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的云

作者: 王新梅

1

张先生渐渐能慢跑上两公里了。最多隔两天,他就要在小区里跑上两圈。

小区里还建了一块别墅区,像是沾了富亲戚的光,高层这边居住环境也不差,游泳馆、篮球场、健身房都有。张先生妻子最欢喜的是这个小区居然有跑道,就是那种塑胶地面的跑道,围着十四栋楼一圈,刚好一公里左右,正合妻子心意。

是的,先爱上跑步的是张先生的妻子。年轻时不怎么爱动的人,到了中年都会爱上某项运动,自然多半是为了健康。张先生妻子那年单位体检,检查出各种小毛病,不是增生就是息肉,要不就是结节啥的,都不严重,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接受了一个中医的建议:多运动,让气血好起来,气血好了慢慢一切都好了。健康关乎美丽,爱美的妻子就开始打羽毛球、跳绳……后来坚持下来的就是跑步。

房子太贵了。看房子那天,妻子望着伸进林荫的红色跑道说。太贵了。貌似坚决地又补了一句。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以往想买一件贵衣服有点心虚,单等他表态的欲擒故纵。房子离妻子的新单位多近呀,妻子走路就可以去上班,这片差不多在市中心,哪有便宜的。是男人表态的时候了,他说,没事,可以把股票先抛了,房子也是投资呀。听完这话,妻子的眼角就飞出了爱意,右手像哥们儿一样扣住他的肩膀。外人在场时,这是她最大限度的撒娇了。

再想起这段往事,是妻子走了几个月后。

她是出车祸走的。是去山里参加一个婚礼返回时,因为躲避大车,摔到了路基以下的石沟里。很惨,头后部摔烂、右边身体被挤压,现场一片狼藉。等他赶回来掀开白布,人就瘫软了。妻子死不瞑目,大家都说在等他回来。

等他醒过来,别人搀扶着跪在了床边,抓着他的手盖住他妻子的眼睛,缓缓移动,才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妻子的长睫毛有那么一瞬间还明显触及他手心,仿佛那不是具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他趴在她身上摇晃着她,嚎啕不已。

他多爱这个女人呀!周围的人都说。一周,一个月,人们都看到深陷痛苦之中的张先生,蔫头耷脑精神萎靡。出现这么大的变故,领导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加上两边的老人身体都不是太好,又因为疫情那边也裁员,他就又留在了家乡。

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像睡眠不足或操劳过度的人,黑眼圈,弓腰塌背,头发油腻腻的,目光呆滞,像老了好多岁。

他心病难除。他给别人说,如果他不走不离开,一切就不会发生。有人劝他,这是命。但他还是一个劲地自责后悔,执拗得像掉进一处深井不接受救援的人。在他看来,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处都有妻子的身影晃来晃去。每每提起他都黯然神伤。

半年了,他也没有完全从妻子死亡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当然,相比最初的撕心裂肺,理智像掉下去的肉又渐渐回归。儿子还未大学毕业,父母身体又不好,他不能一直颓废下去。

他精神还是不好,之前失眠的毛病也又犯了。

事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一个个失眠的晚上,他在黑夜中搜索着悲剧的源头。

那年初夏的某个傍晚,妻子下班回来,一进小区看到松树园那边坐着十几个白发老人。老人的头发或稀疏或还稠密,个个银白,像钱币被太阳反光的银色。“亮得刺眼,却透着凉气。”做饭的时候,妻子就说起感受。妻子文科毕业,说话有时候会带出来形容词和比喻句。我们老了是不是也这样呀!伤感之余,他们未雨绸缪地畅想起老年生活。比如一个月住一座城市,比如在海边买房子,比如买一个带小花园的房子。说来说去无论怎样都需要大笔的钱作保障。他俩的工资在这个三四线城市过上小康生活完全没问题。若要实现那些没白活一场这般那般的设想就明显实力不足。他想起来一件事。几天前,领导透露了一点信息:有一个去南方工作的机会。领导把信息抛给他们几个管理层的人。大家都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是抛家舍妻离子的,大家都有躲的意思。妻子问了详情,比如去了后的实惠。无非升职和加薪。算了一下,每年要比这边多上二十万的收入。二十万。结合刚刚的养老话题,两人不再觉得这事和他们没关系了,条分缕析地讨论起去好还是不去好。好处自然是他的工资更高了。弊端就是都奔五的人了,身体是走下坡路的,有个小病小灾的怎么办。身边半夜忽然犯病一命呜呼的壮年之人还少吗? 还有,说到最后她把话摊开了说,这次离开不比他年轻时去附近城市的那次任职,一周可以回来一趟,距离远了,心会不会远?女人担心男人在那边晚节不保。张先生自是辩白和保证。张先生又提到另一个苦楚,那就是,这边要改制,他们三个副总可能只保留一个。他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希望不大。还有毕竟多了二十万的收入。谁和钱有仇呀!之后那段时间,自然是一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权衡利弊。也有在每一个照常的生活习惯里想象着一个人不在的患得患失。领导倒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几个月了都没提。就在他们渐渐淡忘这件事时,消息又来了:半个月后离开。只能是他。不过,福利待遇倒确实是之前打听过的,职位比现在高,且一年下来钱多得不止二十万。

那天晚上,两人对这件事已经不再纠结了。现在啥时候了,全世界都经济萧条,有加薪和改变生活环境的机会,不去才是傻子,去,然后等机会把她也调过去。他们算着未来的收入,感觉若干年后,在某个城市买个带花园的房子已经不是天方夜谭了。尤其是妻子,几个月来的心理铺垫让她渐渐接受了即将分开的事实,她甚至翻出抖音上南方一个卖房子的,说看上了其中一个小别墅。还有更为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他那么优秀,支持他到更大的天地奋斗一番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在冷静和沉稳的理性心态主导下,一切似乎都能接受和适应了。她那么的通情达理,那么的豁达智慧,让他在那个夜晚更爱她了。为了纪念这个开启新生活的夜晚,他们把最好的一瓶红酒打开了。酒酣夜深后,他们搂在一起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一遍遍。他们知道怎样会使对方高兴。是的,他们想让对方高兴,比之前更想付出真情。两人的热烈、疯狂、和谐,是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过的。分离让爱更浓烈。想到未来会亏欠的欢愉,那半个月,他们似乎都比以前更爱对方,都更珍惜对方,相敬如宾宛若新婚。

他们对生活的变化也做了积极应对,他一个月回来一次,如果她有空就去看他。同时他尽快寻找调动的可能性。在这之前他们说好,谁也不变心。谁要变心就净身出户。慷慨和热烈的情绪下,他表忠心。

他记得那天妻子满意地又像哥们儿一样扣住他的肩膀,眉眼都是喜悦……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意外将他们分离。他难受得昏天黑地,自责不应该离开她。如果不离开,她就不会学开车。她曾经责怪他不让她学开车。儿子上了大学后,时间更充裕的她要去燕儿窝跑步,要去南山看花,要去山里呼吸新鲜空气散散心……没有车太不方便了。小城的女人哪个不会开车?她报了驾考,要买的车都想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她比以前爱唠叨了,也更加倔强了。和之前一样,当她铁了心要干什么时他一般都是不得不同意。

死神恰恰是在他答应她那天开始步步逼近。他自责不已。

2

失眠的滋味他高三考大学时体会过。考上大学后就好了。他以为这次也会慢慢好的,但现在越来越严重。有时一天的睡眠也不足一个小时,有时整夜无眠。有一个夜晚,实在睡不着了,张先生就抱着妻子的枕头,闻着上面的味道,流着眼泪竟慢慢睡着了。第二天,他早早地翻出妻子的几件衣服——那是他特意留下的——浸泡在熟悉的气息中,像得到了妻子的拥抱,也像得到了妻子的原谅,稍稍地安心,他又慢慢睡着了。

抱着妻子的衣服睡觉,总算凌晨三点之前可以睡着了。但有一天,他又半夜醒来了。依旧是窗外远方的车辆划破空气呼啸远去的声音,下水管子咕噜噜的声音响,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并不焦虑。从一开始的气馁到现在的平静,他学会了和黑夜互相打量。很快他就听到一种类似吵架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是楼上传来的,是哭诉,如果是在现场,那种激烈和愤怒应该挺吓人的。是一个女人在哭和说,至于内容当然听不清楚。楼上没有人住,空着的。原来的房主这样说。这几年的确也没有过动静。什么时候住人了?

之后,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就是在梦里,也会像个急刹车一般遽然醒来,醒来就听到了楼上的哭泣。大半夜的,那哭声听得清清楚楚。哭声持续着,他觉得那绵延不绝的悲伤有一部分是从他的身体里泄露的。欲哭无泪,是女人在替他哭。那样的夜晚,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人,他的呼吸和她的哭泣。

如果是噩梦,他会庆幸醒来。他总梦见妻子被车撞得扭曲变形的身体,或者是妻子死不瞑目的样子。那样的梦,让他透不过气来。如果是美梦,他就可惜着。比如,那次他梦到和妻子去旅游。妻子想再去西藏、去云南,她还惦记着去西双版纳。他原本计划等不忙了就带妻子去旅游。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好多次梦到和妻子在山间在海边戏耍。在那些梦幻的美景里,妻子穿着碎花裙子摆着姿势等他拍照。

梦里还是会出现妻子车祸后的惨状……他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还找过念佛的人,但出门后不超过三天,那些道理佛语建构起来的心理防线就瓦解了。大家说他病了,抑郁症。办公室里一个同事劝他别乱喝药。这个爱健身喜欢跑步的男人很潇洒地说,研究人员在小白鼠身上做了一系列实验,发现经过长时间奔跑后的小白鼠对疼痛也不那么敏感了,因为小白鼠体内的内啡肽和大麻素水平都有上升……没那么复杂,跑步就行。

妻子一开始怎么跑的他不知道,按照同事说的他的跑步是从快走开始的,每天两圈。从快走11分左右的时速,到慢跑9分的时速,他用了快一个月。

入睡是比以前快了,但还是会半夜醒来。有时还能听到楼上女人的哭泣。也不总是哭声,有时好像是楼上两个人在争执什么。

他想象着楼上的情况,比如是一对母女在争执。就是常见的那种更年期遇到了青春期。争执的原因无非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比如,母亲让孩子穿厚点,让孩子抓紧学习,那都是孩子不爱听的。儿子小时候家里也是如此。他还想着也可能是一个媳妇和婆婆的争执。反正总有一个人情绪崩溃了,失声痛哭。

之前,妻子也和母亲闹过矛盾。她不想让他接婆婆过来,宁可给钱。妻子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张先生母亲和很多其他的中国老人一样,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这对于妻子简直就是灾难。白天在校园里被沸水不止的喧嚣吵了一天,回到家她渴望耳根清静,不喜欢他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大,抽油烟机洗衣机制造的声音在她看来都是噪音。她甚至在他去内地半年后就找到了安静的乐趣。妻子喜欢干家务的时候听讲座。之前得戴耳机,他走后就不用了。妻子有一次好像故意要气气他似的说,我快习惯一个人待着了。似乎还有点得意。那句话是在她把挂壁机的温度调好了后说的。调动没有想的那么容易。说好的一个月回来一次,结果不仅两个月都回来不了一次,三四个月见不了面也是有的。不爱动手不爱操心的妻子在他走后学着处理所有生活里避让不开的困难,学会解决水电暖可能出现的麻烦。单位人际上遇到烦恼也不再找他。后来她学会了开车,还学会了给车做保养,去修车。他离开前,类似琐事妻子都是依赖他的。其实,妻子早就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变化是从他们那次闹矛盾开始的。

那年,父亲死后,他接了母亲过来住半年。像所有的婆媳一样,住到一个屋檐下,原本的不和与矛盾就都暴露了。母亲没什么文化,又没主见,突然没了丈夫,失了魂一样不知道干啥才好,整天伤心落泪,不是看电视就是各种埋怨牢骚。无非是谁不来看她了,谁给她买的东西不高级了什么的,有时还嫌他俩太忙,不陪她出去转……妻子整天被她的牢骚包围着,加上说好的时间哥嫂不来接走老人,她突然就爆发了。和他们娘俩大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

他那次也伤了心,不像之前服软。才没了父亲,他不想再没了母亲。他觉得她太小心眼,对老人不宽容,心太硬。几个月来他想说的话,那天全部脱口而出。一周后,母亲被哥嫂接走了。他去酒店接回妻子。仿佛有了一道裂缝,那以后他和妻子就没有之前好了。他觉得妻子不近人情,但妻子更是耿耿于怀,有一次还说,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爱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冷漠,冷得像三九天夜晚的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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