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天空

作者: 楚林

一  玄妙的意念

人有时候是不大安分的。怎么说呢,就像蜡梅科植物,逆着温差开放,还总想着旁逸斜出。

大学时我的专业是西医,毕业后却突然对中医中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经络。年近不惑时,意外孕二宝,在家休养,夜读《黄帝内经·灵枢》:经脉者,所以决生死,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何不趁这几个月的时间,去系统地学习一下经络。虽然之前也学过一些,但毕竟不够专业。很快,托朋友联系上省中医院针灸科,进修半年。

我的老师是曾振秀,针灸科副主任医师,主诊室设在省中医胭脂路老院区,周三周五,在螃蟹岬新区坐诊。曾师个头不高,圆脸,短发,黑色平底圆口布鞋,天然质朴。那时她已快退休。还带了位学生阿霞,台湾人。我称她为霞姐。霞姐不是印象中娇小的台湾女生,她肤色偏黑,眼睛大,颧骨高,手脚长,骨架也大。霞姐行事稳健,声音却是标准的湾湾腔,软软糯糯的,且常用敬语,特别有意思。曾师话不多,安静严肃,更多的时候,我爱找霞姐聊天。霞姐为人礼貌谦逊,且已实习半年,完全可以当我的老师。

跟师第一天,也是端午节,突然闯进来一名男性患者。男子块头很大,高且胖,挡住了一大片光。男子还未开口就开始打嗝儿,一个接一个。嗝声响亮,像高八度的咏叹调,能分出好几个音阶。很明显的胃气上逆,顽固性呃逆。几度中断后男子终于断断续续地表达清楚,起因是吃了几个冷藏粽子,已经嗝了七天七夜,寝食不宁。

曾师忙让男子平躺在治疗床上,深呼吸做吞咽动作,同时针刺中脘、内关、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霞姐负责腹部隔姜灸,我着手按摩眉部的攒竹穴和鱼腰穴,曾师在小腿足三里做“烧山火”。烧山火为针刺技法,扶阳补气。只见曾师屏息静气,以手指肚轻捻针柄,紧按慢提,紧按慢提,再紧按慢提。这是“烧火”三部曲,从外到内,进入穴位的银针被分为天、地、人三部。天气入,地气出。天气为阳,地气为寒。阳气入内,热感自生。过了几分钟,男子果然惊呼,有细细的热流从小腿往上,经腰腹,慢慢抵达脾胃之间。

眼见气流如波涛,在逼仄的身体空间里奔突冲撞,又慢慢归伏。曾师应手见功,随针取效。真如古人所讲“如风来吹云,明乎若见苍天”。又留针近半个时辰,这波浪渐渐温和平息。水升火降,天安地静。中药也冲好,胖子仰起头,咕噜噜一口气灌了下去。事毕,突然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药?”曾师答:“丁香柿蒂汤,温中益气,降逆止呃。”胖子听完不回话,猛地一拍桌子,张嘴便笑。原来胖子爱钓鱼,饵料常加丁香油搅拌,有类似野果发酵的香味,鱼特别喜欢。人与鱼、猎手和猎物,完全对立的双方,竟然也会同气相求同声共应,着实有趣。

和霞姐闲聊,霞姐说,在台湾百分之八十都信中医,特别是中年以上,几乎人人都会调理经络,用中医养生。还说台湾很多中医都是两岸开放后,来大陆找名医跟师,学成气候。他们没有传承,也没上过正规的中医药大学,但是看病很厉害。他们看病讲感觉,讲中药进入身体内的感受,讲五行文化与生命之间的链接。这个我相信,艺术都是凭感觉,特别是中国艺术。中国的音乐、美术、书法、戏剧都讲感觉。中医讲究天人合一,四气五味,阴平阳秘,提升生命状态,这是让人“安身立命”的艺术,也是感觉。

提到为什么近知天命还来学习,霞姐说儿时脾胃不好,常积食。有次肚子疼痛半个月,家人请一位中医来给她看病。那位小医生的手很暖,他紧紧地把霞姐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然后掏出一枚细针,对准指中点刺,挤出几滴血水。病就这样痊愈了。中医的种子就此在霞姐心中埋下。可惜时运不济,霞姐没念大学,反而很早嫁人,成为家庭主妇。直到奔五,女儿成家,儿子上班,霞姐才决定重拾中医梦。和家人商量,挣钱并不容易的丈夫竟满口答应,儿女也很支持,这让她非常感动。在人生地疏的湖北中医药大学,先读函授,再实习进修。霞姐很吃力,却也愉悦。她随身挎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黑色,包里全是书,方便随时翻阅。不仅是医书,还有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典。书上的笔记也很多,全是繁体字,一笔一划,工整有序。

办公桌上有个医用橡皮人,布满经络和密密麻麻的穴位。我经常拿着橡皮人找穴位,霞姐却从来不看,因为这些她早烂熟于心。她那时在研究如何“得气”,就是下针后必须让病人有酸、麻、胀、痛、冷、热、跳等气感。“刺之要,气至而有效。”针灸贵在得气,得气是治病的灵魂。得气有要诀,需要手法、取穴和意念。这里面有很多学问。意念难度最大。要求医生不仅医术精湛,还要专注凝神,意气合一。医生专注,患者放松;患者得气,医生也有感觉。最好的境界是医患双方气神共振,气场相融。

这个意念感觉好玄妙。霞姐说。

当然,意念确实很难。医者意也。“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此为针灸之道。曾师说。要说难,其实也不难,关键要有悟性。这意念也是有层次的。迎随为第一层,指的是针刺手法,是针对症状本身的治疗。迎为补,补气活血,如“烧山火”。随为泻,泻火退热,如“透天凉”。以此调节经气血脉,使之充和条达,平衡阴阳。以意和之为第二层。在这里,要求针者必须看见生命,看见“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的那个人。以人为大,人以心藏神,至精至微。寒热温凉不过是表象,更多的悲苦藏匿在心灵深处。贪婪、妄想、嗔恨等七情六欲过盛,累积日久,方是致病之源。纤细的银针如密钥,举重若轻。高明的针者会用它来拨动心神的通道,以传递爱、信心和力量。

二  体内的风景

曾师讲课引经据典,有道有术,非常生动,但她性情内敛,很少主动开讲。我和霞姐便故意找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向她请教。

在门诊中风偏瘫的病人最多,需要针刺的穴位也多。从头到脚,半边身子要扎好几十针,活脱脱的刺猬。有次,我和霞姐就指着这些刺猬向曾师发问:“这些经络和穴位,看不见摸不着,古人没有任何精密检测仪器,怎么发现的?会不会有偏差?”

曾师哈哈大笑。她说自己在学生时代也问过这个问题。被老师骂了一通,让她先把十四经脉,三百六十五络脉整明白了再说。她不服气,一头扎进《黄帝内经》《针灸甲乙经》等经典,仔细寻找答案,慢慢地还真有了些眉目。

西医有解剖学,中医也有中医的解剖学。每个时代都有人在用各种方法和实验追求真相,探索真理,这就是现代人说的科学精神。中医学创始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们的实验室不同,中医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探测仪,一点一点地实证、反复实验并记录下来。这是一种更高文明层次的探索。实验方式也不同,分为外证和内证。当身体某部位难受时,古人发现吃某种植物或在痛处用砭石按摩、叩击或敲打的方式,能够减轻或消除病痛,于是有了伏羲制九针,神农尝百草祛病疗疾。此为外证。

内证更为复杂,也更为有趣。《黄帝内经》中总结为四个字“内景隧道”。内景即身体内在的景象。整个中医史,也是观内景隧道的历史。在我们的身体内部,五脏六腑和骨骼肌肉是一种风景,肉眼可见,真实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神奇的空间,如隐匿的夜空,看不见,却能感知,听不见,却想抚摸。那就是经络。经络循环无端,无处不在,如溪流附于有形之体,上下流转,即运行气血,又沟通内外,是身体的另一处风景隧道。怎样才能看到这些风景呢?

“内景隧道,唯返观者能照察之。”这是李时珍在《奇经八脉考》中给出的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返观,即返回到生命本身,清净无为,用心体察身体的本来面目。由外求转向内求,外证转为内证。当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返观者。返观者必须潜心修炼,有大品德大智慧,修炼出所谓的第三只眼,才能看见,才能内证。神农尝百草,内观五味入五脏,从而确定药物在体内的走向和归经,写出《神农本草经》。伏羲以阴阳八卦内观诸己,外观万物,有了《易经》。黄帝和歧伯以高维的视野神交,对话《黄帝内经》。这并不神秘,不过是古人为了探索生命和宇宙奥秘的常用试验。包括历史上的《论语》《道德经》《伤寒论》《阳明心学》等著者内求于心,外合于道,都是一定程度的返观者。

或许我们永远都达不到返观者的境界,但内省、清净、无为、凝神、贯注,不断地超越自己,也是返观。返观,就是培养人的深度思维和洞察能力。只要沿着这个路标探索,真理就会越来越近,人人都能成为智者。曾师说。

在螃蟹岬新区诊室,隔墙便是针灸名家李家康。李师只有上午半天门诊,但慕名而来的病号太多,他便仁心改为六点半上班,午饭二点往后,不看完不下班。李师带的学生也多,十几人为常态,且有各种肤色的洋学生。我和霞姐有时也去观摩。李师很少用电针,几乎全凭手法。有落枕者,他自创青龙摆尾针。随机沿经络多穴位下针,针尖全指向颈部,用拇食二指持针柄,或左或右缓缓摆动,同时让患者轻轻活动头颈,宛如舵手轻扶龙头,让龙尾在流水中飘荡。看着就是一种艺术,引导的艺术,令人叫绝。

高个子白皮肤的杰瑞站在后面,用粗壮的手指捏着细细的银针,在白大褂上左右摇晃。他在模仿李师的青龙摆尾,有模有样,却也滑稽。我们用蹩脚的英文问他为什么学针灸。他用蹩脚的中文回答,因为尼克松和学敏石。

尼克松事件我们当然知道。那是1971年,美国记者詹姆斯陪基辛格访华,不幸患上急性阑尾炎,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手术后腹部胀痛,接受了针灸治疗。他说,当时有位年轻的中国针灸师在他的右肘和双膝共扎三针,还用一种“像廉价雪茄烟一样的艾条”炙烤他的腹部,特别舒服。回美后,他写成文章刊发在《纽约时报》上,引发了许多美国人对中国医术的关注,总统尼克松也产生浓厚兴趣。次年,尼克松访华,主动要求观摩针刺麻醉。其代表团在北京医科大三院观看了针刺麻醉肺叶切除手术全过程,画面由通讯卫星直接传到美国,众人惊呼中医太“神奇”。至此,在美国掀起“针灸热”。

学敏石什么意思?我和霞姐不明白。问曾师,曾师说,学敏石是针灸大家石学敏,也是她在阿尔及利亚援外的师兄。六十年代,石学敏跟随医疗队援非,碰巧阿尔及利亚国防部长萨布骑马打猎时摔伤,瘫痪在床半年。请了许多欧洲名医,一直没有效果。有人建议请中国的中医看看。于是请来了石学敏。石学敏检查后说,这不严重,针灸一个星期就好。哪有人敢信。没想到,石学敏扎针第一天,萨布能抬腿;第二天,能走出房门迎客。很快,“中国神针”传遍阿尔及利亚。人们开始接受并热爱中医。

曾师在阿尔及利亚援医时,患者也是每天排着长队,络绎不绝。因饮食、气候、文化差异大,语言也不通,交流常常要靠眼神与肢体,靠心灵和气息。因工作出色,曾师所在医疗队曾多次被阿尔及利亚总统接见。自从1963年,中国政府向阿尔及利亚派出第一支援外医疗队,至今已派遣几十批,影响深远。砭而刺之,热而熨之。小小的银针成为中非人文交流的一张独特名片,也在许多外国人心中播下了中医的种子。

杰瑞说,自美国内华达州1973年通过中医合法化法案,有了第一部《中医法》,现有近四十个州承认美国中医执照,且批准颁发针灸执照,还有近百所中医针灸学院提供三到四年的职业培训,毕业后可授予学士或硕士学位。但杰瑞认为,只有在中国,中医才是正宗的,能来中国学习正宗中医是他的骄傲。

让我吃惊的是,健谈幽默的杰瑞说他的终极理想是做一名中国式的返观者。或许他并不清楚,在中国,这样的返观者也是凤毛麟角。

我和霞姐把此话传予曾师,曾师沉默半晌后,轻声说道: “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你们当下先把这个做好。”

三  隐秘的穴位

应当是受到家庭的影响,女儿大学志愿主动选择了中医,研究生期间也对经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年前新冠疫情,女儿在家休息近半年。她要么拿着特制包练习进针,要么拿着橡皮人琢磨穴位。之后就拿着银针,死缠烂打,要在我和她爸爸身上练手。我俩当然不同意。

女儿搬出救兵,昆明医科大学生命科学馆的“神仙夫妻”,李秉权和胡素秋。他们是一对医学教授,也是一对夫妻。生前为医学事业奋斗,逝后主动捐献遗体。如今,夫妻俩化身为骨骼标本,并排站在昆明医大科学馆,供教学和学生研究所用。这对伉俪,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重新站在一起,让医界所有人泪目,也是我们这个医学之家的偶像和楷模。和他们相比,给女儿当病案让她试几针确实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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