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作者: 赵金燕
一
方少仪来找过我,带着齐眉刘海和自由,在轻轨窗边透过白灿灿的阳光,轻轻地叫我一声姐姐,哎呀姐姐这像会飞,像开在树梢和云上。我站着看了窗外,又转头细细地看她红色的脸颊与兔牙,像是看了两番有限的旷远。
我问她,怎么突然想来?她顿几秒后皱了鼻子弯了眼睛,笑说,就是想来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那跟你妈说了吗?她摇摇头,跟我说,来这里的钱是我自己挣的。我点点头表示赞许,用左手轻轻扶住她的背包,以防她在摇晃的车厢里后仰倒地。
方少仪叫我一声姐姐,但我不过是虚受了。我们的年岁差得多,她还分不清黄膏状鸡屎是不是地里长出的蛋黄时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与她的母亲我的小姨来往很少,只是见面脆脆地喊一声,于是她也被她的母亲教导脆脆地喊我一声。与她见面最多的时候大约是大学某一年的暑假,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学生,和表弟常军一起来我家补课。常军循了他母亲那边的样子,大眼龅牙,瘦得好像地里的一根白甘蔗,嘴里肚里都是词语的排列组合,两个小时里讲了一小时五十九分钟的话。教他读英语,他一应读成拼装的中文;龅牙的缘故,凡[v]这一类需要上齿碰他下唇的音是绝发不出的。我不过受了母亲的压迫做事,日日早晨顶着起床气,这样的人叫我看来早就没救,何必要我重蹈他学校里老师的覆辙,使我也白白减寿。但方少仪不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拿一本语文参考书坐在沙发上,偶尔有问题才怯怯地来问我几句,我讲完问她懂了没,她永远说懂了。但我也知道,她也不是完全不懂。有一段时间,在我还未下楼来讲课的时候,她和常军会玩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卡牌,大概是以《三国演义》为底本制作的,他们只当楼上楼下隔了万重山水似的玩闹,常军大喊大叫,方少仪则发出断气般的大笑声。我皱着眉头下楼时,方少仪收敛得很快,乖巧地坐回位置看书,只有眼角眉梢还留一些笑意,常军却还来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卡牌,叫我一句“作业写了吗”或“课文背了吗”堵得丧气,然后翻开英语书读那些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单词,发永远发不出的声音,再在舅舅来接的时候念上几句哄他,反正他的父亲是只知道捡石头的人,只要我不拆穿,他哪里不是有模有样呢。
方少仪有时是跟着常军和舅舅回去的,有时是自己回去的,骑着一辆老旧的黄绿色自行车。这自行车我见过,是阿嬷骑的,她来送番薯藤时总是把满满的一捆放在后座,用一条长长的干了的香蕉树皮绑着。方少仪骑着这辆自行车,在三十六七度的中午,去阿嬷家或她的姑姑家吃午饭。这是她的三个点,从我家出发,路线刚好画成一个“川”,偶有在我家吃饭的时候,四点连起来就约莫变成一个菱形。常军在饭桌上跟我说,阿姊,你看少仪这个胖猪,吃那么多。那时方少仪就着眼前的蚝油生菜刚吃了小半碗米饭,我没好气地给他们两个碗里夹了虾,说,多吃点。常军用他的龅牙一边啃了虾皮一边念叨,本来就是,在我家也是整天一直吃……方少仪猛地锤了他的后背一拳,常军的胸腔碰回一声空响,从脊梁骨透出来,疼得像只松鼠。方少仪给了他一记白眼,笑了,叫你乱说,然后她慢慢地吃掉那尾虾。吃完饭时,方少仪没吃掉多少菜,我盛给她一碗汤。汤刚从炖锅里端出来,冒着热气,她吹了吹,试探着嘬了一口,发出小小的“嘟噜”一声,汗顺着她的两鬓流到脖子,看起来热得有些为难。常军吃完了饭,我问他要不要喝碗汤,他一口拒绝并自觉地洗起了碗。我拿出些主人的礼节让他放着就行,他说他妈要骂的,我也就不劝了。方少仪喝汤的速度快了些,因为太烫,每喝一小口便轻轻地“啊”一声,常军洗完碗出来笑她像只快要被烫熟的鸭子,她抽出空来又给了他一记白眼。接着常军就要催她快点,她便“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洗碗去了。他们跟我说再见,我放下饭碗起身送他们,方少仪拎着她那个装了书的粉红色塑料袋在常军旁边走出门去,走上坡去,太阳照得人发痒,常军把腋下的书拿起来顶在头上,方少仪也顶着,粉红色袋子,上面印着“爱衣舍”——听说是小姨从市里回来时给她买的新衣服,用这个袋子装着。我关上门,被太阳光晃得眼前黑了一下,模糊记起方少仪父亲的样子,她跟她的父亲一样很白。其余的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遇到时总是笑着喊我名字的尾字,我甚至也记不清有没有喊过他小姨父。他带着一个比我还大的儿子跟我离了婚的小姨结婚时,我不在。
二
姐姐,我们等一下吃什么?方少仪拉了拉我的手。我想了想,问,你想吃什么?方少仪问,有什么好吃?我拿出手机搜索了几站路,无果。
那个,那个,我们吃那个好不好?方少仪指着窗外的广告牌,是小龙虾堡。我问,就想吃这个?她点点头,说,在学校的时候来不及去吃就放假了。好,那就吃这个吧,我说。她心满意足地笑了,问,还有多久到家啊?我说,下一站。她一听便从倚靠的座位隔离板边站直,颠了两下背包,又扯了扯肩带,整理好大衣的褶皱。方少仪跟我差不多高,却瘦小得多。那个鼓鼓的黑色双肩包从侧面看来甚至是她身体厚度的两倍不止。我提出要帮她拎包,她连说不用,只是看着重。推拒之间,地铁到站,我只好先拉她出来,说,等我们过年回家的时候,买个行李箱吧。她这回点了头。
回到住所,我打开门,从玄关的鞋柜拿出给方少仪准备的毛拖鞋,放在她跟前。她弯腰准备脱鞋,背包却把她的背部当成了滑滑梯,大有让她行五体投地之礼的架势。我脱鞋脱了一半,见状急忙出手拉住她的背包,她则更迅速地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弹起身来,背包猛地往后坠,她倒退半步,“嘭”地撞上门板,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通红。我愣了一下,说,年轻人身手不错,把踩在脚下的鞋收进鞋柜,换了毛拖。她吁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意味。我忍不住笑出声,拿下她的双肩包放在鞋柜上,到餐厅接了杯水喝,拿出不常用的另一个杯子给方少仪泡了一杯茶。她捧过热茶,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较几年前喝汤的样子斯文许多。外面风很大,我提议点晚餐外卖。她说好,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把想吃的都加进购物车。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还给我,购物车里只有一个小龙虾堡和一杯中可。我没说话,又多点了一些小食。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放在桌上,仿佛我仍带着半个老师的余威。我想着要跟她说些什么才不尴尬,手机铃声刚好响了。
喂,妈,嗯,接到了……我知道……你等一下,我把手机递给方少仪,说,你大姨。方少仪接了过去,喊了一声,笑得很温顺,说的不是“嗯”就是“好”,如此往复许久,我的母亲终于挂断了电话。我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交给方少仪。她换了几个台,停在了一部家庭剧。电视里播的正是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的画面,我没什么兴趣,打开平板搜索一些展览的信息,试图从中得到关于项目方案的灵感。在背景音中,方少仪问,姐姐,你这样……不对,我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我心不在焉,盯着平板屏幕随口说,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她又说,就是,你也很忙。我在资料中勾选出一个重点,说,嗯,是蛮忙的。她一时失语,我反应过来,说,我的意思是工作了都忙,好好珍惜你在学校的日子吧。她点头,我想了想,又加了句,平时我一个人住,嗯……就也还挺无聊的吧,不用太在意,呵呵。她却非常郑重,说了声谢谢,倒叫我有些糊涂。
——糊涂中熟悉的感觉窜上来,几年前我面对常军和方少仪时,和现在一样,也是我母亲刀板上的鱼肉。我看她一眼,没有说不客气什么的,低头一边继续处理我的工作,一边问她,小姨最近在做什么?她没说话。我意会,把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问,那你哥呢?寒假不叫你去他那儿玩吗?她抬起头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摩擦,说,他忙,没空。我喝了口水,说,那你来这里看看也蛮好的。方少仪揉了揉眼睛,勉强笑了笑,电视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眼睛闪得尤其厉害。
我站起来往玄关按开了灯,冬天天暗得快,不过五点光景,不开灯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外卖在灯亮起的五秒后到达,刚好够我将回转的身体再次旋向门口。我拎着外卖走到餐桌边,把还温热的吃食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好,招呼方少仪过来吃。她走过来坐下,等待我分配她的小龙虾堡。我递给她,她接过咬了一口,说,好好吃,拿了张纸巾擦掉沾在嘴边的酱汁。我把小食推到她面前,让她多吃一点,她只是点头,却一块也没动。我拿起一根薯条沾了番茄酱递给她,她迟疑地伸手接过去,我说,我最近减肥,不能吃太多。她这才又拿了鸡翅咬开,被鸡肉的汁水烫到唇舌,吸了一大口可乐。
吃完外卖,我们一同在沙发上刷手机。方少仪一边打字一边发笑,显然是聊天聊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衣服搭配的颜色大开大合,没有完整的妆面,只画了两根不太适合她的眉毛。被手机遮挡了半张脸的方少仪身上,仍能闪过小姨和小姨父的影子,我涌起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飘飘忽忽,落在空气中残留的食物气味上。附在包装袋上的小龙虾堡香气透过垃圾袋萦绕在暖烘烘的室内,麻辣、略带腥味,与奥尔良鸡腿堡浓重的青椒味不太一样。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能熟练地辨别奥尔良鸡腿堡的气味?我又不怕吃青椒。
三
在方少仪来我家补课的前一年,她的父亲就已经是勉强支持了。起初化疗时,还能在医院住上几天再回家休养,后来病情恶化,就回不来了。小姨在方少仪还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听说在市里的这里那里打什么工,人并不回来,只时不时有她的传闻回来。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外“闯荡”,从不着家。以十八岁计,她大半辈子都是游荡的野鸟。晚上她在外头和同学耍了一阵,流了一身热汗,尚不尽兴时同学们的母亲就纷纷来打骂,赶着让她们的孩子回家再洗一次澡,催他们早早睡觉。她总是守到最后一个同学也跟她挥手后再回家去,最常去的是阿嬷家。天还冷时,九点钟一到,连黄塘的狗都不在外面逛了。走在路上,有工厂下了夜班的婶婶看见她,便喊,少仪,还不回去,晚上有大老鼠喔!她嘻嘻地笑,说,我不怕。
给她补习的那个暑假,她的父亲从医院回来了。她的母亲为了照顾命不久矣的丈夫便跟着回来,她哥哥也赶了回来,一家四口前所未有地齐整。方少仪又回到了家。出于礼节,我的母亲要我一同去探望,并把最后一个奥尔良鸡腿堡带给了方少仪。到方少仪家时,我的小姨和方少仪在院子里坐着,旁边支了个小茶桌。见我们来了,她们展露出笑意,看着并不消沉。小姨那跟她年岁差得不远的“儿子”夹着一双绿色人字拖正蹲在门前抽烟,冲我们点了点头。小姨泡起了茶,房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母亲把那个奥尔良鸡腿堡塞给方少仪,说,我今天正好去市里买了汉堡,本来是你哥哥姐姐一人一个,你姐姐说要把自己的让给你。小姨要方少仪谢谢我,她只是害羞地接了,拆开来吃。
谁在里面?
他远房表姐。
怎么样?还能吃吗?
吃倒是还能吃点米稀。
……
我看到方少仪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穿着黄色的上衣和橘色的短裤,专心致志地啃着那个汉堡,好像对周遭的事情全然不知。她没有听见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在讨论她的父亲是不是要死了,死后准备给她留下什么,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短暂地回来一下而已。
过了一会儿我和母亲进去了。方少仪的父亲躺在榻上,身下垫了一层毯子。他还是喊我的尾字,我冲他笑了笑。上次看到他时,他还能骑摩托,还像方少仪的父亲。现在他屈起膝盖躺在那里,瘦得只剩骨头,穿着黑色的背心和蓝色的短裤,开着最小档的吊扇在头顶悠悠地转,险些盖过他喘气讲话的声音。他抚摸自己的头,用吸管勉强吸上两口水,眼窝深陷,已经像方少仪的爷爷。母亲宽慰他,不要想太多,能吃就多吃点,他闭着眼应好。我们心照不宣地走了出来,小姨还在给小姨父的远房表姐泡茶。
这么热的天垫毯子会不会长痱子啊?我的母亲问。小姨摆摆手说,那也没办法,不垫他硌得骨头疼,只能帮他翻翻面。
唉,你这一夜都不怎么能睡吧?
还行,只好我和少勇两个人轮流起来看,一个人没办法。
我的母亲和小姨父的远方表姐都对小姨表示安抚,老夫少妻,总有这么一茬。随后,她们把话头转到我与方少仪身上,谈话的重点已经变成如何养孩子。待远房表姐走了,小姨才望了身后的方少勇一眼,小声对母亲说,你以为他快死了?力气还大得很。有事没事全喊我,最懂得疼他儿子。接着她又摸了摸方少仪的头发,说,也只有我给她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