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旅馆

作者: 文西

我发过誓,再也不来这座城市了,现在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无处可去。

旅馆坐落在山顶,前面就是断崖,用雕花栏杆围起来了。这里是度假村,下个礼拜举行一场免费音乐会,我是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房地产文案要把我脑汁榨干了,所以我跟公司请了假,出来转转。原来,这里只是一个小寨子,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儿是我母亲的家乡,我外祖母的房子就在断崖下面。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我外祖母早已离世。站在断崖上,往下看,是一片树木葱茏的山谷,从树叶间,能看见瓦片,那是一些吊脚楼和木屋,不过是用来给游客租住的。更远处,高速公路像带子一样挂在山坡上,风一吹,公路会飘起来。旅馆老板偶尔会请你喝鸡尾酒,当你把杯子举在眼前,山下的风景就被收进玻璃杯。一个蓝色人影在杯子里晃动,凝聚,消散,当我移开杯子,一眼就认出了阿卡。

他正沿着台阶走上来,背着一黑色背包,没看脚下,而是仰着脸——那张脸上有了内容——眼睛眯成条缝,他的鼻子高挺,亮晶晶的,像被晒化的雪山,雪水沿着下巴直流。他头发的长度依然刚好遮住耳朵。无论时隔多久,无论在何地,我都能一眼认出他。我心头颤抖了一下。我在犹疑,是去跟他打招呼还是躲进房间,这时,他已经踏进旅馆院子了,从裤兜掏出纸巾,一抖开,擦着脖子和脸,径直走向了前台。

不一会儿,服务员带他上了二楼。整个旅馆都是木头修建的,走廊地板有些旧,被踩得吱嘎作响。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那不是用来吃的,是装饰品。木格窗户雕成了花朵图案,上面挂着银片,闪闪发亮。屋内的墙壁上挂着布,布上的图案都是绣出来的,是一片树林,其中有野兽,飞禽,还有举着火把的人。男人头上戴着青丝帕,身上穿的蓝色对襟衫,宽大的裤筒,女人头发上插着银制的头饰,戴着银耳环,耳环垂到肩膀上,她们提着八幅罗裙的裙边,防止被风吹翻。虽然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阿卡的目光一定落进了院子,落在了我头上。如果这半杯鸡尾酒足够将人淹没,我一定跳进去,因为谁都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被曾经的情人打量。不,他算不上是我情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是中午,旅馆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在自己的房间午睡,整个旅馆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我酒喝得很慢,等着阿卡下楼,但走廊木地板一直没有响起。突然觉得这样有些犯贱,我丢下酒杯,回了房间。

醒来已是晚上。院子里人声嘈杂,灯光水一样漫过屋顶,一到晚上,就有人从城里上来找乐子,因为旅馆在夜里就成了酒吧。

我没想到阿卡会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以为他会独自待在房间。

“你从前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我走过去,坐在他们那张桌子边上,另外两个男人掉过头朝我看着,一个长着龅牙,眼窝深陷,一个脸上堆满了肥肉。

“现在喜欢了。”阿卡说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像锋利的刀,“这是我刚结交的哥们儿。”他把那两个男人介绍给我,仿佛我是他现任女友。

我没有喝酒,淡淡的酒香却熏得我眩晕,可能不是酒熏的,是我体内烦躁不安。只要看到阿卡的手臂在我眼前晃动——男人的性感在于裸露的手臂——我就会眩晕。

我尽量让自己沉在这种眩晕的状态中,这样往事就不会浮现出来,我也可以无耻地伸出手,碰碰他胳膊。那两个男人瞧见了我这一举动,很自觉地去旁边桌子喝酒了。“阿卡,你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今天跟昨天不会相同啊。”

“我是想知道,你有哪些变化。”

“任何变化都无关紧要,一切总会变化的,一切都在变。”

“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没有释怀过。”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啊。”

他说话的表情很认真,这一点倒是没有改变。

夜里,落着雪,街道被无数车辆碾压过,一片泥泞,只有街道两旁樟树上的雪,闪闪发亮,树叶仍然青绿。如果是夏天离婚,那我的旅程将美好得多,至少不会有泥水和雪。离婚之后,最好出去转一趟,否则一堆事都积压在胸口,父母的唠叨,对未来的打算,不过幸好没有财产纠纷。我是净身出户。我是自愿的,他不是大富翁,就为了平分一套房子,我觉得没有必要,虽然我也缺钱,但我是那种对一点小钱不屑一顾的人,你可以认为我虚伪。一开始,从他那里搬出来,我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看不见生活的开端,也看不见结尾,我提着箱子,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站在一棵树下,树叶在我耳边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这声音里,我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我听见了外祖母的声音。我坐在火坑边,外祖母给我说故事,她说这些故事她从前给母亲也说过,可母亲从来没有说给我听。母亲太忙了。母亲和父亲去远处工作,把我扔在这里,我甚至有些恨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外祖母说,很多时候,人对现实都是无奈的,要理解别人的无奈。外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她带着我去竹林拔笋子,去山上挖野菜。火坑里松木在燃烧,从外祖母说的故事中,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站在树下的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该去哪里。一辆的士一闪而过,泥水溅到我羽绒服上,留下几个斑点。肯定洗不掉了,就像记忆,有些记忆是岁月洗不掉的。听朋友说打车很难,还好有辆黑车在我面前停下来。将行李扔进后备箱,我就钻进了车里,车里开着空调,我冻得发红的耳朵微微发烫。司机问我去哪里,“你先随便开,让我想下。”这次来,事先跟朋友说好了的,但只告诉她,大概这两天到,要是没有落雪,我肯定就去她家了,现在我不想打扰任何人,当然,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我,我给她发了个短信,说过了这个冬天再来。“我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对司机说。

“几星级酒店?”

“好点的旅馆就行了。”

车之后开进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还有几家店子亮着灯。一家旅馆的彩色招牌最为醒目,楼房是新的,有六七层,看样子是新修的安置房。我提着行李箱走上二楼,前台没人,我轻声问了声有人吗,一个男人从过道走来。过道铺着脏兮兮的地毯,他穿着一双鲜亮的皮鞋。他是个留长发的男人,脸庞一片空白,你从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活的内容。他鼻子是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在中国很少能看见他这么高挺的鼻子,这根鼻子配上他的长发和面孔,使他具有一种贵族式的忧郁。这种气质是很容易吸引人的,尤其对于一个离婚女人而言——我前夫是个没有味道的男人。登记完后,我拿着钥匙去了房间,房间不宽敞,但地板拖得很干净,电视机和桌子也一尘不染,一扇黑漆漆的窗户,映着我疲惫的脸,我希望明天推开窗户,能看见一番意外的风景。

白花花的光涌满了房间,那是冰冷的光,我爬起来,赤身裸体站在房间里,想起推开那扇窗户看一看。一打开,就有雪洒进来,原来窗口有枝竹子,窗外是条马路,马路对面,耸立着一片残缺的楼房,还未完工。我知道不会有人看见我,即使有,我也不在意,以前洗澡和上厕所,我都是把窗户开着的,他说我不矜持,我说别人看见我了也是看一道风景;他说我不知羞耻,我说他没味道。和没味道的男人一起生活,只有枯燥和忍耐,而生活不仅仅只有枯燥和忍耐。我肚子饿了,想下楼吃点东西。旅馆老板和他老婆在前台的柜子后面吃饭,他老婆挺着大肚子,腹部圆润,我看得出是个女孩儿,想告诉他们,但他们也许想要的是个男孩儿,我想我不该多管闲事。可是那女人把我叫住了,她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吃午饭,还说冬天旅馆客人少。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在楼下面馆吃了一碗面,想着怎么去几个旅游景点看看,冬天是旅游淡季,我喜欢人少的时候出行。看完这些景点,我要去度假村,那才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上楼时我问他们,去古城墙怎么坐车,那女人颤悠着大肚子,去房间拿了一张传单,“这是游玩路线,跟旅行社去划得来,不过现在下雪,估计没什么人去,旅行社可能关门了。”我觉得她表现得过于热情,有可能她的性格就如此,但看着那男人空白的面庞,我觉得有些悲哀,空白不会储存任何东西,包括妻子和孩子,包括情感。

下楼后,得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坐车,然后再转乘地铁2号线,这世界真是奇怪,一到下雨下雪天,人就没了,你会有种孤零零的感觉。雪薄薄的一层,在融化,古城墙一片苍茫,不见人影,城墙下偶尔有汽车开过。人就跟这城墙一样,迟早有一天,只剩下你形单影只,但人比城墙惨,人没它活得久。这一趟可把我折腾得够呛,回到旅馆,我的脚冻得麻木,脚背长了冻疮,发痒。我推开门喊了声服务员,突然意识到至今为止没看到一个服务员,这里是老板夫妻俩打理。

“有什么事?”曲折的过道,传来那男人的声音。

“有冻疮膏吗?”

“等下给你送过来。”

我瞥了一眼窗外,那几片竹叶的绿光渐渐暗淡下去,雪几乎没了。原本想开灯,但我不想那男人看见我脚背的冻疮。丑的东西总需要有所保留。

他敲了下门,我让他进来,他举了下手臂,晃过手里的冻疮膏,问我要的是不是这种,“哪种都行,冻疮膏都一样。”我说道。

“有区别的,就像女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说。

这话听来有些暧昧,好像我们之间很熟了一样,不过我赞同他的话。我道了声谢,指着电视机前的椅子说:“你坐吧。”他居然听了我的话,坐了下去。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也没叫我开灯,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要是开了,我只能忍痛套上鞋子。为这,我对他生出一丝感激。我摸索着涂上冻疮膏,一股快慰的凉意刺进骨髓。涂完我将冻疮膏还给他。

“你留着用吧,冻疮长哪里的?”他在黑暗里问道。那声音仿佛摸得着,刀刃般,凉凉的,锋利,一贴近皮肤,就有划伤的危险。

“脚背,就一点。”说完就后悔了,我应该说一大块,他可能就会过来检查我有没有都涂到了,我确实渴望那种划伤的危险。

“你脚好了,带你去爬八面山,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他说。八面山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一座山。

“我要去度假村的。”

“在度假村约了人吗?”

“没有。我必须去那里,那里有我的记忆。”

“噢,懂了。放心吧,先带你转转,然后我开车送你去度假村。”

说完他就出去了,冻疮膏没拧上盖子,我的手压在上面,压出一片白色乳状物,闻起来有股腥味。

我给旅馆交了一个月租金,它可以暂时收容我,如果度假村有合适的旅馆,我再打电话让老板退多余的钱。我自己买不起房子,要是在父母家久住,那份亲情就会变质,再亲的人,一起住久了总会相互讨厌,生恨。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书,顺便给杂志专栏写几篇文章。这期间,旅馆老板娘似乎哭过一次。那时我下楼去吃饭,经过前台时,看到她脸庞湿漉漉的,眼睛红肿,可能为了感谢此前她对我的热情,我停住脚,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但她没有拿,那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我,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敌意。她起身,快步走回房间,好像她身上没有那个大肚子,好像那个大肚子与她无关。千万别接受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热情,也许下一秒此人就对你冷漠,同时我记起这女人她丈夫说的话,他说的话被她听见了?或者他告诉她了,所以她对我的态度才变得这么快。

天已放晴,他的车停在楼下,车尾沾满泥水,我说要不要去跟他老婆打个招呼,他没有回应,发动了汽车。汽车先是经过那片未完成的工地,随后驶过一座桥,进入了郊区。和这个男人坐在车里,我感到不自在,想找点话说。

“你们把旅馆开到度假村,生意肯定好些。”

“我不喜欢生活在一群人中间。”

“难怪旅馆里只有你们俩人。”

“就要有第三个人了。”

“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既不希望是儿子也不希望是女儿,”他突然刹住车,看着我,“她怀孕了我们才结婚的,我还不想要孩子。”

“难道之前你希望她打掉?”

“没错。”

他继续开着车,车窗外掠过一片稻田,田里是腐化的稻茬,风一吹,能闻到那气息。我把头伸出窗外,冷空气灌入肺里有些难受,以前每次完事后,我就偷偷地吞一片避孕药,而前夫从来没有发觉,去卫生间洗个澡,他就回来躺下,立马鼾声连天,两年来,他甚至都没有怀疑过我有问题,也没有怀疑过他自己。所以说他是个没味道的男人。他想要个孩子,我不想要孩子,这社会谁都会离婚的,有了孩子,离婚就是麻烦事。我们的想法如此不同,天天吵架,离婚是自然的。

突然间,我觉得我跟这个男人是一路货色,我们都是不负责任的人,难怪我们刚认识就一起来爬山了。不过我能容忍自己不负责任,却不愿容忍别人也如此,这个世界越来越坏,但不应该有更多人变坏。我开始晕车了,想呕吐,叫他停车。他将车停在路边,我蹲在地上,他俯身轻拍我后背,我将他手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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