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作者: 赵命可处理完妈妈的后事,王立明便来到深圳找他的父亲。父亲,那个妈妈曾经的男人,王立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上大学时,父亲来学校找过他两次,他都没有见,见了说什么呢?现在,他要兑现给妈妈的临终诺言,来找父亲。
王立明研究生刚毕业,妈妈就去世了,因为料理妈妈的后事,他之前联系好的单位也被人顶了。他读的是教育心理学专业,工作本来就难找,加上妈妈去世的打击,让他更没有信心去找工作。
教了一辈子书的妈妈,省吃俭用给儿子留下了一套房子和几万块存款。她生前总是充满活力,即使在她们母子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性格也是爽朗的,她从来就不会屈服的自我,总是显现出单纯而美丽的天真。正是这份天真,让她没有被周围小人的种种恶意击垮,反而让她有了一颗坚定而朴实的心。
妈妈离婚以来,也有过几个不涉及男女关系的异性朋友,婚姻的失败,让她对感情有了抵御能力,并且很难动摇。他成年以后,多次劝妈妈不要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她应该找一个男人欢度晚年,而妈妈,总是以各种借口岔开话题,不为所动。
王立明在宾馆里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王立明半小时后下楼,在宾馆大堂等他,他过来请吃饭。
放下电话,王立明有些忐忑不安。他不清楚电话里那个男人是不是他的父亲,记事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父亲的声音,有关他的任何印记都让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他的电话,也是妈妈临终前从本子上撕下来塞给他的。在他仅有的记忆里,父亲在家里总是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那时,父亲是晚报的记者,天天早出晚归,他的谋生技能让家庭生活始终陷入窘境。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父亲也是麻烦不断,不是和同事闹了别扭,就是和妈妈吵架,父亲在家时,一直生活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中。他的职业需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需要和人接触来获得新闻资源,哪怕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让他生气,没有自尊,他也要笑脸相迎。这种机械的生活一直也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现在,妈妈走了,王立明要独自面对这个给了他生命,却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王立明提前10分钟到了大堂,他警觉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大堂的中年男人,生怕父亲到了跟前他没有半点的反应,会彼此难堪。过了约定的时间,父亲还是没有出现,王立明索性走出宾馆,坐在台阶上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不由在心里骂了句娘。他想,再过10分钟你还不出现,老子就退房回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找你。
这时,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出现了,他用手抹去头上的汗水,说:“堵车堵得太厉害,等急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王立明扔掉香烟,站了起来,中年男人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指着前面的食街,说:“这里有湘菜、川菜、粤菜,你想吃点啥?”王立明说了声随便吧,中年男人说:“那就吃川菜吧,应该对你胃口些。”
他们在一家川菜馆里坐了下来,中年男人说:“你妈妈怎么没有一起来啊?”“妈妈去世了,我刚刚料理完她的后事。”
“你妈妈去世,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妈妈不让告诉你。”
中年男人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差点掀翻了椅子。他摸出一支烟点上,他的手不停地抖动着,点了几次才点上火,他猛吸了几口,扔掉烟,双手托着下巴,不时地揉着眼睛,眼神呆呆地说:“我王大川对不起你们,我他妈的也对不起我自己。”
王立明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表演,他满是皱褶的眼角滑出了泪水。王立明惊呆了,他从没见过男人当众流泪,男人怎么能当众流下悲戚的泪水呢?递给他几张纸巾,看着他用纸巾捂着眼睛号啕大哭。王立明这时已经基本确认,这个中年男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妈妈生前的男人王大川。他想总有一天,他也会活成他这个样子,他的血管里、命运中都流淌着他的衰败气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悲伤,他也学着王大川的样子,摸出一支烟点上。
王大川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又恢复了一个父亲的尊严。他看着王立明摸烟、点烟,从王立明熟练的动作里,他看得出,他已经是个老烟民了,他敲了敲桌子,大声喊着:“服务员,先来两瓶冰的老青岛。”
服务员说:“我们夏天才有冰啤酒,现在才3月份,天气冷,没人喝冰啤酒的。”
王大川说:“我他妈冬天也要喝冰啤酒,你们那破冰箱从来就不插电,怎么会有冰啤酒?那就拿冰块来,以后再也不会来你们这破饭馆吃饭。”
王立明被父亲的举动弄得很难堪,他不清楚父亲的火气是冲他还是冲服务员而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父亲发火。
王大川指指窗外的马路,说:“我刚来深圳时,就在这条马路上派发公司的宣传小卡片,白天防城管,晚上防保安,没暂住证,要被小保安抓住,就会被遣送出深圳。那时你才5岁吧?一晃,你都成大小伙子啦。我和你妈妈一起上大学,一起读研究生,毕业后她留校在附中当了老师,我去了报社,在她们学校的筒子楼里生下你。我和她性格都比较要强,她总说我没本事,让你们母子住筒子楼,就天天吵架,直吵到离婚我来深圳。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和你妈妈在一起那些年,我就没过过一天男人的日子。”
王立明给父亲的酒杯加了冰块,他说:“先点两个凉菜下酒吧,干喝伤胃。”服务员拿来菜单,王大川让王立明点菜,王立明打开菜单看了看,连忙将菜单递给父亲。这里的菜实在太贵,他平时喜欢吃的夫妻肺片就要68块,是家乡的一倍多呢,难怪父亲脾气不好。看来,他过得也未必好。
王大川接过菜单,点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凉菜是:夫妻肺片,坛子泡菜,韭香鸡蛋干,口水鸡;四个热菜是:水煮黄喉,开水白菜,肥肠香锅,重庆豆花鱼。王立明说:“菜点多了,就我们两个人,太浪费。这里的菜太贵了,比老家贵很多。”王大川递给儿子一包烟:“吃完饭我给你换个地方住,这地方花红柳绿的不适合你住。你先在酒店住着,过几天再回家,要给我时间。想吃啥,就自己去吃,记着要发票。”王立明点点头,说:“我明白,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还是退掉几个菜吧,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王大川摆摆手:“能吃多少是多少,开票就是,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吃个饭还是买得起单的。”
“年前,我给你妈妈打电话,她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啦?”
“她有心脏病,怕花钱,一直舍不得住院。都怪我,我要不读研究生,早点出来工作就好了。大学毕业那年,我原本有机会去一个不错的单位,妈妈说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本科文凭就像过去的初中毕业,非要我读完研究生再工作。没想到,我研究生刚读完,妈妈就去世了,这都是我的错。”
“这不怪你,你妈妈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还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的谬论。从感情上来说,我真正关心的人还是你和你妈妈,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要不然,我们老王家就没儿子。我不是强行向你推销我的感情,满足我的私心,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立明压住心头的怒火,声音涩涩地说:“你这样说,也许有你的道理,但是,我也不是孩子了,你别怪我对你的不敬。你只是生了我,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父亲的温暖。你知道吗,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是啊。”王大川答非所问地说,“我刚刚就在想,你妈妈给你描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真正的我呢?实话给你说吧,你妈妈根本就不懂得我,不管怎么说,我从来就没有掩饰过对你们母子的情感,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当年,在这条街上派发卡片时,我一个月就1600块钱,除了付房租和生活费,我都寄给你妈妈,到你研究生毕业,每个月给你的生活费从没断过。她是个要强的女人,退休前几年才评上副高职称,工资也就几千块,我能想象你们过得很苦。”
“那也不能说明你对我们有感情,你要不和她离婚,她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你和你妈妈一样固执。”王大川站起来,朝服务员喊道,“菜怎么还没上来?是不是去街上买啦?”
王立明没有做声,饭馆的气氛和3月深圳的气候,都有让人感觉奇怪的忧郁气息。
菜终于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王大川也平静下来,他说:“先吃饭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你也够倔强的,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会领我的情。来,为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干一杯吧。”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不要介意,你知道,我和妈妈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
“我知道。”
王大川微微笑了一下,他和儿子碰碰杯,一口气喝完酒,将酒杯倒过来看着儿子。王立明见父亲一干而尽,也没有犹豫一口气干了,他要给父亲加酒时,父亲拦住他,给他加了酒。
“第二杯,为你死去的妈妈。”
王大川又一次一口气干了,真是一个果敢冷峻的男人啊,王立明的爱和恨都被击碎了,“好吧,为妈妈。”他也一口干了,因为喝得太急,他被呛了一下,这时,父亲的第三杯酒已经倒满。
“这第三杯酒,为我们老王家吧,我喝了,你随意。”父亲一饮而尽,王立明迟疑了一下,还是喝了。“男人要能喝一点酒的,虽然时代不同了,但生活的准则还是过去的老一套,一点也没变,要不,你怎么应对日常中的应酬啊?所幸的是,现在的人挑剔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严厉,年轻人也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这样看起来很有个性,也会引人注意,其实,会让他走很多弯路的。”
王立明没有搭话,他低着头吃菜。他明白他这次来是投奔父亲的,不是来找他算账的,他就没了以往的底气。
这时,王大川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晴朗许多,他说:“终于落实了,落实了,来,儿子,再喝一个。”见儿子疑惑不解,王大川回头看了看,周围没有熟人,他才说:“局长的女儿要出国留学,要一大笔钱。局长这个人比较清高,和我谈了,怎么办?我就给下面几个公司的老总打了招呼。这件事办好了,爸爸的正处也就有着落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为了一个破处级,瞎混了一辈子。话说回来,和我那些一直做媒体的兄弟比,我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天天担心报社万一垮了,去哪里找饭吃,这样一想,多少也算个安慰。”
“那你也要小心,别让人家抓住把柄,以后记在你头上。”
王大川哈哈大笑着说:“现在,人与人的交往其实就是相互利益的来往,彼此都心里有数的,人家的钱也不会白出的,而且很快就会用别的方式换回去,怎么可能留下把柄?你多吃些菜,一会我让司机送你去我们局的招待所,这条街比较乱,你不能住这里。”
王立明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昨天下了火车,被的士司机拉来这家宾馆。昨天夜里,不时的有女人往他的房间打电话,他一夜都没睡好。
“你先在招待所住着,我和你阿姨谈好了,你再回家,见见你阿姨,还有妹妹。妹妹今年中考,深圳的中考比高考还难,录取率不到一半,上不了高中,就只能读职中,那她这辈子就啥希望都没啦。虽说现在读大学也未必有用,但有一个文凭和没文凭还是不同的。”
“要是需要,我可以辅导她。我从大学起就做家教了,以前教过的那些孩子,很多都考上了好高中、好大学,在学生家教里,有很好的口碑。”
“好啊,好啊。我年轻时,父母见我不好好读书,就说我要不好好读书,将来就戳牛屁股,呵呵,就是在家种地了。我们那时候,读书可是唯一的出路,上了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一切都是国家管。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都要靠自己。说起来好笑,你阿姨当年,还去读了一个硕士学位,生了你妹妹后,她就按着她们老家的风俗,把她的硕士学位证和玩具、零食、现金摆在一起,来测试你妹妹的前程。结果,她的学位证书被你妹妹尿了一泡尿,她就把学位证书放在阳台上去晒,后来再也找不着了。”
父子俩都笑了,父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平静;儿子呢,他的目光后面还有一丝的惊喜,一丝的忧虑,谁知道呢。
父亲单位的招待所,要比他昨夜住的宾馆干净、舒服,宾馆里客人也不多,楼道里几乎听不到嘈杂声。王立明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个子瘦高、皮肤像女人似的白花花的,只有他的寸头才给他带来一丝男人的气息。他长得太像妈妈了,和高大、魁梧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弱不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