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灿烂
作者: 刘秧霞一
出门前,花婶做贼一般朝左右瞄了瞄,才关上了自家的院门。她将手心里的黄铜锁挂在门锁扣上,犹豫了一下,又把黄铜锁取了下来。当她颠簸着小脚穿过巷子时,村里一群孩子闹腾的声音像响锣一样传进她的耳朵里。花婶猛地住了脚,又转身折了回去。
花婶的院子内有一口老井,老井里除了一台抽水的马达,也没有别的值钱东西。马达的一端连着自来水管,老井上老式的压水器还在。在福村的黄昏或早晨,许多人家的门前会响起“吱呀吱呀”的压水声。这取水的通常是老人,福村的老人还是保持着节约的习惯,他们不愿意浪费一分钱。每多花出一分钱,都连着他们敏感的神经末梢,会让那种哆嗦感从身体延伸到心尖,又从心尖蔓延至全身。
一棵胳膊粗的橘子树,长在院子一角。橘子树这种水果树,在福村是最常见的树。按道理一个村子的土质就像融合在一个桶的水质一样。花婶这棵橘子树却像一个分外勤奋努力的孩子,每年到该收获的时候,它结出的果子,总比别家的橘子大,皮薄,一掐一汪水,关键还迟熟抗寒。这棵树真懂事,像知道花婶的心意一样。
花婶经常坐在门口,凝视着这一棵宝贝一样的橘子树,在碧绿的叶片之中,她仿佛看到了树叔的样子,也看到女儿小秋馋馋的样子。“比水果店里的爱媛38还好吃!”小秋咂着嘴说。
春天的时候,花婶看着橘子树的叶片之间冒出一朵朵米白色的小花,她盼呀,一直盼到橘子金灿灿地挂满枝头。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小秋也该回家了。“回家就热闹了!”花婶在橘子树前捶了捶自己的腰,低声说道。花婶觉得这一树的橘子应该能听懂她的话。这种想法让福村的人知道,一定认为自己疯了,即使不是疯,也矫情得很,像城里来福村的女人。福村人看多城里人独自吟哦的做派也习惯了,明白这城里人看到这么好的风光,忍不住心潮澎湃。但一个乡下老太婆,有啥好起伏澎湃的?花婶尽量收着自己的情绪,将那种想对橘子树唠叨一通的冲动,像藏私房钱一样,小心翼翼地收纳在腹腔深处。
花婶凝视着眼前的橘子树,有时她的眼前还会升腾起雾气,朦胧的雾气让她的世界更加模糊起来。这个时候,她往往会摸索着起来,跨过门槛,来到房子的内间。树叔带着笑意看着她。花婶擦了擦眼睛,在床边坐定。早在两年前,树叔走的那年,花婶看这个世界,是一种云里雾里的意象。一切都是影子。
“我不想去小秋那里。城里有什么好的?走上一大圈,也没有一个熟人……”
“你说你都走两年了,怎么还没有走远?昨天我去看你,坟头也没有一根草……你是不是想等我呀……”
“今年的橘子会有前年结得多吗?前年你一个个数过,三百五十六个吧?咱想留给小秋回来采摘,小秋都两年没回福村了。”
花婶絮絮叨叨坐在床边同树叔聊着天。她觉得树叔一定还记得前年橘子树结了多少颗橘子。“明明是六百五十六个,你怎么记成了三百多个?你看你这记性。”树叔一脸得意地看着花婶。“我知道,你老头子的功劳,农家肥施得勤,又会科学剪枝!我这老头子是个能得公!”花婶故意奚落树叔。在福村,能得公是形容会做事但也爱管闲事的男人,这个词贬甚过褒多一点。树叔便揭下自己黑色的呢帽子,用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满头的短发白了一大半,看着又短又直又硬,像一枚枚耀眼的银针。
花婶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凑近前去看,树叔在玻璃的后面,满脸的笑意像浪花一样溢出了镜框。
前年的冬天,老两口没有等回秋秋,整个福村各家之间自动生成了一道道藩篱。还好是福村,村里人戴着天蓝色的口罩,匆匆去自家菜地里拔一棵萝卜,或掐一篮菜薹,也有包菜花菜。这些平常的蔬菜,长出坚实得像磐石一样的踏实感来,压住了福村人像迷雾一样即将升腾起来的恐慌。城里的小秋,被关在三室一厅的商品房里,她隔着屏幕,向树叔撒娇,想吃家里的菜了,馋院子里的橘子了。
树叔便极勤快地跑到院子里,他细心地将一张厚厚的塑料布盖在橘子树上,那时候已经是大雪节气了。年底的日子,像一个长了长腿的少年,一跨就是一大步。转眼间,大伙在家里关了近半个月。树叔眼巴巴地望着村口大路的方向,虽然那个方向,不会出现小秋的身影,但他就是愿意望路,仿佛要把路望出一个大洞来,小秋就会回家。那段日子里,大路上别说人,就连一条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日子又向前跨了一大步。树叔在一个太阳红着脸的早晨,突然让花婶准备一大叠塑料袋,树叔说要红色的袋子,过年喜庆。花婶眯缝着眼睛,她透过窗户,看见树叔弯着腰,拿着剪刀,在院子摘橘子的样子。他的腰弯成了一道紧绷着的弓,他细心地将橘子放进篮子里,然后分装进塑料袋里。他一个一个地点着数,每个袋子里装十个。树叔数得极认真,像一个练习数数的孩子。
那些日子里,福村人的大门上,总会挂一袋沉甸甸的橘子。这些橘子让福村人那一段单调的涩涩的、像一枚青果子一样的日子,突然泛出别的味道来。
二
几天前小秋同花婶通过电话了,今年也许能赶在小年回。这个云朵一样飘在半空的好消息,让花婶的世界满起来。那种组成满的成分主要是喜悦感,喜悦潜伏在暗流中,随时又从暗流中翻涌出来。
这会儿,花婶正走在去沙镇的路上。出门前,花婶到底没有锁门。锁上门,她不知道该防谁,她更怕邻居英姐看到了,心里长出倒刺来。
“花婶,你怎么没有点灯呀?”
“花婶,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大雨,你要将院子里的东西收进屋里。”
“花婶,我中午煮菜粥,多放一瓢水。”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英姐隔墙递过来的平常话,这些话摞在一起,成了一个翻越围墙的梯子。两家人突然亲成了一家人。
自从树叔走了以后,花婶还是第一次出门去沙镇。她走在福村通往沙镇的路上,福村的背面是一座座连绵的大山,巍峨的山体间,架着一座座缆车架,飞驰的缆车此时就在花婶的头顶上穿梭着。花婶站定了,她将手搭在额头上,最高的峰顶上,有天空之镜。据说站在天空之镜上,整个福村那一大片开阔的水域,像一颗颗明珠一样尽收眼底。早在十年前,福村叫苦村还差不多,饭都吃不饱,雨天出门一不小心就摔成泥猴子。小秋一天天埋怨着上学的路难走,她咬牙考上了大学,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一样,一头扎进城里,就不肯回来了。
这是个太阳暖暖的冬日,峰顶上的天空之镜有游客的影子。他们在花婶的视线里,模糊成一片。
“投资一个多亿呀!”村长福来说到一个多亿,脸上的肌肉像扎针灸一般抖了起来。刚才还“嗡嗡”作响的会场突然像结冰的湖面,紧接着,冰面突然炸裂开来,所有的声音都以更激烈的方式喧哗起来。
“一个多亿,这么多钱该用卡车装吧?”
“吃饱了撑得慌,一个多亿,子子孙孙都用不完,还瞎折腾个啥?”
“我要是有一个亿,我天天躺在钱上睡觉。”
……
开夜会是福村的老规矩,这种会像福村山上雨后长出的蘑菇,那些蘑菇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温润的节气,就会冒出来。在福村最初开发的那几年,村里收到关于开发的新政策要开夜会,村民有矛盾也开夜会,村里的干部一声嚷,村民端着碗就出来开会了,那时开夜会是常事。近些年,福村的人忙着在家门口赚钱,都不开夜会了。
花婶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与福村接壤的是高山村。高山村是当初从对面的山脉移民下来的村落。那些不愿意下山的村民,迁到这平地上,直接将村名命为“高山”村,怀思之情溢于言表。一些老人更是哭哭啼啼地下山,仿佛下山过日子是下到火海里。
移民们的房子黑瓦白墙,翘角飞檐,一排排整齐地建在公路一侧,很多门前都挂有牌匾,无非是餐馆之类的名头。高山村这几年还成了有名的水果种植基地——杂柑、蓝莓、桑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眯缝着眼睛,一脸舒坦的样子。
在公路的对面,传来电焊的声音。花婶眼神不好,耳朵非常灵敏,她又一次站定了。她将手搭在额头上。她还没看清,身后传来了小汽车的喇叭声:“花婶,去镇上吧?我带你一脚。”花婶转身一看,坐在小车里的人她没有认出来。
“我是怡宝呀!”
“怡宝……这几年,你可长胖了!”
怡宝是小秋的高中同学。当初他和小秋走得近,花婶还老担心小秋会不会早恋。
“高山村又办什么新法子啦?”花婶从车窗里探着脑袋张望。
“婶,那是高山村新建的一座观光电梯,观光电梯的左侧是直升机机场。”
怡宝告诉花婶,高山村的项目开发越齐备,对福村旅游业的推动越有利。完整的旅游产业链的发展,才能吸引更多游客。怡宝谈得头头是道的项目花婶不懂,但花婶知道是好事。这两年,英姐忙得像一枚旋转的陀螺,英姐手艺好,她自己在福村的村口开了一家农家小炒。英姐还要参加村里的腰鼓队,花婶去看她打过鼓,英姐一点都不怯场,人越多,她的腰都快扭成麻花了。
怡宝将花婶放到镇上的“芳芳服装店”门口。小秋回家,是花婶家的头等大事。花婶蹒跚着走进店里,她的胳膊、腿与大脑,总不能保持在同一个频道上。大脑已经发出指挥,迈出的身体部件故意与大脑唱反调一样,大脑想快一点,腿脚却偏偏走出了蜗牛的慢节奏。小秋独自带着小孩不易。天一顽皮得像只猴。上个班开车从城市这边穿到那边。这种种牵挂垒积在花婶的心头,堆成一座五指山,让花婶喘不过气来。花婶作为母亲,她帮不上忙,但她不能给小秋添乱。花婶必须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从芳芳服装店出来,花婶的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袋子里有花婶新添置的一套行头。“几年没买新衣服了,这死妮子回来,倒让老娘扮上了。”花婶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花婶又转进了理发店。她走进理发店,猛地看见镜子里的老人,她不觉愣住了,她细细地凑到镜子前,那个模糊的影子在她一步步的前进中有一丝清晰了。一头头发像芦花一样,几乎全泛白了。一张老脸皱成了千年老树的皮。“小秋那小妮子,别看她一把年纪了,她会哭的,那眼泪老不值钱!”花婶和镜子里的自己说。
三
从沙镇回来的花婶,顶着一头像黑漆染过的头发,这种黑透着一种来历不明的粗糙感,就像花婶的脑袋上扣了一顶材质差劲的帽子。
这是树叔不在,小秋即将回来的第一个春节。
花婶将新买的衣服摊在床上。树叔在镜框后微笑着看她。这种笑就是一种鼓励,花婶抖了抖这件镶着盘扣的暗红色袄子,将它利索地套在身上。从她接到小秋电话那一刻起,她不方便的腿脚在慢慢复苏了,像一棵休眠在冬天里的树,突然跨进了春天,它们开始跃跃欲试地发芽抽条了。
“你说,当初我不阻止小秋和怡宝在一起,咱小秋是不是不会这么辛苦?”
“高山村都有直升机了,明年的游客恐怕更多了……”
“你要是在,我没准也去跳跳广场舞赚点钱。福村文化中心你不知道多热闹……”
“咱小秋要回了,回了这个家也热闹了!”
花婶经常絮絮叨叨地啰嗦着,那些不时冒出来的话,是一座一座的小山丘,这里凸出来一座,那里又冒出来一座。她有时故意将话说一截留一截,镜框里的树叔就着急了,他的脸色就不大好了,像布满乌云的天。花婶才不管他,她就喜欢看他急眼,花婶自顾自地关灯睡觉了。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冷战呗。
树叔是个急性子,急性子的人是没有办法冷战的。花婶偏要惹他生气,临关灯前,花婶还对抗性地“哼”了一声。可那一个个晚上,除了深渊一样的寂静,什么也没有。花婶悻悻然地起床,树叔在镜框后似乎又笑了,那种瞧透了花婶小把戏的笑。花婶狠狠瞪了他一眼。
“未必你在那头有人了?”花婶揉了揉自己模糊的老眼,“有人了也好,你怕冷,至少能暖一下你的脚!”当花婶再看向树叔时,树叔这一回是真生气了,他板着脸,瞪着眼,在责怪花婶越老越不懂事。
袄子很合身,这两年时间,胖胖的花婶苗条了不少。她在树叔面前故意扭上几圈,树叔又笑了。
这一夜的温度比别的日子又冷上几分。寒意像藤一样悄悄地爬上花婶的脚背,又顺着脚背,蔓延向全身,仿佛花婶是一棵树。花婶有点后悔,小秋也快回家了,应该白天将橘子摘一些下来贮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