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理一个光头
作者: 张锐强一
就算不再当兵,也得保持好身材。而且还得更好!转业初期,杨家义刚回神木老家时,经常这样一边锻炼一边在心里发狠。转业来得格外突然,消防武警要集体划归地方,由应急管理局调度。
就这样,杨家义脱掉橄榄绿的警服,从西南森林茂密的阿坝回到了西北黄土漫漫的神木。对于丈夫的归来,妻子赵颖再欢迎不过,但她有些沮丧地发现,丈夫很久无法融入日常生活,好像神木不是生他养他的故乡,遥远而且海拔更高的阿坝倒是一般。她一直搞不明白阿坝吸引丈夫的究竟是什么。她多次去过驻地探亲,明白比起煤城神木,阿坝的风景好植被密富于吸引力,但吸引力再大,总不能胜过家吧?风景的吸引之所以强烈,无非因为效应期短,类似压强之于压力,而家可是细水长流相伴终生的呀。
面对妻子的指责,杨家义从不辩白。他总是微带笑意地回望着妻子,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那眼神很是空洞。仿佛妻子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一道没有感知能力的风景。赵颖起初颇有些愤怒,但很快也只能释然——时间是最好的缓冲。或者说,是惟一的缓冲。
对于丈夫保持体型的努力,赵颖的支持倒是毫无保留。她特意在卧室靠窗那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内铺了一小块地毯。已有木地板,地毯原本并非必须,但开合跳是燃脂的最佳方式,而在地毯上跳不仅更舒服,还能免除脚汗产生的粘滞拖拉,对此瑜伽爱好者赵颖当然不需要别人提醒。
凡是需要坚持的总意味着苦,或多或少。锻炼尤其如此。因此需要自我调蜜混合搅拌,以便在心理上缩短过程。听音乐就是个办法。以往杨家义总是打开抖音选一首播放,那天刚打开,见扑面而来的是京剧伴奏《夜深沉》,立即停住,没有划走。
这调调是真好听。也不是好听,是动人。也不是动人,应该是拿人。你会有种被提溜起来抛进某种氛围的感觉,像是瞬间身陷温柔乡,但转瞬又如同被无尽的悲凉包围。那悲凉如流沙,似淤泥,黏稠的,浓厚的,细密的,间或又高亢激昂如同烈火焚烧,最终缓缓落幕,带着灰烬的味道,令人无法自拔。可是,五百次开合跳是需要计数的,也有固定的节奏,而今却被无端打乱:《夜深沉》的节奏感更强,而且还不固定,随时变换,就像暮春时节森林火场里的风。杨家义顽抗数次,最终还是得投降,停下动作愣怔于这强烈的节奏和深沉的氛围中,内心多少有些沮丧。
正在这时,旋律突然被打断,回到乐曲的精华段落。因屏幕画面并未完全切换,他的第二感才意识到是手机铃声。铃声也是《夜深沉》,不过只是高潮的那一段。这是专门给消防战友设定的,在那次火场灾难发生、自己接任中队长之后。那时还叫彩铃,是收费项目,也不能选择,无论什么号码呼入都是它响。
杨家义看看号码,没有立即接听,似在等待乐曲进入高潮。高潮如期而至,他也下定决心,立即返回阿坝一趟,当然也要把扎西喊去。即便纯属多余,他还是想再强调一回,当年之所以下那道命令,绝非为了成就自己的荣耀,不惜用部下的鲜血染红顶戴。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这个持续多年的疑问:当年扎西到底是依据什么理由得出会有二次爆炸的结论,并且在抗命后并未被中队大队追究甚至得到部分领导非正式表扬的情况下,还是毅然决然抛下一干弟兄,执拗地选择了退役。
二
电话是桑吉次仁打来的。他已经在区消防救援大队掌舵四年。杨家义以为这将是无数邀请中的最新一次。邀请老首长回去看看。老首长云云当然是玩笑话,杨家义只是当过他们的中队跟大队领导,最高职务也不过支队参谋长,副团职;语气虽然夸张,心意却绝对真诚。即便隔着手机屏幕,隔着上千公里的时空,杨家义也能真切地看见次仁那张黑黝黝的脸庞,那条条幽深的笑纹。这是装不出来的。
每次通话最后都会谈及扎西,持续沉默很少露面的扎西。
扎西是云南盐津人,羌族,档案和身份证上的名字都是王永亮,但大家对他还是喜欢喊他的民族名字。匆促退役后,他很少跟大家联系。虽则如此或者说越是如此,大家的印象也就越发深刻。可以这么说,他而今的沉默比当年的喧闹更引人注目。
点下绿色的接听键,次仁的语气却并非热情的邀请,而是焦急的询问,并且直接拿扎西破题:参谋长,你最近跟扎西联系过吗?
没有啊。那家伙,你又不是不了解。怎么啦?
他上了头条!
怎么回事?
人家说他……说他作风有问题,大中午的,在办公室乱搞!
摁断电话打开头条,消息已经不止于此,好几个应用里都有。内容大同小异,就是午休时间跟女同事在办公室里做无法描述的事情。时间地点言之凿凿。消息如果属实,下场可以想象。谁让他也端着体制的饭碗呢。
一面之词当然不能轻信。碰到这种情况,多数人会立即拨通扎西的电话,但杨家义毕竟指挥过部队,能沉得住气。他的直觉当然是否定,但又确信不会是纯粹的捏造。因为那样谁都不信,无法造成损害杀伤。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种最好,以局部真相的朦胧剪辑效果迷惑人。所以这个电话要打,但不是马上。
三
二十年前刚下连队时,扎西便是名副其实的风云人物。布局时是个刺头兵,杀到中盘突然成为整个支队的传奇,在本当结束义务兵役的当年咸鱼翻身转了士官,因为他在极端状况下救过战友的命;至于那是何等极端的状况,说起来又近乎笑谈:并非想起来激动说出去光荣的火场救援,而是捅马蜂窝。
蜂窝当然很大,已到了可能危及群众安全的程度。当时上面强调有警必接,因而尽管此前从未开展过类似行动,大队还是决定接单。地点在城乡接合部,紧挨着一所中学。蜂窝位置很高,雄踞大树顶端,两节拉梯够不着,得爬上去。这样的行动人多不便,中队长决定只派两名消防战士。一个腰缠救援绳爬树清除,一个在下面拉绳配合保障。那个时代装备很差,整个大队只有一套防护服,当然只能由爬树攻坚的那个穿戴。反正大家都觉得树下的不会受到直接威胁。
班长杨家义已经确定九月份要到公安消防部队昆明指挥学校读书,班务主要由副班长李功清负责。李功清本名公卿,中学时他嫌爷爷取的名字笔画太多且寓意落后,自作主张修改后填进了所有的表格。他是洛川人,虽属于延安市,但跟杨家义也是陕北大老乡,私交甚厚,中队领导顺水推舟,让他们互相配合。他也是大队着力培养的对象,不出意外的话年底会转士官,即先前的志愿兵。
此情此景,李功清责无旁贷,只能主动请缨。他爬树,谁拉绳呢?班里的兵都争着要去。这是工作态度,但也不全是工作态度。你想想,武警部队组织捅马蜂窝,多么刺激,多么好玩儿!给家人女友写信,还能当个笑话讲,或者吹吹牛。
面对六只高举的手,十二只渴望的眼,李功清居然点了扎西的将。杨家义得知后不觉眉头一皱。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头兵刚进大队,新兵训练期间“英雄事迹”便不胫而走;为了驯服他,全班都付出了沉重代价,在最臭美的年纪被剃了不知多少次光头。
部队条件不好又要控制新兵外出,干部和班长便少不了要给士兵理发。杨家义手下的第一单便是扎西。当然,此事蓄谋已久,并非心血来潮。扎西在这批新兵中最为亮眼。说起来也没有大毛病,就是能歌善舞也喜欢歌舞,话又多,包括好话跟怪话,不知道分个场合。头发的长度虽在红线以内,但随时都有超标的危险。兜里装有一面小镜子,不时掏出来照照。可不是观察军容风纪,只是臭美。若在大学校园,这即便不算优点也可以算作特点,偏偏这里是军营。故而他到大队不过一周,已成为杨家义小本子上的工作重点。这不像黑名单那么夸张,但基本意思是一样的。毕竟中队有三个战斗班、一个通信班外加一个汽车班,彼此之间有竞争,班长都得铆足劲,以便把手下调教成指哪儿打哪儿的钢铁战士。赴汤蹈火在别人眼里是神话,在消防兵则是日常,谁敢马虎。
区区一个新兵会引起老班长如此的重视,当然有原因。这是扎西在新兵训练期间种种“英雄事迹”不断叠加的必然结果。消防武警跟其余警种不同,单独招兵自然也要单独训练。其余警种跟陆军一样都是训练三个月,以队列和轻武器为主,但消防武警起初只有一个多月。后来牺牲率和事故率引起重视,训练时间也逐渐加长,今天已是一年之久。扎西入伍之前,新兵都是年前下连,因为春节燃放烟花爆竹更兼天干气燥本来就是事故多发,且又叠加老兵退伍干部探亲,一线人手不足。但他们那批兵正赶上训练时间延长,因而是在教导队过的年。这应该是惟一的特例。
结果新兵扎西在教导队过年的故事,险些变成事故。
四
新兵训练当然苦。班长的要求不止是严格,简直可以说是变态。在山里上蹿下跳度过童年的扎西体力向来很好,也能奔跑,但训练期间还是想要告饶。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强度大,主要是过程长,单调无趣。他是怀着战场杀敌保家卫国的浪漫幻想而参的军,受他们村里一个士官的影响。那人在源自叶挺独立团、多年担任军委战略预备队的甲种野战师服役,曾经向他描述——其实是吹嘘——过五公里武装越野的苦。这五公里并非徒手,得全副武装:冲锋枪、子弹带、四颗手榴弹、背包外加工兵锹。秋天温度还高,大家都穿着单薄的夏常服,那老兵始终无法忘记手榴弹不断砸在骨头上的感觉。那的确是砸,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砸,完全是水滴石穿的架势。他仿佛看到骨头已被砸出裂缝,然后拉开成沟壑。他疼痛难忍,但再难忍也只能忍着。
这老兵的策略格外成功。他口中的种种苦楚,在扎西心目中都是幻想的甜蜜。至少格外浪漫。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这批是消防兵,根本摸不着枪,更别提手榴弹。全副武装的五公里叫越野,他们徒步的五公里只能叫长跑,无聊的长跑。偏偏班长的要求还格外霸道:入冬之后,全班依旧得钻出被窝就上操场,只穿裤头背心;跑完五公里也未必就能结束,除非背心已经汗湿。当然,班长自己带头。
消防兵嘛,训练无非两个重点:体能,技能。
西南的冬天比陕北温和许多。如果参照植被,说是春天也有人相信。然而冬天就是冬天,气温摆在那儿。一出门,大家便没命地狂奔。总觉得这样才能对抗寒冷。但刚一加速便感觉风量加大,寒冷顿时透骨,只好继续加速。扎西就这样跑啊跑,跑到最后背心汗湿,但身体还是里外两张皮。渐渐地他不再能感觉到私处的存在,尽管奔跑中间它肯定会摆动摩擦。每次回到房间,他的第一个动作总是本能地摸摸私处,生怕那个东西冻掉在途中。手一摸上去,那里一派冰冷,倒衬托出手指的温度。
这是扎西最真实也最隐秘的感受,说出来立即引起哄堂大笑。本来也没啥,如果班长没站在门口的话。班长本来就对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兵蛋子缺乏好感,而今居然还敢对训练内容说三道四。于是一声令下,扎西又跑了个五公里。这回真是五公里就够,因为背上的汗始终就没干过。
如果说陆军训练的基础科目是队列,消防兵就是穿衣。对,迅速穿上消防服,最好十秒内完成。因为出警时间有严格限制。从警报响起到首辆消防车出库,夏天四十五秒,冬天略长,六十秒。故而穿消防衣的动作必须麻利。自然,这种训练也是枯燥无比。毕竟这只是消防衣,不是警服,没有领章帽徽,很难找到庄严感。穿衣的声音对于扎西而言就是理想破碎的声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教导队的位置如此偏僻,周围就是农村,而训练内容又是如此无聊。因而那个年他过得不止放松,简直就是放纵,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放纵。
外面黄金周,里头三天假。除夕到初二。这三天会餐,伙食标准提高,晚上每人一瓶啤酒,早饭自然开得晚些。看过春晚,都喝了点儿酒的战士们刚刚入梦,忽听紧急集合哨响。手忙脚乱地披挂整齐,跑出去一看却不见干部和班长,只有扎西含着哨子斜靠在墙上,满脸坏笑。班长无比愤怒,但再愤怒也只能冷处理,先把这个醉汉安抚回铺上再说。
假期夜里闹上这一出,起床自然晚上加晚。扎西起来一看,早饭已经开过;炊事班记恨还来不及,哪肯为他单独生火。扎西踅摸踅摸看看,忽然发现一笼屉饺子,便顺手将它下了锅。他不知道这是特意留给指导员的。并非指导员搞特殊,而是嫂子来了队里,这实际上是招待人家的。那是指导员结婚的第一年,本来想要休假,但被抽调进教导队,不好意思离开,只能这样变通。也就是说,这里面叠加着新娘的待遇。
新兵累,干部自然也不轻松。昨夜的那一出指导员并不是深陷温柔乡而不掌握情况,没有出面是因为不想追究。过年么。那小子又喝了酒。说到底,扎西未能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虽然遗憾,但还能挽回。他不是还没下连嘛。收假之后再慢慢调理他不迟。久别胜新婚,起来后找不到饭吃,指导员自然光火。这不只是纪律问题,主要还是在新婚妻子跟前的面子问题、尊严问题。哪有新年第一顿就吃不上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