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苏图

作者: 阿袁

那时我们几个隔三差五就聚一下,在苏图家。

按说应该在朱丽叶家的,朱丽叶家房子大,蝶墅呢,上上下下三层,随便哪一层的面积都比苏图家大,还有一个八十多平米的大院子,二楼西侧还有一个大露台。如果是春天,不论是坐在院子里粉红粉白粉紫的橡树花下,还是坐在风景如画的露台上,我们几个都会美得冒泡儿。当然,前提要沈总不在家。沈总不在家,朱丽叶家就风景如画,而沈总一在家,老实说,朱丽叶家的风景可就不那么如画了。

沈总是朱丽叶的老公,浦发银行证券部经理,专门负责股票基金发行的。有一段时间沈总亲自指导过苏图投资。苏图的那辆灰色迷你smart,还有illy胶囊咖啡机和索尼投影仪,就是在沈总的指导下投资赚钱买的,虽然投资后来又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不在沈总,而在苏图,苏图太激进了。本来沈总指导她只拿出三分之一的资金买某个创新科技股票——所谓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这是投资常识,但苏图自作主张把所有的资金砸了进去,说要“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呢,没有功于一役,而是败于一役了。

之后我们几个对苏图这滑铁卢式致命一败作了盲人摸象式的分析批评。余鸿禧说苏图太好高骛远了,妄想一夜暴富,结果呢,没有一夜暴富,倒是一夜暴穷了;朱丽叶说苏图不尊重专业意见——朱丽叶对苏图的投资失败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谁叫苏图不听专业人士也就是她老公沈总的呢?如果苏图老老实实按沈总的指导意见循序渐进的话,至少可以过上她理论上抨击实践上热爱的小资产阶级生活,即便过不上,也不会落到无产阶级赤贫的地步;我说苏图太自负了,太骄傲了。对我们这几个狐朋狗友的分析批评,苏图照单全收。成者王,败者寇,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真正愿意认账的,还是我的批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自负了。跟着沈总几波操作下来,她私下以为自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胜于蓝是必然的,苏图的大脑,可是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大脑,是研究《判断力批判》的大脑,胜过沈总那个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要她愿意花功夫——她也确实愿意花功夫,套用鲁迅那句“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到了写作上”,苏图那段时间是“把自己喝咖啡的时间,用到了研究K线图上”。其实远不止喝咖啡的时间,还有看电影的时间,还有睡觉的时间,还有我们聚会的时间。在苏图炒股的那一年,我们聚会次数大幅度下降。一方面因为苏图没时间,她太忙了,要看国际国内财经新闻:马云收购雅虎,华尔街股市动荡,FDA批准了首个PD-L1抑制剂——atezolizumab,她都要关心;要研究炒股的书,格雷厄姆的《聪明的投资者》自然要研究,因为巴菲特说那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投资著作”,费舍尔的《怎样选择成长股》自然也要研究,因为巴菲特说“运用费舍尔的技巧,做一个聪明的投资决定”。苏图那个时候整天把巴菲特挂在嘴上,就像以前整天把苏格拉底柏拉图维特根斯坦挂嘴上一样,这也是我们那段时间不怎么聚会的另一个原因。“你现在简直俗不可耐。”余鸿禧一脸嫌弃地说。余鸿禧虽然是个理工女,但对文艺的需求,比我们三个文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在研究以色列番茄和食用菌的变异之余,爱看小说和电影。这是她为什么会和我们几个文科女老师混在一起的原因。“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她经常这么说。这个“他们”既指她老公老藤,也指她同事。她的同事几乎都是男的。因为生物和食品工程系男老师多多女老师少少,一个系大几十号人,加起来只有三个女老师,还是连《包法利夫人》和《红与黑》的作者都说不上来的女老师。可余鸿禧在研究以色列樱桃番茄之余,还是需要找人谈一谈包法利夫人为什么会爱上罗多尔夫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男人一类话题的。没办法,只得跨学科跨专业和我们文科女老师发展友谊了。

可苏图那段时间走火入魔,张口闭口就是“K线图”,就是“长线短线”,就是放量缩量。“俗不可耐,太俗不可耐了!”余鸿禧说。但苏图才不在乎余鸿禧说她俗呢,她是最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是百分百沉浸式做法——连马桶边的小方桌上放的都是索罗斯的《金融炼金术》呢。所以那段时间的苏图,我们不见也罢,反正见了也说不到一起。

苏图那段时间老找沈总——“我们还在床上呢,她的电话就来了。”朱丽叶用一副不胜其烦的语气说,但我们都知道,朱丽叶其实高兴着呢,她喜欢骄傲的苏图虚心地拜沈总为师。

不过苏图也没有虚心多久,就对沈总产生了“不过尔尔”的藐视心理。这是苏图的问题所在,她下意识里总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尽管以世俗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来说,她简直失败得一塌糊涂——四十好几的女人,要什么没什么,没老公,没孩子,没房子,而事业呢,也不比我们几个好到哪儿去,至少没有余鸿禧的事业成功,人家大专出身的余鸿禧早就是教授和博导了,而北大的苏图还是副教授。但她不把这个失败归究于她个人意义的失败,而是归究于哲学意义的失败。她的贫困不是她个人意义的贫困,而是哲学意义的贫困。“哪一个搞哲学的不穷困潦倒?”苏图振振有词地说,好像穷困潦倒不是什么人生窘境,而是一枚荣誉勋章,她很乐意佩戴在她“那一点儿也不哲学”的胸前。

“她倒是会金蝉脱壳。”朱丽叶说。

朱丽叶一语中的,金蝉脱壳是苏图一以贯之的生存之道,是上升到了哲学层面的。苏图的特点,或者说美德,是从不自怨自艾,从不耽溺于困境。她总能替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开脱之辞,然后精神抖擞重新再来。比如那次股票投资失败,对苏图来说应该是十分沉重的打击,她之所以开始炒股,就是因为太穷了,穷到四十好几还住学校公寓房。要知道,学校公寓房住的都是新进博士,也就是时下所谓的青椒,而四十好几的苏图,早就不能称作青椒了,甚至连红椒都不算了,只能算紫椒了,还住在那种地方,实在不合适了。所以我们极力怂恿她买个房子,哪怕面积小一点的房子,哪怕位置偏僻一点的房子,那也比住学校公寓强。公寓条件不好是一方面,关键是整天与那些年轻人住一起,把心情都住糟了。要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是无所不在的。当周围的人比你年老,你就年轻了;当周围的人比你年轻,你就年老了。住满了年轻博士的公寓楼不但把苏图住老了,也把经常在那儿出出进进的我们几个住老了。所以我们几个强烈建议苏图买房子。当然我们强烈建议时不能说公寓把苏图和我们住老了——这么说没用的,因为苏图总认为自己还年轻着呢,看起来和那些青椒也差不多,可能比某些青椒还精神抖擞些呢——我们只说公寓条件太差了,没有阳台不说,楼下那条路,两边连一棵树也没有,大夏天走那儿,晒死了。苏图也嫌弃公寓前面那条路呢,没有树不说,边上还停满了电动车,“完全失去了路的诗意”。“对对对,一条没有诗意的路。”我们赶紧附和。苏图本来就是个冲动的人,经我们这么一怂恿,马上跃跃欲试地表示要买房子了。

于是那段时间我们几个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陪苏图到处看房子,天马行空地看,一会儿去看九玺台大平层江景房,我们坐在九玺台二百多平米的样板房大落地窗前的摩卡色真皮沙发上,喝着售楼小姐为我们现磨的咖啡,很陶醉地看着不远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迷人江景;一会儿去看中央香榭的花园洋房。中央香榭的花园洋房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花园洋房,不仅房子品质好,地段也理想,既离苏图喜欢的星巴克和蒂歌斯近,又离我们学校近,坐巴士不过三站,如果天气好,还可以骑共享单车,慢悠悠骑,一边骑,一边看风景,不到半小时就到学校了。花园洋房是错落式的,大大小小面积不等。朱丽叶建议苏图买面积最小的那一层,因为性价比最高,花最少的钱,享受和别人一样的高档小区各种配套。我们听了都点头称是,在买房子方面,朱丽叶是绝对的权威,她已经买过好几套房子了,也卖过好几套房子了。但苏图却总在面积最大的那一层流连忘返盘桓不去,很亢奋地在房子的各个区域看来看去。“哇!这个走廊真宽呀。我要在走廊两边做书架,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哇!这个阳台好大呀,我要把柏拉图的窝搁这儿。柏拉图喜欢晒太阳。”柏拉图是苏图养的一只猫,是只黑色缅因猫,气质和苏图一样,也是一副高兴了就神气活现不高兴了就谁也不理的死样子。“哇!哇!哇!这卫生间好大呀,朱丽叶,我要买一个你家那样的大浴缸搁这里。”苏图是有浴缸情结的女人,对电影《戏梦巴黎》里美艳的伊娃·格林和两个男人坐在浴缸里聊天的画面念念不忘。“人有时需要放浪一下形骸,这样精神才不会压抑和扭曲。”

我们早习惯了苏图的胡说八道,我笑着对苏图说,“《戏梦巴黎》的伊娃·格林你是做不了的,但如果你要做《朗读者》里的凯特·温丝莱特的话,那你确实就只差一个大浴缸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苏图正在和一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男朋友交往呢,虽然没有小到《朗读者》的程度——电影里那个叫米夏的男孩比汉娜·阿拉比,也就是凯特演的那个女纳粹,小整整二十一岁呢,他们一起去乡村餐馆吃饭时被女招待当成母子呢,但苏图的男朋友只比苏图小十二岁,看上去最多也就像姐弟,而不像母子——苏图和任何男人在一起看着都不可能像母子的,这和年纪无关,而和气质有关。苏图身上有一种女孩子的气质,或者按朱丽叶的说法:“苏图身上完全没有母性气质。”

我用凯特·温丝莱特打趣苏图的时候,苏图并不生气,甚至也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售楼小姐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也跟着我们笑。苏图这么喜欢这个房子,让她误以为这单生意差不多了。可当她要苏图先付十万定金的时候,苏图这才大梦初醒般想起要问一下房子的总价。总价对一穷二白的苏图来说,自然高出了天际,就算这个优惠那个优惠之后,还要三百多万呢,三百多万对苏图来说就是天文数字,苏图的银行账户上只有三百多万的零头。

售楼小姐的脸立马变了颜色,由桃红变成了玫瑰红,又由玫瑰红变成了石榴红,又由石榴红变成了茄子紫,要不是她训练有素,估计就要破口大骂了。但我们一点也不意外。这就是苏图。苏图除了擅长金蝉脱壳,还擅长画饼充饥。而我们几个也一直很仗义地陪着苏图画饼充饥。没办法,哲学系一向穷,苏图这个人又没有经济头脑,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个城市繁华地段的花园洋房?而我们虽然强烈建议苏图买房子,但也就建议而已,谁也不会借钱给她买房子,哪怕是最有钱的朱丽叶,也不可能借钱给苏图。朱丽叶可以一边骂自己的弟弟忘恩负义骂自己的父母重男轻女,又一边拿出几十万帮弟弟交房子首付——虽然在沈总那儿说是借给弟弟的,但沈总也不傻,“有一种借,叫从来不还”,沈总当着我们的面这样奚落朱丽叶。朱丽叶被奚落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假装听不见。没办法,哪怕是夫妇之间,也还是要遵循经济政治关系。所以,再糟糕的血缘关系,在经济这一类的事情上面,也还是胜过最好的朋友关系。

要说我们几个,关系真的好,好到了在许多方面是一种共生共在关系,我们在一起度过许多白天黑夜,我们在一起谈论我们的隐私——哪怕是最羞耻的隐私,我们甚至会冒道德的风险为彼此做屏风或掩体,但即便这样,我们也不会借钱给苏图买房子。“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纯洁的友谊。”朱丽叶说。我们的友谊纯洁不纯洁姑且不说——苏图最讨厌“纯洁”这个说法了。“我们又不是羔羊,要那么纯洁干什么?”但互相不借钱这个原则确实保护了我们的友谊。

我们几个从年轻时就在一起了,中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彼此也生过这样那样的芥蒂,却从来无伤大雅,至今我们还柔情蜜意——或许也算不上那么柔情蜜意——在一起呢。并且看这情形,应该会一直这样柔情蜜意或不那么柔情蜜意下去,直到白头偕老。

当然,白头偕老对我们来说已经指日可待,我们几个年龄虽然相差无几——除了苏图比我们大几岁,但我们头发的生态却大不一样。余鸿禧这两年开始有灰白头发了。“烦死了烦死了”,虽然她也会抱怨几句,但从不打理,任了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头顶桀骜不驯灰白参差。“你看上去就像一只乱蓬蓬的灰椋鸟。”朱丽叶说。她对余鸿禧说话总是这样直言不讳的,不像和其他人说话,会有意无意带上法国人的社交恭维风。毕竟朱丽叶是法语老师,在巴黎待过两年的。其实我也有白头发了,虽然没有余鸿禧那么多那么显眼,但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看起来也是颇触目惊心的。“不至于。现在不是流行挑染吗?额前有几根白发,看起来更有文艺范儿呢。”朱丽叶安慰我。相对余鸿禧的白发,朱丽叶对我头上的白发宽宏大量多了。

反正,我们几个的友谊,可以说已经实现了“半白头偕老”——两个女人已经半白头了,两个女人虽然还没有白头,但差不多也在白头的路上。

我们也想帮助苏图实现买一套可以放大浴缸的房子的梦想,怎么帮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如何授这个只会夸夸其谈哲学的苏图以渔呢?我们为此也是绞尽了脑汁的。余鸿禧建议苏图申报课题项目,这是时下大学老师最正儿八经搞钱的方法。但朱丽叶不以为然,我也不以为然。因为这方法行不通。余鸿禧是理工女,生物和食品工程专业的,生物和食品工程专业可是我们学校的特色专业,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就是这个专业的,所以她搞课题和项目当然容易。纵向项目,横向项目,合纵连横项目,不但名目繁多,而且经费十分充足,多则上百万,少则也有几十万。但苏图一个哲学专业的,能搞到什么项目?纵向项目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横向项目基本没有。就算千辛万苦搞到一个,经费也少得可怜。所以余鸿禧授的渔,对苏图没有任何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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