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矿兄弟
作者: 周芳1
在我们清宁石膏矿,邱红兵是个不可以轻易提及的人。他长着小眼珠子,小黑豆那么一丁点,靠近眼眶最上面,除此,眼眶下面,左面,右面,三面全是空荡荡的眼白。叫人看了瘆得发慌。老六子在他面前,从没敢把头抬起来过,后背却是一阵一阵渗冷汗。
老六子第一天进到矿上时,邱红兵嘴里正嗷嗷嗷有声,如一匹劣马脱了缰,把我们冲得人仰马翻。邱红兵体壮,吨位重,“撞拐子”混战中,邱红兵的膝盖撞上谁,谁就只有倒地的份。眼见他侧着身子向我这边冲过来,我见势不妙,连忙后退。可是迟了,邱红兵跳起来就是一撞,我一个踉跄,四仰八叉跌在地上。邱红兵稳稳抱住膝盖,立在球场中间,来啊,谁上,上。他叫嚣道。
这时,工会主席贺长庚从矿办公大楼那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黑黑瘦瘦的成年男人。黑瘦男人身后又紧跟着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一个比一个高出半截头,渐次排下来,排成一列纵队。他们肩背手拎的,布袋,塑料袋,麻袋,花花绿绿共计八个袋子。我们正在惊诧此列纵队何方神圣,贺长庚已径直走到邱红兵面前,说,邱红兵,回家呀。邱红兵扫了一眼逃荒队,仍是单腿站立。卖猪肉的贺安良瞅见贺长庚身后四个人,高声招呼道,贺主席,家里来客了?贺长庚说,贺好枝家的。哦,贺好枝家的啊!贺安良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好啊,好,欢迎欢迎。黑瘦男人慌忙放下手中的麻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小心抽出一支,双手递给贺安良,您抽烟,抽烟。他腆着脸笑,鞠躬,又往身后一转,去拽那个男孩子。男孩子身形细,瘦,如同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菜。一双冻得生疮的烂手,正左右手开弓忙着擦鼻涕。黑瘦男人把豆芽菜拽到贺安良面前,我家老幺。他说。仿佛这豆芽菜是他带来的一个见面礼。矿区嘛,要的是劳动力。豆芽菜年庚八岁,长一岁,再长一岁,长到十七八,下个井,是铁板钉钉的事。老幺鼻涕一抹,头一缩,闪到他爸身后了。
你过来呀。黑瘦男人低声呵斥道,一把拽过来老幺,推到邱红兵面前,哥哥,叫哥哥。这样,男孩子就要仰头。他一仰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看到了邱红兵瞪大的双眼。
邱红兵的亲爸还活在世上时,没有人发现邱红兵的眼睛凶。再说,一个孩子,就算长了一双凶眼睛,又能凶到哪里去呢?他无非是仗着个高,力气大,成为我们这帮小子的老大。可九岁那年,邱红兵的亲爸死了,他的眼睛开始显出了凶光。他看着你,你觉得一股杀气扑面。他要是瞪起眼,更是杀得要死,要一口把你吞进他眼睛里。
矿上媒婆“花喜鹊”花想姣说,这样“三白眼”的伢,长大了是个狠角,性子硬,不好惹。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这伢啊,命苦,性子不硬怎么活。
邱红兵先后失去过两任爸爸,第一任是亲爸,矿上运销车队的货车司机。矿上至清宁城火车站这条线路,他跑得烂熟了,闭着眼睛都知道一路上哪里是坑,哪里是坎。哪曾想,有一天他醉了酒一样,东扭西歪,撞断路边的护栏,一头扎进了清宁河。第二任是后爸,那天他正在井下装车,顶上的岩石突然发力下坠,直径二十多公分粗柱子被压弯压折。身旁有人大吼一声“快跑!”他一愣神,再抬脚往外跑时,已来不及了,石头坠下来,他半个脑袋被拍进了脖子。
两任爸爸一同上小学中学,同一天成工人,一个运膏一个挖膏。前者曾开玩笑,兄弟,要是哪一天我出点事,你可得对你嫂子好。另一个笑嘻嘻地说,你放心,我全盘接收。矿区里,工友间是不大忌讳谈死亡的,这种玩笑类似于托孤。不想,一语成谶。矿上便再无第三个男人有胆量做后爸,邱红兵的妈贺好枝也就寡了五年。
贺好枝人长得好看,南瓜子的脸,柳叶子的眉,腰不过二尺。贺好枝寡居的日子里,也有男人不怕死,在花想姣的带领下,寻上门来看个究竟,可看来看去,还是止了步。据说止步于邱红兵。邱红兵瞪着的那双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一把愤怒的猎枪,随时要人的命。贺好枝门前,车马冷落了一些日子,直到刘先道带来一列纵队。
黑瘦男人刘先道,三十四岁,贵州赤水县人,原本要来矿区做工人的。工会主席贺长庚鼓动他和贺好枝打电话,写信。如此一来,刘先道一身兼两职,矿工和贺好枝的男人。
贺好枝家已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孩子,加上刘先道带来的,家里乌压压六个孩子。在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中,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年龄排序,长子邱红兵仍是排行老大。刘先道把擦鼻涕的老幺拽到众人面前,腆着脸笑,我们家老六,老六子。
2
邱红兵说,纳维斯。
邱林子说,斯纳维。
邱红兵说,格老子,我说纳维斯就是纳维斯。邱红兵把左胳膊从衣服袖子里脱出来,小臂折叠靠向肩膀。看,就这样子,断臂的纳维斯。邱林子不服气,咕哝道,眼见为实,去找老六子。
找就找,一下班我们“青石帮”便杀向石膏制作工艺厂。沿路的大货车扑了我们满头满面的灰,头发上也是。到了工艺厂红色厂房门口,邱林子把工作证一晃,喂,我们五矿的,找老六子。老六子?门房大爷拦住我们。老六子就老六子。邱林子说着,踮脚向厂子里望。门房大爷说老六子是谁呀。邱林子给堵住了,我们一直习惯叫他老六子,至于老六子的具体姓啥名啥,还确实弄不清楚。邱林子望了一眼邱红兵。邱红兵说,刘……刘雄文。对,刘雄文,我们找刘雄文。邱林子粗声粗气的鸭公大嗓门引来两个女工的注意。她们从仓库门口探出头来,一个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另一个抬起右手捂着嘴巴扑哧笑了。邱红兵低声喝了句,注意点形象。
老六子刘雄文正在勾勒一袭裙衫的纹理,一条一条弧线流水般漾开。裙衫斜斜地挂在一个女人的白胯上。一个外国女人,裸着上半个身子。鼻梁高高的,眼睛又大又黑,头颅微微上扬,有些妩媚可亲,又有点莫名的庄重。老六子低头时,他的额头几乎碰在女人的白奶子上了。
哧,什么纳维斯。你看,断臂的维纳斯。邱林子指着石膏像旁边的一个牌子说。我们老大邱红兵受邱林子掐这么一句,心头不悦,沉下脸冲老六子恼道,格老子,你那天不是说纳维斯吗?我说是……是……维……维纳斯。老六子结结巴巴的。你说的是纳维斯。邱红兵眉毛一竖,两只眼睛里全是眼白,他拈起一团石膏泥对准外国女人弹去,正好弹在她胸前凸起那一块。“青石帮”的弱智儿季博文拍手叫道,奶子,奶子。季博文笑起来一副憨态可鞠的样子。旁边几个工人见状便也吃吃地笑。老六子红了脸,别过头去看地上的石膏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工抱着一个莲花模型走过来,刘老师,你看这里。她指着莲花的花瓣部分。老六子接过模型,顺手拿起身边一把“V”字形的美工刀。你看这里,我们要刻出花瓣的褶皱,得用斜刀。看准了,一刀下去,要坚决肯定,手不要打颤。老六子边运刀边讲解,他不看女工,只看模型,脸上却更红了。女工专注地盯住老六子运刀的手,红润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随时呼应老六子,哦,这样,呀,这样。她的脸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泽。
我们不懂这些,凉在一边也没啥意思,便在车间里晃了两圈。女工们花蝴蝶一样的多,大多二十岁左右,曼妙的腰肢,好看的脸。那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束着高高的马尾辫,一个蓝色的蝴蝶结恬静地停歇在她头上。我们再转到老六子身边,姑娘掌心上盛开了一朵清新的白莲花。
出了厂房门,邱林子啧啧地叹,哦嗨,狗日的老六子,怀里抱个美女,身边围着个美女,幸福哦。
哦嗨,哦嗨。季博文跟着傻叫。
邱林子捏着他的鸭公嗓子,模仿那个女工,袅袅婷婷走到老大邱红兵面前,刘老师,你看这里。
格老子,滚。老大推开邱林子,他边走边脱工作服外套,脱下来把外套往后一甩,潇洒地搭在肩上。他又几大步跨到厂房背后,掏出家伙撒尿。尿出漂亮的抛物线,抛得老远。
邱林子跑过去,也掏出家伙撒尿。老大,哪天我们再去工艺厂玩哈。邱林子的小眼睛贼溜溜地转。
格老子,要去你去。老大瞪了他一眼,邱林子乖乖地闭上他的臭嘴巴,专心撒尿。
这个邱林子真是没眼风,没看到老大受了伤害,还在这里惹老大怄气。你想啊,新下井的矿工叫邱红兵啥,叫师傅。我就叫邱红兵师傅。可人家老六子被叫作啥,叫老师。蓝色蝴蝶姑娘轻盈盈地飘向他,“刘老师,你看这里。”一个师傅一个老师,一个地上一个天上,这和邱红兵刘雄文在家中的地位大不一样。
老大邱红兵三采区割岩组组长,长得一身好膘肉,下井干活舍得下死力气,每个月拿一等奖金。身负家中主要收入来源的重任。老六子呢?老六子还是个豆芽菜。我妈说土地公公施了定根法,把老六子定在地上,长不动。我奶奶说得更是让贺好枝哭不是笑不是。奶奶说,我们隔壁左右的可以证明,你家有吃的有喝的,你好枝没少老六子一份,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个真后妈。贺好枝说,您王婆婆是个明白人,给我说公道话。这么多年,我用白米饭就是喂一块石头,石头也要喂大。豆芽菜在膏矿工艺厂上班,工资只有邱红兵的三分之二,每个月却还要支出一笔钱,买画笔买纸板买画布。
3
去工艺厂后过了两天,我们去老六子的宿舍。老大说,我让老六子给你们一人做一个纳维斯。邱林子说老大,是维纳斯。老大瞅准他,说你是不是不想要?邱林子连忙说要要要,要纳维斯。
老六子正在宿舍里画画。他拿着一把排刷,蘸了绿色颜料,在画布上挥去,挥出一张绿色桌布。排刷又蘸了红色,三挥两挥,挥出一只苹果。确实是一只苹果。饱满,安静,富有光泽。我摸摸画面,大块颜料,凹凸不平。凹凸中间,透着光线的明明暗暗。
我们从老六子口中知道了这是一只油画苹果。静物油画,老六子说,油画,顾名思义,它的颜料是油质的,非常的厚重,可以画在布上,厚纸板,或是这样的木板上。老六子敲了敲竖在床边的木板。老六子连续启用了一些短句子。他解释油画时一点也不结巴。
矿工帽子,矿灯,铝制饭盒,黄球鞋,书,椅子,大半边南瓜。老六子宿舍墙上挂着的,地上堆着的,都是这些玩意。一个个真真切切的,伸手可触。我们把这帽子一戴,鞋子一穿,拎着个饭盒就能下井了。
牛逼呀,牛逼。邱林子将那张矿工帽子油画顶在头上,直夸老六子。
参观啊,随便看。咱老邱家有的是人才,老六,都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界。邱红兵架起二郎腿,右手挥来挥去。邱红兵这句话有些不在理。如今,他们家主事的男人叫刘先道,应当说咱老刘家。但你知道的,我们不能纠错。他的“三白眼”一瞪,我们噤声不语。要语,也只能是牙齿和舌头磕磕绊绊,又多出一个结巴老六子。
老六子不是个结巴人,但只要一和老大邱红兵说话,他就结巴。
老六子在技工学校上学时,遇到了两个小混混勒他的钱。混混手一伸,拿过来。老六子掏空了身上四个口袋,只掏出三块五毛钱。一个混混扬起胳膊,顺手就是一猛巴掌。明天交十块钱。老六子青紫着半边脸进门,正巧邱红兵下班回家。么回事?邱红兵把矿工帽扔在桌子上。老六子低着头不答。邱红兵双手按住老六子的肩,用力推搡几下,给老子把头抬起来,说,是么回事?老六子抬了头,别人……人,要……要钱。邱红兵眼里又是鄙夷,又是愤恨,还有怒其不争。第几次了?三……三次。邱红兵咬牙切齿道,你不晓得说你是我邱红兵的兄弟?
邱红兵跟在老六子身后,往指定地方去,邱红兵左手拿着一团鼓鼓囊囊的报纸。混混们正歪头斜脑靠在两根电线杆上。邱红兵也不言语,弯腰放报纸,再头一低,胳膊一弯,脱下灰毛衣,一身赤膊,横肉闪闪。一条龙在肉上飞舞。邱红兵胸前纹着一条彩色龙。不等混混们分清龙头龙尾,邱红兵再一弯腰,捞到报纸,扯开,扯出一块砖头。混混们捏紧了拳头。邱红兵举起砖头,照准自己的额头,砰。红砖一分为二。混混们还没缓过神来,邱红兵举起二分之一砖又照准了自己的额头,砰。血流出来,沿着他的鼻子,上嘴唇,下嘴唇,下巴,滴到地上。邱红兵伸出手掌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撮起嘴巴轻轻地吹,血向掌心四周缓缓流动。邱红兵觑着他的三白眼,轻声细语道,我,五分矿的邱红兵。混混们撒开腿就开跑。
老大邱红兵和老六子刘雄文,一个罩人者,一个被罩者,关系却又不像“我罩你”这样简单。对于刘雄文,邱红兵是又爱又恨。对于邱红兵,刘雄文是又爱又怕。说话结巴就是一个明证。如果老六子下了井,并且与邱红兵一个采区,老六子准会成为一个完全的哑巴。在邱红兵面前,老六子一开口就会结巴。幸而他做了一个手艺人。
老六子也活该是做手艺活的命。
说到这个命,绕不开贺好枝。让身高一米七不到的豆芽菜下井割岩,使电钻凿炮眼点炸药,她怕人戳她的后脊梁。后娘就是后娘,毒蝎心肠。贺好枝说老六子该去技校学门手艺。刘先道拍着工作服上的膏灰,说,上什么学,和老大一起下井。贺好枝说,他学手艺能进工艺厂。刘先道说下井有下井补助。贺好枝说家里有你和老大下井。刘先道说三个比两个强。贺好枝柳眉一竖,要不,我也下井?刘先道就不吭声了。至于老六子怎么画上油画,用我们矿上诗人贺小果的话说,艺术是相通的。他会用石膏粉做维纳斯,就会画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