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珍美的小费

作者: 李我

李斯特先生回深圳的第一件事,是请苏珍美喝西式早茶。消息传开来,同事们不免有些羡慕。羡慕归羡慕,又觉得这是她应得的。苏珍美资历老,敬业勤恳。更何况,她和李斯特先生还有些渊源呢。这一点,别的同事可无法与她相比。

说起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叫苏珍妹,刚入职星州酒店,在客房部当服务员。在酒店上班,干净卫生,吹着空调,有固定的休息日,工资也不错。这与她以前玩具厂的工作,有天壤之别。头几天,她特别兴奋,擦拭口杯时,甚至哼起了歌谣。哼着哼着,身体也随曲调摆动起来,明显有跳舞的样子了。

兴致高昂之际,有人敲门。房门是敞开的,回头望,李斯特先生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文件夹。苏珍美见此情形,瞬间面如土灰,杯子跌落在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斯特先生开口了。他没有责怪她,反而向她道歉,称不该在她工作时惊忧她。

待她收拾好地上残余,李斯特先生才讲明来意。他对汉字很着迷,觉得苏珍美比苏珍妹要好,想建议她改个名。怕耽误她工作,因此主动跑来客房部。征询完意见,他再次巡视一遍房间,脱口八个字:窗明几净,不染一尘。说罢,竟然向苏珍美道了一声谢。

李斯特先生为人亲切,态度和蔼。苏珍美感动之余,又有些忐忑,觉得这不过是表象。也许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被炒鱿鱼。这一类事情,在她以前的工厂生涯中,并不鲜见。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李斯特先生就派了人来,请她去一趟办公室。与星州酒店的气派相比,李斯特先生的办公间,实在简单了些。不但面积小,没什么装饰物,甚至连秘书都没有。见苏珍美过去,李斯特先生给她泡了一杯咖啡。她第一次喝这种饮料,尝一口,太苦了。想置于案几,可放下杯子,双手无处安放,会显得更加紧张,只好捧在手上,不时抿一小口。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李斯特屈身向前,微笑着问。苏珍美仓促中起身,手中的咖啡差点泼出来。听完李斯特先生的解释,她才明白,他想让她负责整理他在酒店的住房。作为客房服务生,这本就在她工作职责之内,李斯特先生却称之为“帮忙”。看来,外国老板还真不一样。

从此,除了正常的客房服务,李斯特先生的房间,有了专门的打理人。

李斯特先生很忙,坐飞机满世界跑。苏珍美听同事讲,除了酒店,李斯特先生还有别的生意。有时,甚至三两个月,才回酒店一次。在深圳待一周,处理完酒店事务,又要启程出发。苏珍美很用心,不管李斯特先生哪一天回来,打开房门,里面永远洁净如新。

李斯特先生来去无定时,苏珍美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二十年来,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更多时候,他们以另外的方式“见面”。有时,她在房间里发现一张卡片,是李斯特先生留下的“三克油”。有时,“三克油”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礼品,上面的商标,全是外国字。

有了这样的渊源,苏珍美离职之前,李斯特先生请她喝早茶,似乎理所当然了。

喝早茶的地点,定在二楼的西餐厅。西餐厅苏珍美自然去过,吃早点却是头一回。去往西餐厅的路上,苏珍美不免有些紧张,心里谋算着待会儿见了面,该讲些什么。无论对星州酒店,还是对李斯特先生,她都有太多想讲的话。

这些年,苏珍美一直在客房部。她干活认真,不慌不忙,讲究细节。每年评先,她都拿了优秀,职务虽没什么大变化,薪水却在逐年上涨。

入住星州酒店的,大多是外国客人,有派小费的习惯。有时运气好,服务生的小费收入,甚至比工资还要高。这也是苏珍美不愿意调岗的原因。她把这些劳动所得,统统寄回老家,供养出两个大学生。邻居乡亲,同事朋友,提起苏珍美,无不竖起大拇指。

说到孩子,苏珍美自己,更是感慨万千。她们那一代人,拼命往南方跑,无非想创造条件,把子女送出农村。打工虽辛苦,可再苦再累,想起一对儿女,心总是甜的。谁曾想,儿子偏偏恋上了乡村,还说国家正在建设美丽乡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正好大展拳脚。所谓“拳脚大展”,其实不过将村里几栋古旧老宅,改造修缮为民宿。一开始,苏珍美很不以为然,不就是吃饭和住宿么。他们村那么偏僻,城里人去山窝窝里玩,图个啥呢?

她理解不了自己的孩子,更无法理解这个时代。或者说,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出乎她意料。

没出几年,他们村成了旅游景点。儿子的民宿,跟着沾光。去的人多了,孩子忙不过来,三番五次请苏珍美回去“搭把手”。理由倒合情合理,说她在大城市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外国人,视野和见识肯定不一样。星级酒店和乡村民宿,差别虽然大,但同为服务行业,多多少少有些相通之处。她如能回去助一臂之力,说不定连外国人都吸引来了。

苏珍美当然知道,孩子心疼她,不愿她再在外面漂。但她对深圳有感情,还想再赚些钱,便提出再干半年。话说到这份上,儿子只好随她。三次这样的“半年”后,儿媳在电话里直言不讳,说村里到处风言风语,称他们条件好了,却把母亲丢在深圳受苦。苏珍美害怕影响家庭和睦,这才答应回去。

离西餐厅近在咫尺时,苏珍美突然察觉到,手上拿了块毛巾。这是她进入星州以来,养成的习惯。和李斯特先生吃早茶,带一块毛巾显然不合适。她停下脚步,想转身回去,把毛巾放回清洁车,可来去一折腾,肯定会迟到。于是,把手巾对折两次,放进口袋里。

苏珍美进了西餐厅,服务生径直把她带往5号桌。想不到,李斯特先生竟然早到了。见她过去,李斯特先生起身站立,跑到桌子对面,帮她拉出座椅,还作了一个伸手的姿势。苏珍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服务生端着各式早点上了桌。李斯特先生教她刀与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帮她添加调料,还问她味道如何,西式早点是否吃得习惯。

餐桌前的李斯特先生,更像一个老朋友,主动问起她回家的事。诸如坐什么车次,几点出发,有无人接送,回家后的打算,等等。得知苏珍美儿子在老家经营民宿,李斯特先生很有兴趣,接连问了许多问题。苏珍美所知有限,恨不得拨通手机,让孩子和李斯特先生通话。

早茶吃了足有一小时,苏珍美原本想着,再怎么样,也得向李斯特先生道一声谢谢吧。可她一直没找到由头,讲完民宿,李斯特先生又开始讲工作。讲工作的目的,无非为了向苏珍美致以谢意。

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该说感谢的人是她啊。现在倒好,李斯特先生把他们的角色互换了。苏珍美承受不起这赞美,不免有些慌乱,一慌节奏就全乱了,直至席散时,她也未能讲出那句话来。

喝罢早茶回去,同事们没问她喝早茶的事,倒说了许多祝福与不舍的话。苏珍美原本打算下午办完离职手续,再和同事们一一道别。谁知道呢,此时此刻,告别提前来临,苏珍美不免有些伤感,眼圈再次泛红。

好在这时,一位女客叫了客房服务,苏珍美趁机赶过去处理。最后一次服务了,她做得更慢更细致。客人很满意,在她离开前,派给她五英磅小费。最近几年,收到小费的机率已经很少了。苏珍美致了谢,退身出来。她找到同事,觉得这原本由她负责,小费自然应该归她。她将那五英磅取出来,硬往她怀里塞。同事哪里肯接,一番推搡,到底没送出去。

到了下午,按理讲,苏珍美可以直接去办离职手续。但她觉得,吃早茶那一小时,不能算到工作时间里。因此,又跑到客房部,想补足那一小时的缺。其实,早有同事负责她原本的工作。只不过,在酒店这么多年,她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分钟一秒钟。直至接到人力部门的电话,她才不得不去办离职手续。

办手续的女孩,二十来岁,喜欢笑。一笑,脸上就漾开两个酒窝。苏珍美按照酒窝女孩的指点,在各式文件上签名时,酒窝女孩说,珍姨,真羡慕您呀。

苏珍美抬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快别笑话阿姨了。

珍姨,这是李斯特先生交给你的。待苏珍美签完字,酒窝女孩递给她一个信封。那是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印着星州酒店的LOGO。

苏珍美双手接住,感觉沉甸甸的。

对了,珍姨。酒窝女孩说,李斯特先生有个要求,你得在回到家之后,才能把信封打开。

苏珍美点了点头。不用看,她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小费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应该还有一封信,表达李斯特先生的谢意。

苏珍美揣着信封出来,回头望了望星州酒店。不舍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是幸福与满足。

没走几步路,起了一阵风,地上有只塑料袋,被风追着满地跑。苏珍美像个孩童似的,追了上去,眼见着要追上,风又加大速度,催促那口袋跑得更快。追了好一阵,终于追上了。苏珍美捡起口袋,叠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前方的道路宽阔明亮,她心里的愉悦,又增加了一分。就是在这个时候,苏珍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发一次小费,表达对李斯特先生和星州酒店,以及深圳这座城市的感谢。

这个突如其来的创意,让苏珍美兴奋不已,连心跳都加速了。她不得不用手按住胸口,生怕那个想法逃出来跑掉。

既然要发小费,那么发给谁呢?她首先想到的是素芬。

苏珍美在深圳,也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素芬与她相识时间最短,两人关系却最为要好。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他们几个老朋友,每个月总会找一天闲空,聚在一起“打平伙”。最开始,实行的是轮流坐庄,今天在你家,改日去我家。不管去谁家,都一起凑钱,要么就你买菜,我带酒。他们中间,苏珍美烹饪技术最好。稀松普通的家常菜,到她手里,也能弄得有滋有味,朋友们品尝后赞不绝口,夸她为“巧妇”。打了一圈“平伙”,慢慢地,大家意见就统一了,以苏珍美家为聚会大本营。

苏珍美租的房子,只有十来平方,人一多,有些拥挤,倒也十分热闹。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扯闲天。讲讲各自的家长里短,开开彼此的小玩笑。小小屋子里,飘荡着简单而纯粹的快乐。苏珍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有一次,无意中提起收到的小费。朋友们没见过外钞,都想看看外国钱长啥样子。苏珍美找出一张钞票,交给离她最近的素芬。

那张面额为“10”的纸币,印着一个戴王冠的外国女人头像。素芬感叹,这是美元吧,换成人民币,相当于我一天工资了。大家都很兴奋,轮流欣赏外国钱。王冠女人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又回到苏珍美手上。

她接过钞票,说道,起先我也以为是美元,悄悄找主管打听,才知道是英磅,英磅可比美元值钱呢。讲完这话,她摊开手掌,把钱币放在其中,轻轻抚平,再和别的钱币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因为大家喜欢,每回“打平伙”,吃到兴头上,苏珍美照例给大家讲外国客人的故事,讲她收到的小费,不同国家,各种各样的钱币。

在星州酒店上班的时间长了,苏珍美对小费的理解也深了一层。小费并不只有物质上的意义,更有精神上的内涵,是对劳动的尊重。这些事陌生又新奇,朋友们喜欢听,苏珍美也愿意讲。听了许多这样的分享,素芬逐渐萌生当服务生的打算,也想体验收小费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星州对招聘有严格规定,素芬年龄略超了一点,又没有客房工作经验。苏珍美想了许多法子,主管答应帮忙,最终却卡在人事那一关。没进星州,素芬倒不怪她,后来从工厂离职,去了月光酒店,算曲线救国。只是,月光酒店很少有外国客人入住,素芬从未收过小费。

把小费发给素芬,简直一举两得。

苏珍美租住的出租屋,离星州酒店不远,走路十来分钟。从酒店回租屋的路,她已经走过无数遍,每一棵树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此次不同往常,擦肩而过的人,路上奔跑的车,眼前的高楼大厦,甚至连吸呼的空气,全都不一样了。

回到城中村,苏珍美开门进屋,坐在窄小的沙发上,等到心跳复归正常,才把手从胸口挪开。她喝下半杯水,抚了抚肚腹。走到床边,掀开床板,从下面找到一只铁盒子。铁盒里,装着各种国家的纸币,每一张纸币,都记录着一个与小费有关的故事。

在星州上班的二十年间,她收到的小费,已经记不清多少了,除了每个币种保存一份作纪念,其他的,积攒到一定额度,就去换成人民币,再存进银行。苏珍美把收到的英磅,放进盒子里,再一次数了数钱币的数量。这几乎成了她临睡前的必修课。盒子里一共39个币种,也就意味着,有39个国家的客人,给过她小费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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