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茶历

作者: 田芳妮

1

雨一连落了一个星期。山里的日子在火炉边和雨水里无声无息短了长长一段。炉火边的人也并没太过在意,他们在红薯和土豆的块茎氛围中等,等那催谷萌种的雨消停落干净,天就会大大方方大晴一日。

这一日正是这一月的农历十六,茶山上的玉米出种了。厩肥在土垄里沃了一冬,山羊嚼食踩踏过的玉米秸秆像奶水一样沁润着茶树。雨从云雾里飘落下来,玉米不被人食用的部分从土壤深处、从一棵茶树虬曲的根部潜入,经茎脉爬升至叶芽。天空扬弃的雨水和人、羊废弃的草料一同涵养出春天,茶垄上现了翠蕊,是初春怯怯的绿,透着小鹅黄。

春上的月份还是一年里崭新的,照着新崭崭的世间,真是亮。

比月亮更亮的是那歌声。

一种在水色里荡起涟漪的鸣啭从林间传来,一声是一声,间隔着,不慌乱、不急躁、不气馁,也不停下来。月亮那样清亮亮地亮汪着。鸟的叫声亮汪汪地漾着。竞绿的山与山之间因那鸟鸣的音韵,显现出应有的空。

山下的小镇。隔壁山坡上的村。河那岸的灯。

都没有特别远。山巅与山谷,山峰与河流,天上的星与山间的灯火,显现出恰到好处的间距。特别是在久雨初晴后,偏又遇上一个泉水一样通透的满月,那些寻常需要走上一整天才能到达的地方,都近了,清楚了,不过是个一望眼的距离。

也是今年才知道的,在月色里唱着的那鸟,是“阳雀”。为什么不是月雀儿,或夜莺之类的应景之名呢?

阳雀子唱歌咯,春,起身了。从竹林边的手工茶坊经过,桂尔姐这样对木讷得像茶垄之间的地块一样的老战士说。

樱桃子花都快要开伞了,阳雀子也当要放哨了。

老战士用上句话答复了他的老伴儿。

2

樱桃花硬是要撑伞了,山上又落了一层樱花雪。圈里的猪娃儿把自己捂在松毛被里睡暖觉。人有火炉子烤,有电热毯烘被,还有腊肉锅儿高粱酒,猪娃儿呢?人只有掐一抱刚刚出苔的菜蕻子给它打牙祭。桂尔姐如是说之,掐之,喂之。喂完猪娃儿,桂尔姐甩着手儿往茶田里去。

雪虽极轻柔,熠熠似山樱桃树下散淡落英。可樱花雪还是缓慢了春,高山上的春茶更是被歹势了好几个春日。山下靠近清江河边的茶,已经出山香别人口鼻去了。

长江畔柔软起来的垂柳晒出新芽色,枝梢拨弄着滨江品茶人的渴盼。去年喝过高山手工茶的女警张君放下手上书卷,簪柳入发又催茶:芳啊,等一米茶园的新茶尝春。

芳于是提着篾篓儿,走进雾氛子雨里。采摘一日,得六百克新芽。老战士架起柴火时,桂尔姐簸着竹篮儿,责怪姑娘:“还是没圆身子的雪宝宝啊,我这个醒头包姑娘哦,赶急忙慌地摘,抛洒哒哟。”桂尔姐把那哟字悠得一波三折,漾着疼惜。

柴火燃起来,铁锅烧得热气袭人脸面时,篾箕里差些时日才会芽苞饱满的雪宝宝被一个突兀的震颤簸入锅中,烫得跳了起来。老战士粗大的手翻抖着它们,稚嫩的茶气从热锅里冒上来,朦胧着炒茶人一张老而祥和的脸。桂尔姐手把细篾筛,命:“起!”锅中那双粗糙的手十指按提,悬腕一抖,一锅跳跃的嫩绿便起到了篾筛里。桂尔姐当门迎着春风,急急簸动着篾筛。雪宝宝滚烫的身子经风透过,立时凉了下来。凉下的雪宝宝没落上竹篾,桂尔姐一送一簸,道:“杀青!”

往年正式的雪宝宝杀青时,只杀一道,起锅便团揉;再炒青,起锅搓捻;再炒干;最后悠火提香,茶成。今时这六百克太幼弱,青杀猛了,前味中会隐着糊,若火不烈猛,尾香里又会透着生青。两个制茶的老把式不道究竟地配合着,默契地考验徒儿,看她手到、眼到,心悟到了没有。芳知道自己把茶宝宝摘得疼到母亲心里去了,也不敢多言语。只眼里看着,心下揣摩着,手里根据杀青、炒青、扁干、悠香的不同程式变换着柴火棍子的粗细和火势猛匀。柴火,是制作手工茶出不出得师门的最后一关。芳在火候上学了两年,第二年才挨呵斥稀疏了些。

夜半悠火提香的工序完成,桂尔姐捏了一撮儿泡上。隔着玻璃杯壁,不足元气的雪宝宝单薄的身子在滚开又坐静过的山泉里浮沉,杯口弱弱地呼出极淡极淡的茶芬。桂尔姐脸上挂着一层黑霜:“雨天摘的茶儿,你自己喝。”

“儿”字尤其说得重重的。丢下浓浓的责罚,她上楼睡觉去了。

老战士悄着声儿跟芳说:宝宝茶摘太小哒哦,本来就味淡,又是雾雨子天采摘。你妈说了,采茶得大晴天,大太阳晒过的茶香些,味长些。今儿讨了个扒眼儿,以后莫再破她的规矩了哦。

老战士也睡去了。

芳独自喝了那杯极境淡茶,幽水入腹,杯子却搁置在心里,鸡叫二遍了仍没睡着。

3

又阴了一天。二天大晴。茶晒了一天太阳。

手机天气里说天老爷要连晴三日。

“一米茶园明天开园采摘,欢迎围观‘雪宝宝’诞生记,全程直播。”发完这条朋友圈,转身去准备三脚架、充电器、两百米电线拖排插。

说好的直播,却遭遇停电。

“播不播在二上,一上的事是赶紧趁太阳好摘茶。”桂尔姐果决地打断一切人的一切遗憾,围腰带上系个篾篓篓就往茶园赶。

开园茶,凉水寺的人称之笔宝子。旧时观山人家嫁姑娘时写“盒”(男方将聘礼入盒,请背盒的队伍背到岳父家,女方出嫁当日,岳丈再将馈赠给女儿的礼金、礼品等吉礼入盒,谓之“打发”。盒乃漆正红色大木箱,以架记数)礼小楷的毛笔,没润过笔锋的样子。毛笔的宝子上绽开的是书墨香,茶园里的笔宝子上蘸的是茶香和春色,不输的呢。在这山野深林中,茶树上长出这么个讲究的文雅词儿,人见着就口口相传顺嘴说了那许多年。那名词用来说茶时,词语自身带着恰当的比喻,再形象不过了。但桂尔姐说起幺姑娘茶园的开园茶时,却不说笔宝子。去年采开园茶时,她就对粗手大脚的老战士说:“你看幺姑娘茶园的这个品种,到底跟我们观山茶园的茶种不一样,她的笔宝子鼓楞楞的。你看外面这层茶毫,毛茸茸的、白晶晶的,像是裹着一层霜雪,我看她的笔宝子茶叫‘雪宝宝’最合适。”

“莫说呢,你取的这个名字,当真是越看越像。”

老战士琢磨着“雪宝宝”三个字,又说:“嗯,她引种的新茶比我们本地的宜昌大叶茶硬是要早半个月。我们的笔宝子像吃米汤长大的儿,她的笔宝子才是喝奶水长大的儿呢。‘雪宝宝’这名儿恰恰适合这些又嫩又白的茶儿。”老战士竟也说出这番感觉和道理。太阳照着茶垄,也照着对面采茶的人,看样子他的老伴儿听过这番话很是顺意。

太阳还有一吹火筒高时,电来了。桂尔姐安排老战士先回去洗锅生火。准备炒茶。

芳把手机往三脚架上一支,镜头里是三个围着灶台转的人。双锅双灶,却只生了一个灶膛的火。老战士跟幺姑娘透露,你妈今儿要让你见识“一锅出”。灶面白净得反光,那光反射到岩板墙上挂着的竹篾簸箕里。篾匠师傅用一代代老篾匠传承下来的老技法在竹篾簸箕里押了四个字。竹青和黑桃树皮煮熬过的竹青泛着截然不同的色彩,在青绿与肃穆的乌黑纵横穿插间,“吉祥如意”像一句招呼,又像一句祝福,出现在直播间的背景里。

炒茶过程中,桂尔姐有种“怕上电视”的羞涩,比往常说的话少些。老战士一贯地只顾干活,不言语。第一次做直播的姑娘家,也不知说啥好,索性都本色本味地忙着。手工炒茶,手眼一刻也离不得茶,容不得分神。今年是一米茶园开采第三年,从采摘到制作,历练了三年,却是家师二人教“一锅出”头一回。采茶磨性子,炒茶练手感,火候练的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一直以为是练的“速度与配合”。过了采、制、火三关,家师才会教谢师茶“一锅出”。

芳内心激动,却屏息凝神按捺住。鲜茶下锅、干茶出锅的“一锅出”是只有多年经验的老手才能掌控得住的技巧。茶不起锅摊晾,就意味着杀青、揉捻、搓形、炕焦、提香都在锅里一气呵成。尤其熊火杀青时蒸汽必须在手上及时散开,手上翻抖慢了,会出现透气不及时而闷胚的现象,闷捂过的胚芽泛暗,逊色;揉捻时手儿揉移慢了,落锅时间超过两秒的幼茶便被烫起糊泡,烙糊的茶败香;熬不过茶蒸汽和铁锅皮烫烤的嫩手,出锅的茶味浮泛、不沉着,那是焦火不够,茶性在关键分秒上没有涅槃,品味时总有一丝未遇点化的缺憾,令人体味不到击中心坎的相见欢。芳全副心思地领会着两位家师的技法和默契。这一晚,她才懂得了“火色”这句行话的内涵。灶膛里这般迅疾的火,铁锅里这般严峻的情形,分秒挥炒翻揉间,手法必须锋利,心法必须沉静、镇定。也是在化开“火色”的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两位家师常念的另一个词“翻关”。练习两年的柴火关里,芳可没少挨呵斥。原来家师一直说的“不晓得火色,就翻不了关”的那关,没藏在火里,也没躲在锅里,而是技艺在外亦在内的临危不乱、勇毅果敢的心理素养。

“一锅出,下锅前就要念定:鲜下锅、香上箩,我定火中得茶魂。要风手儿秤砣心,不能慌神。你一慌神,不是茶糊了就是手烫起泡了;不能散念,你一散念不是条形松了就是茶味轻了。”整晚,桂尔姐就说了这一段话。直播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茶叶在锅里从噗噗声到无声……到渐渐有了茶香在铁锅里游移的摩擦声。

受得起冷落也守得住真诚相待的人,留在直播间,一直到星星出现。繁星抛洒的夜空是奖赏给劳动者的,也是馈赠给直播间为数寥寥的访客的。

炒手工茶的三个人凑在手机屏幕前齐声说:看我们山里的星子,多亮啊!

说的像那满天抛洒的星子单单在山里,而不是在天上。

4

一连奋战好几天,终于天阴,起床就去给张君发快递。

每次路过中学路口那栋老旧的二层小楼,芳都得催促自己赶快走。小小旧楼门前长了一棵比头层楼还高、除了下雪不开花其他时间总开得停不下来的蔷薇树。去年芳去树下研究过它的根,就随随便便、曲里拐弯儿扎在排水沟渠的石头缝里。长得那么美开得那么勤的粉蔷薇呀,让人每每经过都有偷盗之心。

镇子在山脚下的河谷里,巴在北岸缓坡上,三条路穿连着山乡小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三岔路了。小时候镇上文化艺术节来临时,老战士的父亲就会从河边上的家里把吃饭用的大桌子背上三岔路,摆上米酒。老战士的后母做的米酒软糯可口,甜滋滋的。大桌子板凳一摆,跳了一天巴山舞的女子,舞了一天狮子龙灯的男子,都围过来买一碗米酒吃。那么窄小的小镇,那么窄狭的三岔路,不知道怎么容下了那许多人。现在仍是这么窄狭的三岔路,连着开了三家快递店面。邮政对面那家做事仔细,快递店的老板是个好看的妹子,她的名字也叫人喜欢——CC。每次她给芳的包裹封口时都说,一看您就爱惜您的客户,包装盒还专门定制了泡沫盒护持。也是呢,哪怕我们住在山里也难得喝上的纯手工茶,这慢工熬出来的细收获,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得防备些、保护好才行。她一边说又一边给胶带封缠过的泡沫箱贴上“易碎物品,请勿挤压”。

去镇上发快递回来,在春天里迎娶新娘的小伙子门口鞭炮碎屑铺满一路,芳走在上面,像有挺大的太阳把人晒得软糯欲眠的那种错觉。另一家的牡丹开出第一朵,玫红。另一个老妇人坐在屋檐下讲电话,她旁边场院的紫藤在架上吐着一串串淡紫。

小摩托一进家门,太阳像条活泼的小狗从云层里窜出来,桂尔姐吩咐说快些扒碗饭了去摘茶。

摘啊摘啊,摘到下午四点半,桂尔姐说摘茶摘得想喝茶。芳屁颠儿屁颠儿跑回去给母上大人泡了杯新茶,端回一米茶园。端茶时还点了根儿纸烟,可惜孝敬母上大人的香烟穿过一阵春风,等递到吸烟人的嘴边时只剩下大半截儿了。

王葵(芳的初中同学)的漂亮岳母在茶田坎上挖了一背篓节节根,挑了最肥最胖的一把,丢给桂尔姐。晚上炒完茶,消夜时想起那把肥嫩嫩的节节根还在茶园里,芳担心节节根会不会被野猪一家找到做点心。

5

这日两只小鸟悬在线谱上,赏析着眼前风物。雾霭拂拭着山间林木,像是对昨夜被雨水沁润过的山林进行察看。这么洁净的山村,跟春天开出的新鲜的花、展开的崭新的叶一样,令人觉得生是件美好的事,在山里过活也显得多么令人满意。那些浓雾般笼罩的辛苦和劳累,也随着一层薄过一层的消退,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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