨大的乐园。强子很快摸准了潮汐规律,初一十五晌午潮,然后每天推后四十多分钟的潮,如此轮回。赶海回来,鱼获多的时候,他们奓着胆子在市场摆摊,那些新鲜的带着泥浆的海货很容易就卖光了。初三毕业的一个暑假,他俩竟然每人赚了一百多块钱。有了这笔巨款,俩人买好吃的,买书,买电影票、旱冰票、纪念邮票,俩人同甘共苦,惺惺相惜,彼此活成了对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