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天将

作者: 潘灵

1

这个废弃的气象站像一个落寞的老者,孤独地兀立在山顶上。我看见它的时候,已经是脚瘫手软,汗流如注。这山实在是太高了,我和小邓足足花了一个早晨才登顶。这去山顶的道路而今鲜有人迹,杂草荆棘和藤蔓几乎就要隐瞒它曾经是一条路的事实。一路上,小邓走在我的前面,手中不停地挥舞着银光闪闪的户撒砍刀。他披荆斩棘的样子娴熟而麻利,动作的干脆与果敢不输任何我见过的景颇汉子。但我从他迈得并不轻快的腿脚看出来,他似乎也好久没爬山了。

要不是我太爷爷的东西,我才懒得陪你受这活罪。

他粗声粗气的抱怨里有我好奇的信息,这减轻了我心中的不快。

太爷爷?我伸了一下舌头说,那不是你爷爷的爹吗?

他回头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指责我废话。

我的意思是,这天远地远的,那个时候就有气象站了,真了不起!

塔是后来建的,我太爷爷修的是个大烟囱,不晓得算不算气象站。但我小时总听爷爷和爸爸说,太爷爷修的那个大烟囱,比广播电视里预报的天气都准。

烟囱能预报天气?我是真心吃惊。

看把你大惊小怪的。这山下各个寨子里的人都晓得:吹东风,烟往西飘,明天定是大晴天;吹西风,烟往东走,明天就是天阴有雨天。

我竖起大拇指,冲小邓说,你太爷爷真是了不起的气象专家。

才不是,小邓说,他是大巫师。

巫师?我一脸惊讶说。

是大巫师!小邓在大字上加重了语气,接着,给我抖了个更大的包袱——

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汉人?我说,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你是景颇族吗?

我爷爷随了我太奶奶。

哦,是这样。我点头表示明白。

我太奶奶可是正宗名门闺秀,景颇头人的女儿。

还好我不是小说家,只是一个地方志的编撰人员,要不,我定会被小邓吊足了胃口。我现在不关心他的太祖母的身世,我只关心那个大烟囱。找到那个大烟囱,这西南边陲的气象观测史,就会往前推移几十年。

到了那个大烟囱前,我得好好照几张照片;我还要亲自去点一把火,看烟往哪个方向飘。

我转移话题,让小邓面有不悦。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那大烟囱早不在了,被日本兵的山炮给摧毁了。

看不到大烟囱,此行于我就失去了价值和意义。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小邓安慰我说,我太爷爷建的石屋子还在,后来它一直是气象观测站的办公点。

现在,我就站在这石屋子的对面。如果不是小邓先前的提示,我会以为它是荒冢。屋顶上,杂草丛生,石墙的缝隙处,长出了开满鲜艳野花的藤蔓,那些藤蔓在石墙上恣意攀爬,自由而蓬勃地生长延伸。一根茁壮的藤蔓上,竟然挂着一根粗大的蛇皮,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小邓小跑着过去,推开长满青苔的木门,示意我进屋去。我紧走几步,来到门前,迎面就扑过来一股腐朽而潮湿的霉味。屋子里黑咕隆咚,低矮狭窄的空间让人感觉压抑和窒息。这屋子里有一个西式的大壁炉,大得有点夸张,跟屋子的小形成强烈反差,看上去怎么都不协调,仿佛这壁炉不是为石屋子建的,反倒是为壁炉建了这石屋子。小邓介绍说,这大壁炉连着大烟囱,大烟囱被日本人山炮摧毁后,就没用过了。除此,室内没有任何对气象志有价值的东西和线索,我潦草地看看,就走出了石屋子。这门可罗雀的景致,让我内心长出了苍凉。举目四望,群山茫茫。

回去吧。

我于是有些失望地对小邓说。

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看看祭台吧。

祭台?

是啊,巫师作法的祭台。

我本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唯物论者,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看我有些迟疑,小邓强调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祭台,是大巫师的祭台。自从我太爷爷在那祭台上作法后,再没有巫师敢登上去过。

我不明白小邓总是一提到他太爷爷就有莫名的兴奋和骄傲,并且,一定要在巫师前加一个语气极重的大字。在我这个唯物论者看来,所有的巫师都是骗子。但我得承认,小邓成功地撩拨了我的好奇心,毕竟,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祭台,何况是大巫师的祭台。

祭台离石屋子并不远,也就几百米的距离。小邓带着我往祭台走时,还不停地渲染这祭台的神秘——

登上这个祭台,如果你有足够的法力,就能与上天对话,指挥神兵天将。

我自是不会相信他的话呢,什么神兵天将!我可是个唯物主义者。

没想到小邓语出惊人怼了我一句——

我太爷爷也是唯物主义者。

看我一脸惊讶,小邓说,这可是太奶奶对爷爷说的,爷爷又对阿爸说,阿爸又告诉了我。

我说,你知道啥是唯物主义者?

当然知道,不信鬼神呗。

不信鬼神,怎么做巫师,还大巫师?

这下轮到我怼他了。

反正……反正……小邓说,景颇山上的人都说他是大巫师,太奶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她到死都这么跟人说。

那你相信哪个?

两个我都相信。

瞎扯!我说,难道这世上还有唯物主义大巫师?

瞎扯?小邓急了,他说,谁瞎扯了?你不够朋友,竟然说我瞎扯。

我没心思跟他理论,我此时整个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致吸引了。在山顶的断崖处,突起一块巨石。那巨石状若乌龟,伸出悬崖的部分,像一个胆怯的活灵活现的乌龟头。我于是赶忙取下背上的双肩包,从中取出相机,调好焦距,就兴奋地把相机塞到小邓手里。

我爬到龟石背上,你给我好好拍一张。

我一边吩咐他一边转身欲往龟石方向奔去,却被小邓一把攥住。

不!他说,你不能上去,那不是龟石,是祭台,只有通天地的大巫师才能上去。当年,我太爷爷就是在这个祭台上召来了神兵天将。

我听了小邓的话,没有自作主张爬到龟石背上去,这赢得了他的好感。但我怎么也难将这块龟石跟祭台联系在一起,事实上,现在也很难见到巫师作法的祭台,别说大巫师,连一般的巫师也鲜见了。纵是偏居一隅的边疆,科学的光芒也像丽日一般驱散了迷信的阴霾。我站在龟石边,放眼能看见山下的村庄,稻田,茶园,它们安宁,静谧,祥和而美丽。

2

上山难,下山也不容易。噌噌噌地往下走一段,腿脚就有些不听使唤。我提意休息一会儿,小邓也正有此意,他用拳捶了一下大腿说,当年大头人看我太爷爷作法,也是自己走上去又走下来的。我知道他说的当年,也是听人说的。口口相传,几乎就是这天高地远之地的一种记事方式。我的太爷爷挺神的,小邓用崇敬的口吻说,他能呼唤霹雳、闪电,能指挥狂风和暴雨。他边说边靠近我,与我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相向而坐。他看着我狐疑的脸,强调说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要我确信。他的态度在我看来既蛮横又粗暴——在我们这地方,你不相信别人,别人也不相信你。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他的意思,我只是不相信传奇。

传奇?小邓摇摇头说,在我们这里,传奇无处不在。我太爷爷就是一个传奇,他无边的法力,招来过神兵天将,他指挥着这山中的亡灵,与神兵天将密切配合,消灭了一个日军先遣队。

小邓越说越玄,像极了这些年充斥荧屏的抗日神剧。看我一脸的不相信,他有些急躁,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你去这座山的村村寨寨访访,是不是像我说的。

那天下山后,我在小邓家里吃的晚饭。小邓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跟他喋喋不休的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耷拉着眼皮自顾喝酒,因为中风的缘故,他的面部神经受了损伤,表情僵硬,看上去像一块生铁。小邓用筷子指了指我,说我不相信他太爷爷能招来神兵天将。这时小邓的父亲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眼睛亮了一下,扫了我一眼对小邓说,话是讲给相信的人听的。

我有些尴尬,但又不好申辩。这时,自顾喝酒的他,抬了抬酒碗,小邓解释说,阿爸敬你酒嘞。我赶忙端起酒碗,去碰他的酒碗。

怀疑就像蚂蚁在心上爬,痛苦得很,相信才是蜂蜜流进心田里,满满全是幸福。——说这话的他,此时智慧得不像个中风者,倒挺像个哲人。

他说着便干下了一碗米酒,随即放下酒碗,起身便进屋去。

他拿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几个年轻的学生在东陆大学校门口的合影。小邓从父亲手上拿过照片,指着一个穿西装、留分头、打扮精致的男生说,这就是太爷爷。

我看见照片上的题款:东陆大学气象学专业部分同学合影。落款时间是1930年10月6日。

作为一个正在收集整理气象观测史资料的地方志编撰人员,职业的敏感让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张照片的珍贵。小邓说,阿爸拿它给你看,就是要让你相信。我想解释,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太爷爷这个人的存在,我只是不相信他能指挥神兵天将。但我放弃了,我知道我只能选择相信,才能获得他们父子的好感,他们才会让我翻拍这张照片。

你太爷爷是个帅哥!我冲小邓竖了一下大拇指说,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大学生。

他还喝过英国人的洋墨水。

寡言的小邓父亲第一次抢着说话,语气中漫漶的都是自豪和骄傲。

太爷爷要不留洋,就不会认识我太奶奶,那就不会有阿爸的阿爸,也就没有阿爸,也没有我。

小邓的话绕得像相声。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太爷爷和你太奶奶是英国留学时认识的?

不,小邓摇头,说缅甸。

太爷爷在英国留完学,被英国人招去缅甸工作,在曼德勒认识了在那儿读书的太奶奶。小邓说,你只看到我太爷爷帅,但你不知道我太奶奶有多美。那是景颇山上五百年才会出一个的大美人。

说起太爷爷和太奶奶,小邓就有莫名的兴奋。一个帅哥,一个靓妹,在异国他乡认识了,一见钟情,陷入一场罗曼蒂克的爱情,这几乎就是一个三流言情小说家的故事开头,我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太爷爷在缅甸是否从事与气象有关的工作,但这小邓不知道,小邓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对恋人正沉迷于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时候,太奶奶却接到了在景颇山上做头人的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

那是封措词让人胆颤心惊的家书,做头人的父亲,在对爱女简单的嘘寒问暖后,就不无忧虑地向女儿打探已入缅甸的日军的情况。父亲称,据可靠消息,日军正欲通过缅北,直逼滇西边境的景颇山。从缅甸回来的生意人,谈论起日军来都有谈论豺狼虎豹的恐惧,说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的儿子。他们经过的地方,连恶狗都不敢汪汪叫。

父亲说他托巫师多次卜卦,占卜的结果都主凶。被凶兆笼罩了内心的父亲,变得茶饭不思,坏了身子,病魔就与他纠缠不清了。孱弱而爱女心切的父亲,对女儿充满了思念和挂牵。他修这封家书之目的,就是盼望女儿能回景颇山来。

太奶奶也正想带太爷爷去见他未来的岳父,家书成了召唤的号角,太奶奶领着太爷爷,跟着一队驮满洋纱的马帮,穿过瘴疠重重野兽出没的缅北,回到了景颇山。一路上,这对年轻人听到的都是不可一世的英军溃不成军、日军所向披靡的消息。作为景颇头人的女儿的太奶奶,她有了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景颇山已危在旦夕。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忧心忡忡,年轻气盛的太爷爷一路上都在给她打气。他说,鬼子敢来景颇山,就提了户撒刀跟他们干,那刀不是削铁如泥吗?

3

每个拥有光荣家史的人,谈论起祖辈来都如开闸之水,言语汹涌,情感澎湃,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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