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蚕蛾

作者: 李铁

雄蚕蛾0

很多人听我讲过,当年的工厂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我所在的红星合成纤维厂就有一位数学奇人,他没念过大学,大学里学的数学课程在他这儿却是小菜一碟。工厂里每年都有国家分配来的大学生,有好事的主儿,拿了他平时演算的草纸,指着上面的数学题让大学生做。大学生不好意思不做,做了却大多做错,再让他做,随随便便在纸上划拉一阵,再拿给大学生看,大学生的脸就红了,就伸出大拇指夸他厉害,说还是你做得对。还有一位记忆奇人,不是学速记的那种,他的记忆力是有针对性的,对日常事务的记忆和其他人没啥两样,对厂里的机器和设备却超常敏感,厂里的设备零件数以万计,他对每一个零件的位置、代码、性能、参数、出厂日期等都倒背如流,负责各部分的专职工程师都没法和他相比。还有一位称得上是个股神,第一批炒股的那些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替厂里很多人炒股,仅一年时间,累计赚得一百万,当时普通人的月工资不过几百元。钱是替别人赚的,他自己本钱有限,赚得并不多。这些人才中我也算是一个吧,一个检修工,业余搞文学创作,发表率超过了当地文联和作协的专业作家。有点飘,打住。

今天我讲的是张思皓,当年我在工厂时,和他在一个班组待过。他比我大一岁,生得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魁梧身材,是当时标准的帅哥。想不通的可以找一找《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剧照看看。我最初和他不在一个班组,没说过话,但知道这个人,很多人议论过他,说这家伙人样子不错,这家伙的对象人样子更不错。说心里话,他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有一个人样子更不错的对象。他对象叫管蔚蓝,是厂里看水泵的运行值班员,都说管蔚蓝好看,耳朵听出老茧了,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她。水泵房在厂房的纵深处,纵横交错的各种管道中,水泵房就像一只钢铁蜘蛛。厂房里的噪音把空气震出了水波纹,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都隐匿在强大的噪音里。我躲到一根直立的管道后,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管蔚蓝出来。也没等多久,管蔚蓝就出来了,浅蓝色劳动布工作装松松垮垮,却没遮住她姣好的体型,她在外边转了一圈,转到脸朝我这个方向时,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是一张微胖的圆脸,稍稍有些扁,圆脸有肉,是那个时期的美女标准,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我暗道一声好,确定了她在我心中的美女地位。

张思皓是乐观主义者,很多人跟我举例说过他的乐观,安全生产一百天是厂里的一个难关,安全一百天了,上边要给厂里一大笔奖金,厂里要给每个职工一笔奖金。拿到这个奖金不容易,大多数人都不看好,事实上大多在三十天左右就会出一两件小故障小事故。那么大的厂,那么多的设备,那么多的工人,有那么一两个零件有毛病,或有那么一两个人操作失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张思皓却总是信心满满地对身边人说,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些天都安全了,不差再过这些天,你们就等着拿奖金吧。新任厂长在职工大会上讲,只要你们打起精神来跟我好好干,我保你们三年内收入翻一番。以前的厂长也有过类似的承诺,可到头来都没兑现,大家也就不拿新厂长的话当回事了。张思皓还是说,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属于石油化工系统,前景错不了,三年内收入翻一番太保守了,我看翻两番都不止。朋友们相约星期天骑行到郊外,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刚聚到一起,天边就有乌云滚滚而来。别人抬头望天,说就这天气,到不了郊外就得下雨,咱还是回家算了。张思皓说,别呀,我看云块是分散的状态,说不定咱到了郊外,云散天晴了。后来我和张思皓有了接触,证实了别人所言不虚,他确实是个乐天派,用现在常用的话讲,正能量,他是个正能量的人。

有一天,我拎着工具下现场干活儿,路过水泵房时,一个伙伴跟我说,知道不?张思皓有病住院了。厂房里噪音太大,伙伴又是冲水泵房跟我说的,我听成了管蔚蓝有病住院了。我抻着脖子喊,严重吗?他也喊,是严重的肾病,听说快不行了。我喊,那可苦了张思皓。他跟着喊,是苦了张思皓。

到现场干活儿,边干边想管蔚蓝,水灵灵一个美女,要是真不行了,多可惜呀!又想,张思皓眼看就要失去这么一个美女,他承受得了吗?心乱了,终忍不住,跟我师父请假,说肚子疼要去茅房,师父斜了我一眼,说,事真多。我知道这是同意我去茅房,我撂下手里工具,先慢走,走出师父视线,提腿变成了小跑。

我没去茅房,去的是水泵房。管蔚蓝病了,她同岗位的人一定知道缘由。我别无他意,就是想打听打听,这个想法一经冒头就不可遏制。我推开房门,呆住了。站在我眼前的管蔚蓝问我,有事吗?我不知说啥好,慌乱中说走错门了。

中午吃饭时我把这事告诉了那个伙伴,他听后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伙伴说,你不替张思皓担忧,反倒替人家对象担忧,存心不良吧?我辩解,我担心他对象,其实就是替他担心。有人打断我们的话头说,张思皓都病危了,你们还开人家的玩笑,有良心吗?我和那个伙伴也觉得不妥,都敛住笑,不多说啥了。

有关张思皓生病的经历后来有了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得到了张思皓本人的认可。这个版本是这样的,有一个黄昏,张思皓和管蔚蓝约会去了大坝下的小树林,大坝是河边的大坝,河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叫小凌河。河边有一抹小树林,都是野生的树木,树下是暄软的草地。二人进树林坐到草地上时,天色大变,出来时还是晴天,这会却阴天了,很快下起小雨。管蔚蓝说,咱赶紧回家吧,一会儿雨下大了就不好走了。张思皓说,不用走,说不定一会儿就雨过天晴呢!于是就继续坐,雨却没停,越下越大。管蔚蓝双手抱肩,浑身发抖。张思皓脱下自己外衣披到管蔚蓝身上。管蔚蓝身子不抖了,张思皓的身子却抖动起来。当夜,张思皓就发烧了,三天不退,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是肾病综合征,已到了肾衰竭的程度。住院治疗,最初的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直到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段时间,管蔚蓝经常去医院探望,眼见着他被抬进重症病房,眼见着走着进来的病友一个个被抬出去,她绝望了,见了他就忍不住哭。他母亲见了,怕她影响他的心情,就对她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见也见了,往后你就不用来了。

张思皓病危的消息传到厂里,熟悉他的和不熟悉他的都很悲痛。我想做点能告慰英年早逝的张思皓的事,啥事呢?我左思右想有了主意,找到我师父安双环,让她跟分厂主任路巡洋说说,最好让路巡洋给张思皓致悼词。安双环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前一段老王师傅去世,路主任都没致悼词,老王师傅在厂里干一辈子了,他都不行,张思皓肯定不行。我说,行不行是后话,现在就是想让你给说说情。安双环抬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去找路主任,就说我让你找的。有她这句话,我心里有底了,就真的去找了路巡洋。

后来管蔚蓝讲,在病房时,见有人被抬出去,管蔚蓝就想到张思皓,想终有一天他也会被抬出去,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躺着的张思皓见了,就笑着对她说,对我咋这么没信心?我自己的信心足着呢,我敢跟你打赌,他们走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躺着进来走着出去。管蔚蓝没心情跟他打赌,抽泣着说,你妈让我不用来了。张思皓说,别听我妈的,这节骨眼儿正是考验你的时候,你听我的,你赌一把,该来还来,我保你赌赢,让你看我咋走着出去。

我去找路巡洋,说明来意,还特意说了一句,是安师傅让我找你的。他说谁让找的都没用,我以前没念过悼词,以后也不会念悼词。我没灰心,连找多次,细节以后再讲,总之,他终于答应给张思皓致悼词了。

悼词是我撰写的,给路巡洋送去了,却一直没派上用场。我们都知道,张思皓赌赢了,几个月后,张思皓迈大步走出了医院。管蔚蓝也赌赢了,她没有在张思皓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没有成为一个负心女人。

张思皓回厂上班,没有回原来的班组,分到了我所在的检修班。那天早晨,我们大家围坐在桌子旁开早会。桌子是一张一张拼到一起的,七八张桌子拼成了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桌子的一头坐着班长安双环,也就是我师父。她一本正经地往那儿一坐,有点影视剧里“委员长”的派头。我入厂后跟安双环学徒,那时她还不是班长,她当班长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早会是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个节目,上级有啥精神了要在早会上学习,然后班长布置生产任务,再然后各自到自己的岗位干活儿。安双环正讲着上边的什么精神,张思皓闯进来,冲满屋子的人说,我来报到了。我们都瞪大眼睛看他,有人在我耳朵根儿说,瘦了,方脸变长脸了。我说,看起来比原来还精神了。安双环对他说,好,路主任跟我说过了,你以后就是咱班的人了。安双环转过眼神又对大家说,以后张思皓就是咱班的人了,他大病初愈,大家要照顾他,张思皓,你别愣着,坐下吧。

我们是大班组,有四十几号人,围桌坐了两排。有一个坐前排的人站起来,给他让座,自己坐到后排。他没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前排。安双环说,张思皓,你有啥要说的吗?张思皓还是没客气,说,那我就讲两句吧,我到新班组,也算是新岗位,新岗位新气象,我一定会干出个新样子,在刘捷达师傅的领导下,把工作做好,就说这几句吧。说完他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用愣愣的眼神看他,就又来了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大家没一个鼓掌的,却都哈哈地笑了。

我注意到安双环的脸,她脸色极不好看,本来端正的五官有些挪位。我再看坐在后排的刘捷达,他脸色也极不好看。刘捷达是我们班原来的班长,几个月前因为一起事故被撤了职,安双环才当上班长。想必张思皓这期间住院治病,不知道其中的变故吧。散会后,我跟张思皓说,刚才你说错了,现在的班长不是刘师傅,是安师傅。张思皓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懊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是吗?就过去了。

闲着没事时,有人跟张思皓聊起他的病。有人说,思皓,不瞒你说,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有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说话的人,说,别瞎说,思皓受得了吗?张思皓笑道,没事,说吧,没啥受不了的,我也不瞒你们说,别说你们,就是我爸我妈,也以为我回不来了,可我这不回来了吗?这不好好回来了吗?他伸出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好像是让别人看看他的身材。他接着说,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心诚则灵,只要你想过,就肯定能过去。又有人说,管蔚蓝也以为你回不来了?张思皓说,她和你们一样,也认为我回不来了,可我会做思想工作,愣是让他相信我能回来了。有人说,你可真有两下子。张思皓笑道,不是我有两下子,是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刘捷达朝张思皓走过来,别人见刘捷达过来了,就都散开了。刘捷达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爱唠叨,他当班长时不管对谁,总是车轱辘话说个没完,大意就是让你注意安全生产,千万要小心行事,别出事故。因为不管谁出事故,他这个班长都要负主要责任。他在任上,大家对他的话还能耐下心来听,他被撤职了,大家也就不用给他面子,都躲着他。这样一来不用听他的唠叨,二来和他拉开距离,也就和新任班长拉近了距离。

我没有躲,觉得没必要做得太极端。刘捷达来到张思皓跟前说,思皓,我早不是班长了,领导不了你,也领导不了任何人了。张思皓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班长了,我那么说,就是为你打抱不平,你说你当了那么长时间的班长,没功劳还有苦劳,咋能说撤就撤呢!刘捷达一脸苦相,说,可别这么说,羞死我了,谁叫我出事故呢,罪有应得。张思皓说,我知道是咋回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有人暗中使绊子。

刘捷达被撤职的事我最清楚,当时检修水泵,就是管蔚蓝看守的那台水泵。水泵的构造不复杂,在我们班组负责检修的设备里算是简单一些的,一般这种活儿都派给能力差一些的检修工。那一次被派干这个活儿的是和我年龄相仿的王宝来,他活儿干到一半时内急,去厕所,回来一会儿又去厕所,不断往返,显然是坏了肚子。没办法,打电话给班长刘捷达请假。刘捷达一时找不到替换他的人,就自己上场亲自修这台水泵。刘捷达的检修水平在班组里是顶尖的,他来修水泵,是杀鸡用牛刀。咔嚓咔嚓,活儿干得相当麻利,就在要干完时,我来找他了,是安双环让我来找他的,安双环指着一张图纸跟我说,你看这儿有问题,这谁画的图纸,按这个图纸干活,非出事故不可。我说,这是刘师傅画的。安双环冲我瞪起眼睛说,你去找刘捷达,叫他过来跟我说说,我能不能按着他这个图纸干。我迟疑着说,刘师傅在修水泵呢。安双环说,管他修啥呢,你叫他来就是了。我知道安双环的脾气,要是我不去叫刘捷达,她一腔火气就得冲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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