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

作者: 禹风

骤起疾风,风像水流从伍云后脖子吹过,那种季节转换的沁凉,竟让他愉悦地想起夏天喝的绿豆汤。一小朵风干的栾树花落进领子,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伍云拿开耳机,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停止了呜咽,他看清楚眼前状况:陌生的郊区公交车站正沐浴夕阳。为什么等这么久了,还只他一个人候车?

他拖着行李步行到这里。其实他不晓得这车站的过车频率,甚至不晓得车站是否还在使用。很久没车辆经过,事实上若公交车已改道,他也不会知道。

车站站牌边有告示栏,上面除了公交路线图,并无任何解释情况的新告示,暗示一切正常。他该相信自己的初始判断,运用耐心这项古老技巧。

伍云是在他的返程中。

这漫长旅行后的返程尚带有航天飞机回大气层后的重力。他确确实实朝着离开很久的城市返回,朝久违的家返回,且越来越近,近得不再间隔千山万水,而是已到达了市郊。

那何必焦虑呢,地球都绕上了一圈半,还在乎这么小小的不确定性?

再耐心等等。

他塞耳机回耳孔,背靠锈迹斑斑的站牌铁杆,闭起眼睛,理智地躲进古典音乐的庇护所中去。

四周皆是休耕的农地,但看不见飞鸟。

伍云想,在开阔的田野上等车,好过夜晚走去空寂无人的大厦边等待戈多。

他许多次那么做过。

留在自己的城市时,有几次他晚上喝了酒,跟朋友告别,并没直接回家,而是朝那幢办公大楼走去。

其实他已很久没进入大楼了,多年前他已从报社辞职。没工作证,他怎么也进不了大楼的,除非正式回去拜访从前的同事。

他只是想走走那条路,通往报社的路。

他的青春岁月和这张报纸紧密联合,在回忆中掰扯不开。

他很想让自己的感官再次进入曾经浸淫的环境,肯定就会有褪色记忆瞬间复活,给他带来比酒精更有趣的刺激。

当然,他没因为私密的小渴望麻烦任何人,宁愿在夜色中接近下班后的报社大楼,尽可能接近,嗅到它的气息,盼望这气息里尚有一丝熟悉的东西。

他总是从大衣或茄克口袋里扯出墨镜,架到自己的鹰钩鼻上。他会有一顶得体的帽子,有时是鸭舌帽,有时是小礼帽,跟着他不同的上衣变化。他戴上帽子和墨镜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假使不特别琢磨,没人会看清是他。他自然不想让人认出,在如此不合适的时间。很难解释自己的动机哪。

空无一人的镶满大理石的报社大堂,灯火灭了一大半,显得黯淡,只有保安坐在大理石柜面的前台后。保安是流动性很强的人员,这几批同他没有交集。

不过他并不走进大堂去,他就在门外停车场边站立,抬头看看自己的办公桌曾紧挨的那片玻璃墙,低头回想自己那辆凤凰牌新自行车是如何在报社停车棚里失窃的(小偷幽默地把他锁在自行车上的环形锁留下,好端端锁住车棚的支架)。他掏出香烟,吐出烟圈,想念自己在办公室里伺弄的那些芋科植物娇美的粉色花。

不不不,并非如别人会疑心的那样,他不是想回头去这栋楼里上班,尽管他大学就读的专业暗示他该在这行当呆上一辈子。

这很难分诉,是的,他也许至今对这专业还有感情,不过,走有走的充分理由。流逝的时间也证明离开是明智的。

然而,这可不是把一个零件从机器上拆下那么简单。

伍云蓦然发觉他已将一组《西班牙舞曲》反复听了多遍,天竟已蓝黑,刚才天边的些许火烧云现在成了墨团。眼前的路不但没公交车经过,连其他车辆或者拖拉机也没有。这个公交车站大概率是个陷阱。

现在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当然,他一路也是这么辗转过来的,这种事绝非第一回发生。

甚至伍云觉得这是他迄今为止人生的一个隐喻。一开始,你还确认自己前往的是计划中的驿站,到得后来,人越来越聪明,看过的人和事足够多,再无自信能前往认准的方向。

并没什么蛮横的外力干预,如果有,倒好了,事情便有因果解释。

不是的,事实上这就像人跳进海里,海可不是什么游泳池或淤积不流动的苏州河。海水下面热闹着呢,有变幻不定的强弱洋流。就是说,洋流裹挟万物,你朝南而去,很好,可能到达正西。

伍云终于不再躲进音乐,拿开耳机,开始向四周张望,想寻求地方上的帮助。他看见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孤零零几栋亮灯的房子。他立刻拖着自己所有行李前往,放任行李的轮子不断磕碰,不停地带给他各种震动。

走过糟糕的土路,来到房子前。谢天谢地,有人,这里有个世上最简陋的“超市”仍在营业。小店店主是个右手残疾的中年男,他一眼就看出了伍云的问题:“等公交车的?你等了多久了?”

残疾男那毫无特点的五官保持不动,像个泥塑怪物。但他没什么口音的普通话说得很清楚:“公交车很久没来了,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没人通知,我听说它如今停靠旁边的村庄。”

伍云待人接物炉火纯青,他拿出一百元人民币,要求小店店主带他去还有公交车停靠的村子。

当然不能奢望人家开出一辆车来载上他,伍云等了十分钟,小店主单手拎起伍云最大最沉的那只箱子,走在前头引路。他们横越广大田地,向给人以希望的有公交车接驳的村庄步行过去。

田野散发出垃圾的臭味,三三两两尖鼻子矮腿的野狗匆匆在垄沟里奔走。

有过一回,仅只一回:伍云那夜并没喝酒,他只是随意走出家门透气,迈开腿朝前走,却不晓得去哪里。兜了一大圈,他出现在报社大楼前。

他走到空寂无人的停车场边,掏出烟,抬头寻找玻璃幕墙后自己曾坐过的那个位置。

这时有个披散乱发、散发浓烈体味的戴旧眼镜的男人咧着嘴笑眯眯从马路上过来,从伍云身边迈过。伍云黑夜里还戴墨镜,却不妨碍他马上认出了袁昭。老袁还没退休?

他拿开嘴里烟,轻轻对着那背影招呼了一声。

老袁兴冲冲转身过来。伍云扯掉自己墨镜,忍不住发笑。

“啊呀,我眼花了吗?你从哪里蹦出来的?”袁昭顿脚,紧走两步,一拳砸在伍云胸口。

伍云没让老袁进报社,他扬手招来出租车,带老袁去了黄河路。

这条路霓虹闪烁,两侧挤满一家家个体户经营的大艳大俗的餐厅。

开酒,布菜,伍云没兴趣八卦。他其实更想仔细看看老袁,一切时间的作为其实都印刻在人脸上。伍云自己这十多年的遭际也如此。

老袁激动地开口:“你知道的吧?你离开时的那个结构散了。老覃得肝癌死了。”

伍云摇头说自己不晓得,他从没跟任何人打听过报社任何事。他曾说过一句不厚道的,把当年报社比喻成刚碰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现在,老袁同他讲这些是没意思的。

他含笑凝视老袁,默默品味他身上及话语中透露的时光的印记。分手时他拥抱了老袁。

老袁还在船上,他属于那艘伍云为之献出了青春的船。那艘船早已寂灭,现在只是一个赝品。

有个细节触动了伍云。老袁告诉他,当年属于他伍云的那张办公桌仍在原地,他的芋科植物奇迹般在窗边活了下来,年复一年长成了一大片,由一个又一个前后接替的编务当成部门一宝照看着。

伍云后来漂泊不定,走得远时走去天边,不过,想想报社办公室里的芋科植物,它们那样安全地锚定在时间和空间里,他便毫无道理地觉得自己这只风筝也还系着细细的连接原点的长线。

伍云走得浑身汗湿腿肚子发软,终于在邻近村庄找到了仍在运行的公交站。他又塞给送他来的残疾人五十元,打发他回去。

之后,伍云掏出干粮吃了点,耐心等车。

漆黑夜幕中公交车终于来了,这无疑是郊县长途公交车,它独特的模样伍云从前见过,留有记忆。

他费力把自己的行李一一搬进车厢,车厢里寥寥无几坐着几个乡人。

伍云愉快甚至喜悦地问司机:“我去市中心,你的车会停在哪些地方?”

司机飞快地咕哝了一句,车厢里响起一片嘈杂乡音。

伍云咧嘴而笑,等待司机回答他。

司机关熄了马达,打开驾驶室车门跳下车,特地走来车厢里。他面对伍云,竭力以浓重的乡音说普通话:“我的车不去市中心。我想跟你讲清楚,这地方没车去市中心。我们去金山。”

金山?从南汇北部海边去东边金山?绕海边走,就是不往市里去?

伍云镇定自若:“那我就先去金山吧,至少金山会有车去市中心的。”

司机点点头:“是的,到了白天,那很有可能。”

车又发动了,慢车大概要行驶两小时,伍云心里有地图。两小时后,伍云将离自己市中心的家更远。

回去自己的大本营真是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

当年才二十五六岁的伍云在他的专业里崭露头角,已得着了东部城市群报业经济新闻一等奖。喏,他是对得起他获得的奖状的,他单身,每天都回报社大楼孤零零熬夜,将跑了一整天采写的内幕写成文字。当然,有好些不适合见报,只能发内参。

不要误解伍云,假如把他看成行业的苦役者,很可能伤害他年轻的旺盛的自尊心。他搞得那么晚并非全然因为辛苦,对这行业的人士而言,一天的主要活跃时间开始于黄昏。

若用“觥筹交错”这四字给那些夜晚作注脚,伍云大概是乐意接受的。

一般周一到周六(改成五天工作制后就到周五),每天夜晚伍云手里至少有三张请柬,必须连赶三场。白天得到的一般是场面上信息,到夜里,才有真正的、能让行业人士眼睛一亮的猛料流传于酒桌。

此外,晚宴才是扩充交际圈的主战场,谁拥有强大的交际圈,谁才拥有这个东方港市瞬息变化的内幕消息。一出大学校园,伍云立刻摸准了行业的脉络,他本是腼腆和内向的,却蜕变飞快,成为很善于交朋友的年轻记者。

说来窍门就一句:先帮别人有效率地传播信息。

人家并非为交朋友而交朋友,他们是努力着来欠你一个人情。

伍云很快手里抓满了人家欠他的人情,像渔民拖上一满网渔获。

没人批评二十多岁的伍云不停进进出出报社大楼,每月跟部门报销厚厚一叠出租车发票;也不批评他叼着香烟满不在乎地从前辈们身边跑过,没大没小地拍打别人肩膀,悄悄把礼物塞到编辑大人们口袋里;更不会批评他从发布会上跑回报社,下午就拿起毛巾肥皂到报社浴室冲澡——年轻人满负荷工作,爱清洁岂不是好事(哪怕有人怀疑他和新认识的女士约了晚饭前那一杯)?

若有老前辈批评伍云,那大体是为他发出的某些报道。这些“鲁莽”的报道可能会带来难以预计的麻烦,年轻人爱惹事生非,或太过模仿不合时宜的马克·吐温。

别人玩扑克,露一手洗牌功夫,伍云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浇湿他紫色叶子的芋科植物后,洗开一叠叠名片,从数百人中挑出今天该打电话约见或简单聊聊的十几二十位,把名片整齐地摊开。

办公桌角放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茶具。他不像前辈们那样摆谱喝龙井或功夫茶,他在上海商城的进口货铺子里挑选英式红茶和伯爵茶,那种独特的味道正适合他,他需要在连续不停的一场场采访中间,迅速地舒缓,然后去另一个地方见下一个人。线索是随风飘荡的蛛丝,要挖出具体而切实的东西,你必须同当事人们面谈。所有关键性因素全靠面谈,面谈不做任何纪录,对方可以否认……

伍云给了自己充分的时间。一个年轻人坐在这样得天独厚的位子上,他只愿为真相活着。

他每天要接起码一百个电话,大多数来自陌生人或不那么熟悉的人,他在电话上非常挑剔并不易相处。当然,谁想从一百个电话里剔除九十五个相对没价值的,只能像他这样干。有个德高望重的报社老人偶尔逛进这部门旁听了他的电话,笑了:“我年轻时的上海滩,办报就需要这样的小伙子!唉,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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