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赋到沧桑句便工
作者: 谢宗玉一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杜甫的诗歌。应该被误读了。现代不少学者将这诗当作杜甫弃儒入佛的证据及转折点。说是仕途无望,命运多舛,飘零湖湘,杜甫便有了皈依佛门之念,要结庐麓山,伴居古寺,了此余生。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诗歌里面就有这样的内容啊。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塔劫宫墙壮丽敌,香厨松道清凉俱。莲花交响共命鸟,金榜双回三足乌。方丈涉海费时节,悬圃寻河知有无。暮年且喜经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久为野客寻幽惯,细学何颙免兴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
这应该是杜甫最长的佛诗。正面歌颂寺庙,直接而夸张,并且全方位不遗余力。把岳麓山比作仙境。把麓山道林二寺比作神仙居所。里面的和尚,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夸成了沧海明珠。
并说,自己若能居于此地,功名富贵都不去追逐了。
在历代所有赞美麓山寺庙的诗歌中,杜甫这首当拔头筹。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应酬敷衍,而是发自肺腑。满心的欢喜与满腔的激情,时隔千余年,仍能从字里行间传递给读者。
但是,自此以往,杜甫真能割舍儒学,心甘情愿成为释家弟子吗?这怎么可能?事实上无论杜甫的处境有多糟糕,只要他走出家门,触景生情,随口一吟,一腔儒门忧患,就会喷涌而出,这是一种已根植在他血脉里的情感呀。九十余首旅湘诗中,忧国忧民的句子仍比比皆是:
“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道思捐躯”、“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恋阙劳肝肺,抡材愧杞柟”……
儒家理念已深入脑髓,尧舜梦想从未动摇,这种人岂会轻易改弦易张?很多学者说,杜甫从小就有向佛之心,不少诗中都涉及佛语禅意。可这有什么奇怪的?杜甫的姑妈本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杜甫从小伴她左右,对佛经的理解,自然要比一般人深些。何况在唐代,佛学氛围最为浓郁,文人墨客若不懂几句偈语禅言,就显得没文化似的。
最初我弄不明白,杜甫为什么会这么高兴?里面竟雀跃着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欣悦。那欢快的氛围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感觉他捡了宝似的?难道两寺和尚真允许他结庐麓山了?
还有,既然是歌颂寺庙,杜甫为何又要涉及橘洲田地的肥沃,潭州民风的淳古?这不是把主题冲淡了,把结构弄乱了吗?此诗的思维逻辑,究竟是怎样的呢?
何况,细心的读者应该能发觉,“傍此烟霞茅可诛”与“依止老宿亦未晚”,两句诗虽然是同一个意思,但两句诗“结庐”的地方并不相同,一个在岳麓山,一个在长沙城。很显然,他这么说,只为夸赞两个地方很不错罢了。就像客人参观了主人的豪宅,会不由自主感叹一句:“哎呀,我都不想回家了。”
后来才知道,杜甫献诗,意在采药,根本没有结庐麓山的想法。唐代佛教大兴,寺院林立,整个岳麓山以及周边田地,几乎全是寺产。杜甫想采药山中,还非得经过麓山和尚允许不可。这才是这首诗歌创作的真正背景啊。
原来,从干谒长安开始,杜甫过的就是一种“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生活。而这项辨药制药技能,来自早年他与李白一起练丹时的经验积累,“未就丹砂愧葛洪”。加上杜甫年轻时走遍万水千山,博闻强记,辨物识性,理论与实践结合得相当好。
后来到了四川,杜甫不但采卖药材,还带着一家老小亲自栽培。“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渐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及至长沙,卖药竟成了杜甫一家人最主要的生活来源。“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
忐忑不安地询问麓山和尚的意见。和尚上报给了主持。主持听说想来山上采药的,是一位落魄诗人,心中一软,就答应了下来。这下子一家人的生活有着落了!杜甫听了,顿时欢呼雀跃,挥笔写下这首长长的赞美诗。诗中欢快的因子,像阳光下的彩色泡泡,四处飘荡。而采药人的身份也在诗中时隐时现。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沧海珠”一般与“昆山玉”相配。杜甫不止一次如此搭配:“盈把那须沧海珠,入怀本倚昆山玉”。在这里,他却用“雪山草”与之相配。雪山草生长在祁连山风蚀的岩石下,是一味珍贵药材,与雪莲、蚕缀合称为祁连山“岁寒三友”,都是药中精品。中年杜甫侍奉唐肃宗时,就在祁连山脚下,应该是见过这种草药。
把一山草木比作“雪山草”,这是采药人的职业心理。很显然,采药这项营生,对儒生来说,并不光彩,在杜甫的一千余首诗中,很少提及。但这种职业心理,无论杜甫怎么遮掩,潜意识总会流露出来。采药人发现麓山植物种类繁多,花艳叶肥、枝壮根老,几乎全部可以入药,并且品质极佳,现在又得了和尚的应允,能不激动得忘乎所以?几乎想都没想,就把药材当作了诗中意象。
“暮年且喜经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经行”是一个佛学名词,必须知道这个词,才会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修行者为提高对身体的明觉度和摄受力,锻炼心念对身体的控制,旋回往返于一定之地,叫做“经行”。比如近段时间,我每天走路上下班,也可以雅称为“经行”。
一家老小的生活都还没着落,杜甫会为了佛门修行,不停往返于岳麓山与长沙城吗?当然不会。在这里杜甫巧妙化用此词,既让和尚看着舒服,又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行为。迎着春日的暖阳,来回穿梭于湘江两岸,不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明觉度,而是去“佛家林园”采撷草药呀。此词的妙用,既表现了杜甫对佛经的熟悉程度,又彰显出了杜甫不错的生活智慧。一个“喜”字,一个“近”字,把老诗人的心思写活了:谋生之地如此之近,来来回回,好省脚力,老夫可欢喜啦。
“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之前看着颇有疑问的诗句,现在也解释得通了。桃源可借指湖南。意思是世易时移,湖湘百姓不可能永远都像生活在桃花源里。可橘洲并不能借指三湘。橘洲太小,又没有特别的典故,上句与下句对仗,实在有点虎头蛇尾。
现在明白了,采药人无非是看中了橘洲肥沃的田地,想租赁几亩地做药圃罢了。前一句写众生,后一句写自己。典型的老杜思维,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这句诗可以这么理解:只要橘洲还有膏腴之地,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都有信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继而我也就明白了,在一首佛诗中,老杜的思维为什么会来一个三级跳,要去奉承州官?他这是在为卖药长沙做铺垫呢。日后若遇上讹诈之徒,也可求助州官不是?提前写几句赞美诗,多少能在州官那里留个好印象。
杜甫、李白、韩愈、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特别喜欢写长诗,东拉西扯,杂乱得很。若解读不了诗歌的背景,你根本无法明白诗人究竟要表达什么主旨,哪怕翻译成现代文,一样莫名其妙,就比如这首。只有知道这是采药人的感谢之词后,你才能跳出诗歌的明面意思,抵达诗人真实而曲折的内心世界。
什么“久为野客寻幽惯”啦,“一重一掩吾肺腑”啦,“山鸟山花吾友于”啦,“物色分留与老夫”啦,都是山中采药时真情实感的流露。天天采药山中,呼吸麓山的新鲜空气,整个山林仿佛化作了杜甫的肺腑,所有的花草鸟虫,杜甫都看得跟兄弟一样亲。时日一久,杜甫也就习惯了这种幽静的林野生活。
二
从这首诗的高兴劲儿来看,杜甫似乎要放下身段、沉入底层、自力更生、自谋出路。这应该是他晚年设计的重要人生规划。可惜这份规划到头来,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家都知道,杜甫是一个悲剧型人物。但中学教科书喜欢把他的悲剧归咎于那个时代。其实他支离破碎的命运,更多是由他自己造成的。杜甫的世界观过于庞大,价值观过于刚烈,人生观过于随意,以致整个一生,全是下坡路,除了盛产诗歌,其他一事无成。
现代中学生有句励志格言:奋斗就是每天都很难,但一年比一年容易。不奋斗就是每天都轻松,但一年比一年难。怕吃苦的人吃一辈子苦,不怕吃苦的人,吃一阵子苦。
杜甫是典型的反面例子。正面例子,当属他的粉丝白居易。白居易十五岁“始知有进士”,从此进入漫长的升级打怪模式。整整14年,豪情不减。29岁赴长安,一举将进士拿下。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好不意气风发。可背后的艰辛,又有几人知道?多年之后,白居易回忆少年时苦读时的情形,让人不得不服。“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
什么意思?白居易为了科举,把年轻的身体都读垮了。舌疮手胝,肤枯齿摇,两鬓苍苍,眼睛还患了飞蝇症,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进士之后,白居易又主动参加两次选拔考试,从此人生一帆风顺,职级一路看涨,薪俸越拿越多。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不过是一种文学矫情罢了。如果要在大唐选一个先苦后甜的诗人典范,白居易绝对是不二人选。
杜甫恰恰相反。论才华,杜甫应该强过白居易。白居易15岁写《赋得古原草送别》,其中“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两句,高度概括了自然物候,又饱含人生哲理,与其说才华了得,不如说少年的豁达心性,让人敬佩。此诗可看出白居易的视野、胸襟、格局和品性。
杜甫的爆发期比白居易要早得多。“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7岁时就诗情壮阔,一首《凤凰》让他声名鹊起。可惜后世没留下来,不然与骆宾王7岁时作的《咏鹅》,定有一拼。
“甫昔少年时,早充观国宾”。唐玄宗泰山封禅,临行前在洛阳举行盛大仪式,十一岁的杜甫,因天资聪颖,受邀参加。“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十四五岁杜甫就在各种诗会酒宴上斗诗争名,被众星捧月,称为班固扬雄再世。这份光彩履历,白居易远远不如。
然而才华是一回事,心性又是另一回事。杜甫的才华或许要胜过白居易,可心性则远不及白居易。白氏全神贯注、焚膏继晷,吹响科考冲锋号的时候,杜甫还像个小猴子,在上蹿下跳呢。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天哪,太传神了!略略几笔,一个精力过剩的懵懂少年,便被勾勒得栩栩如生,让人不由莞尔。
杜甫或许并没意识到,这诗完美概括了他年少时浮躁、疏放、浪荡的性格特征。关键的是,这诗并没有反思的意思,反倒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哎,那个年纪,我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收地不管的人。”
这一性格的形成,估计跟杜甫的寄养生活不无关系。母亲去世早,五六岁时,杜甫被送往洛阳姑妈家。洛阳是东都,繁华不亚于长安。杜甫从小混迹于豪门弟子之中,加上凤凰之才,功课又比同龄人都好,集万千赞美于一身,自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若干年后,杜甫给姑妈写了一篇墓志铭,里面有个细节,值得深究。说是姑妈将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儿子还重。一场大病,他活下来了,表弟却死了,就因两人病床安放位置的不同。那么姑妈对他有溺爱之嫌吗?这就很难说了。杜甫说姑妈知书达礼,家教很严。但她也许只对自己孩子严,从“一日上树能千回”来看,姑妈对杜甫估计是爱多严少。
杜家以前也是门阀士族,曾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但早已走下坡路了,父亲杜闲多年担任县尉县令,最高任职不过是兖州司马。其他叔伯也混得差强人意。爷爷杜审言去世后,朝堂已无擎天大柱,偌大的家族正分崩离析,沦为一个个散落各地、无法互助的小官宦人家。
少年杜甫在洛阳如鱼得水,与豪门阔少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圈子的人了,以后注定要走一条与阔少们不同的路。可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