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展览(外一篇)
作者: 韩东蔡东是无锡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来南京读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成了朋友。他经常跑来找我,说是要向我请教,也就是说一开始他的姿态是放得很低的,和我说话也是一口吴侬软语。渐渐蔡东的口气变粗了,倒也不是傲气,他学会南京话了。南京话和无锡话相比不免粗放,甚至粗豪,蔡东看重的大概是这一点吧,他屌来屌去的,比南京人还要像南京人。再加上此人身高体壮,皮肤黢黑,怎么着也不像是温软的“南方人”。
蔡东向我请教的内容自然不只是语言。或者,请教只是无锡人的一个委婉的说法。经常来找我,并流连不去,无非是要混顿饭吃。我会把蔡东带回母亲家中,也就是平常的一餐,但在对方看来无异于山珍海味。“学生苦啊,主要是饿,我日你妈的!”蔡东说。
有时我也会带他去外面吃,也就是面条摊上的一碗烂面条,三鲜面或者皮肚面。如果碰上我有稿费,就会给彼此各加两个荷包蛋。
“阿要辣油啊?”摊主问。
“要,多放得儿。”蔡东答。
如果摊主没有问要不要辣椒油,蔡东便会在热气缭绕之中直起他的黑脖子大喊,“老板,阿有辣油啊!”
来找我,还有一个便利,就是我有一处自己的房子。平时我不住在那儿,晚上要回母亲家陪她老人家,这处房子我是当工作室用的,白天就在里面写东西、会朋友。下午六点,别人下班我也下班。蔡东来找我,就是去我的工作室。那会儿没有手机,连BB机都还没出现呢,无论谁找谁都是直接上门。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找我是不会遭遇闭门羹的,即使我不在房子里那扇破门也一弄就开。自然,门上有四不灵锁,但开锁不一定非得用钥匙不可,拿张硬点的纸片,名片或者身份证,插在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使劲一抵,锁舌就缩进去了。这个秘密我的朋友都知道,蔡东也知道。但也有一种可能,他并不知道,诀窍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这并不难。摸索出一个开门溜锁的诀窍并且敢于使用,也说明了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总之他每次来都不会白跑,我不在就自己开门进去,找东西吃或者找烟抽,听我的磁带,要不在我的床上睡一觉。但有一次,他肯定是码准了我不在才过来的。
那天下午他本来应该来的(上次他来我们约好的),但直到天黑都不见人影。早上离开母亲家我打过招呼,晚上不回来吃饭。我的计划还是领蔡东去面条摊上吃面条,既然他爽约不至,那我就自己去吃吧。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下肚,天完全黑透了,我踱到水果摊前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提溜着就去了公交车站。正逢下班高峰,车上人多,我站在车厢里手握拉杆,脸冲着窗外,公交车在人声嘈杂沿街店铺烁烁的马路上滑行而去。这一带我太熟悉了,实际上我工作室所在的那栋楼就在这条街的街边,隔着临街的楼紧后面的那栋。站在阳台上我经常会眺望现在正在经过的街道,而此刻,我竟然从公交车上看见了我工作室的窗户。
完全是不经意地我看见一扇似曾相识的窗户,并且有灯光从里面射出(否则我也不会注意到)。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马上就被前面的楼房挡住了。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窗户。我的窗户没有问题,此时此地看见它也很正常,可那窗户居然是亮着的,里面开了灯,这就不对头了。是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灯吗?我记得我根本就没有开灯,天光一暗我就下楼了。没有开灯谈何关灯?那个年代,我不仅有随手关灯节约用电的习惯,就算是真的忘记关灯了,也不会允许那灯一直开着,亮一个通宵。物质条件所限,那会儿的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吧。
在前面最近的一站我下了车,步行返回工作室。进了单元门洞,爬上四楼,果不其然房子里亮着灯——有灯光从那扇破门的缝隙里射出。我掏钥匙开门,习惯性地一推,却没有推开,门被四不灵锁上的门链从里面带住了,那门只敞开一拃宽的一条缝,蔡东因此被拉长变形的脸出现在里面(他的脸本来没有那么长)。这哥们嘻嘻而笑,却没有开门,也没有打算开门。“谁啊?”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伴随着UB40的演唱涌了出来。一切都不用再说了,蔡东正利用我所有的物质和精神资源招待潘西呢。我之所以抵着门没有马上离开,是想看看那潘西到底是谁,长什么模样。但终于没有眼福,她没有出现在那条狭长的门缝所限定的视域里。
门是我从外面带上的。带上之后我说了句,“走的时候记得关灯。”——总得说点什么吧。然后我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蔡东又来了,特地向我赔罪。我说,“谈不上。以后你尽管带人来好了,事先说一声就行,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是是,我是小人之心,怕康哥不高兴。”
“怎么会啊,这房子晚上我又不住,随时带人过来!”
我领蔡东下楼,去面条摊上吃了一碗小煮腰花面。
凡此种种,蔡东觉得我对他太好了,不免心怀歉疚。我说,这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哥们我都是这样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歉疚,而他表达歉疚的方式就是许愿,让我无论如何找机会去一趟无锡。“那可是我的地盘,”蔡东说,“你去了有吃有喝,我带你去泡澡,去歌舞厅,进出都打出租车……”怕我不信,于是蔡东向我描绘了他的家世,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而且级别不低,在无锡这样的小地方几乎可以称之为高干。他们家住的是两层楼的洋房,他至少有三个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后来就去做生意了,现在都发了,其中至少有两个是十万元户。感觉上蔡东同学的财富就是蔡东的财富,随时都可以取用的。总之蔡东吹得天花乱坠,渐渐地,我也有点相信了,觉得如果跟他去了无锡免不了会有一番享受,而且在传统上无锡人也是比南京人更热爱生活的……
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能答应蔡东了。因为自忖,本人何德何能,不过是请对方吃过几碗烂面条,有一套破房子被借用过几次。而我越是不肯去无锡,实际上也没有去,蔡东就越是力邀,非得让我去一次不可,说总得给他一个报答我的机会。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到了蔡东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回了家乡。逢年过节,我们偶有电话联系,蔡东会抱着电话不放,仍然是那套说辞,让我无论如何去一趟无锡,哥们一起吃香喝辣:“这儿可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应付道,“好说,好说,反正离得也近。”
后来无锡我还是去了,并且是不请自到(我和蔡东从没有约过具体时间)。我之所以决定去无锡是因为谈了一个女朋友,小伍是南京人,没有去过无锡。再说了,我们也不可能总是待在我的工作室里鬼混吧,总得带小伍出来见人。南京的朋友见完了,我还有外地朋友,无论我南京的朋友还是外地的朋友都不是一般人。我这人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我的朋友就不同了,个个都是人物……我想告诉小伍的大概就是这些。南京人有一个说法叫“加势”,偕同小伍双双前往无锡,不过是想让蔡东给我加把势的。热爱南京,尤其是热爱南京方言的蔡东肯定可以理解。
我们在无锡一共待了两天。既没有去洗浴中心泡澡,也没有去歌舞厅浪漫,出租车也没坐过一次。吃香喝辣更不用提,无锡饭馆的门是朝哪边开的我们都不知道。蔡东领我们去吃了一碗蕈油面(面条摊子上),算是对我请他吃皮肚面的报答。住宿也是我们自己掏钱住的路边旅社。蔡东家倒是住在一栋解放前的小洋楼里,但里面只有两间房子是属于他们家的。蔡东又开始吹嘘,说整栋小楼是他爷爷买下的,直到“文革”开始前他们一家都还据有两层全部八个房间呢。目前的情形是因为历史原因,他也很无奈。即便如此蔡东还是准备让我们在家里打地铺。父母皱眉,将蔡东拉到一边,询问我和小伍到底有没有结婚?结婚证何在?我们在边上偷听了谈话内容(其实就是说给我们听的),这才去附近找了一家旅社的。
“你们还没有住过小洋楼吧?”蔡东说,“但也不可惜,我从小到大都住这楼里,住得都想吐,你们不住也罢,也没啥了不得的!”
余下的时间里蔡东就领着我们在无锡的马路上乱逛,看得出来他很郁闷,至少比我和小伍要郁闷多了。他不断地向我们解释,两个十万元户的哥们去外地办货了,剩下的那个也就是个万元户,而且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准备或者已经和对方绝交了。又说起他们单位属于铁饭碗,没油水,他又是新来乍到,一个月也就一百来块钱的干工资,还得抽烟。关键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早几天来他还有结余,晚来几天也就发工资了。边说边走,蔡东变得十分暴躁,南京话竟然都出来了。前文说过,南京话比无锡话甚至比普通话都更为粗豪,更适合于表达愤怒。但也有可能蔡东开始说南京话是和我套近乎吧,表示他和我是一拨的,我的失望也就是他的失望。
看着中山路上满街的人流,蔡东突然对我说,“你要是看哪个小屄养不顺眼,就上去粗他,把他打套膀子上!”
“我干什么要粗他啊,”我说,“平白无故的。”
“想粗就粗,多大的事啊,有老子在。我日你妈的!”
敢情蔡东就是这么招待我们的。
天无绝人之路,事情马上就有了转机。粗不粗的刚说完,我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一长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挂在门楣上方,上写“人体科学展览”。再看那栋房子,门边竖着一块“科教局”之类的牌子,可见是一个正式单位。蔡东大概认为看展览不要钱,领着我们就往里面走,结果还是需要掏钱买票,好在票不贵,两块钱一张。蔡东于是买了三张票,找钱回来的时候他说,“剩下的还够我们晚上搓一顿。”我说,“吃饭我有钱。”“哪能让你们花钱啊,这不是骂人吗!”
然后我们就进去了,不由分说鬼使神差地看了这个“人体展览”。
进门部分的展品还好说,无非是一些早产的胎儿浸泡在玻璃罐中的药水里,并且是按照月份不同依次排列的,从手指头大的一小块直到几乎足月。玻璃罐的大小是一样的,里面浸泡的内容体积不一,最后面的胎儿几乎占满了罐子里的空间,小脚丫或是身体其他部分紧贴着玻璃。一概双目紧闭,就像是睡着了。开始部分不仅胎儿正常,浸泡的药水也清澈,能见度不错,但我们越往后面走就越不是那么回事了。胎儿开始变得畸形,药水也越发浑浊,甚至连展室里的灯光也更加幽暗阴森起来。有双头的,有连体的,有一条腿的,支离破碎,液体里亦有大量悬浮的颗粒飘忽不定。这部分展品显然有年头了,历史感深重,大概是从医学院或者什么专业机构里挖掘出来的珍藏。
畸形儿部分结束,接下来是人体器官,心肝肚肺之类,也一概泡在淡黄或者深棕色的福尔马林里。容器已经不同,不再是玻璃罐或玻璃瓶,出现了方形的玻璃柜,甚至还有水缸,就是以前人家必备的那种腌菜或者盛水用的大缸,缸口担着一块玻璃。你必须弯下腰去鼻子按在玻璃上才能看清里面所泡之物,浓烈的药水气味刺得眼泪直流。蔡东大无畏地向前,我不得不跟随在后,小伍落在后面,不见了人影。这时蔡东便会体贴地停下脚步,等待并招呼我们,“哎哎,快过来,快过来看哎。”
展室里除了靠墙站着的两个工作人员就是我们了,并无其他观众,不免回声四起。我和小伍逃无可逃,只能继续向蔡东站立的方向进发。
“你们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吧?”
“没见过。”
“嘿嘿,”他很得意地笑,然后说,“我见得多了,无锡经常有这种展览。多大的事啊!”
我知道他又在吹牛屄,但也可能不是吹牛屄,否则的话为何能如此熟门熟路,目标明确地领着我们从一个展柜到另一个展柜?“没看过,那还是值得一看的。”蔡东鼓励我们道。
然后就到了一个很大且高的玻璃柜前,一具完整的男人体竖在里面。在远处时我还以为是展柜后面的一个观众呢——透过玻璃柜看见的一个身影,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人就在玻璃柜中,并且一丝不挂,皮肤皱缩、黑黄,像一根大柴禾似的竖在那里。当然,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的生殖器,竟然垂挂下来很长的一段。大概是因为惊恐放大了他的身形,或者放大了那根阳具,而在正常情况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蔡东在此再次表现出他的体贴,越过我的头顶对站在更远处踟蹰不前的小伍喊道,“这个你就不要看了,要看,回家看你们家老康就可以啦!”
小伍就像获得了特赦一般,立马转身走远了,一直走出了尽头处的展厅大门。
“是不是我的玩笑开过分了?”蔡东问。
“没有,没有。”我说,“甭管她,我们继续。”
幸亏小伍离开了,因为接下来看见的东西简直就是噩梦。一整块女性的胸部像腊肉一般地被切割下来,放置(浸泡)在展柜中。细节无法描绘,那“展品”有正反两面之别,正面显然是被特意地摆放成对着走道的,以方便观众观看。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过去的,走过那五斗橱一样的展台上的玻璃柜,告诉自己就像走过一只金鱼缸。蔡东站在“金鱼缸”后面小声唤我,“过来,你快过来。”于是我就过去了,绕到玻璃柜后面,并看见了“它”的反面。灰黄发白的一大片,就像生猪油似的板结着。在当年我们下放的那个地方他们就叫“板油”。原来那胸部只是被剥开的厚厚的一层,背后由一些金属铁丝支撑着。差一点我没有吐出来。蔡东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冲我嘻嘻而笑,颇为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