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上海是能成全女性野做自己冶的城市

作者: 何子英 潘向黎

潘向黎:上海是能成全女性野做自己冶的城市0

潘向黎

 何子英(以下简称“何”):向黎好!有机会跟你做这个对话非常开心,也觉得机会很难得。印象中你不是特别高产的作家,但是每出手一篇作品都堪称是精良之作。你对作品品质的追求,这次约稿过程中我也领略一二,不由心生佩服。记得你跟我聊稿子的时候说,稿子已经写好了,还要改一改,你说:“我写每一篇作品都感觉用尽了力气”。这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你对自己作品的用心与讲究可见一斑。你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精致的优雅的,如果以人格比较,仿若大家闺秀,端庄、精致、唯美,又不乏浪漫和知性。我感觉你对于文学有完美主义情结,不知准确否?你心目中追求的好作品应该是怎样的?

潘向黎(以下简称“潘”):我写作比较常见的是两种状态:要么如坠情网,要么如临大敌。共同点是都非常当真,绝不轻松。准确地说,是写小说如坠情网,写品鉴古诗词的专栏随笔则如临大敌。陷入爱情也好,两军对阵也好,都是性命相关的,我当然全力以赴。写完了,有时候会后悔,对自己说:你也太夸张了,写了这么多年,似乎也不用这样竭尽全力啊。

有时候会听到约稿方说:“这篇你就随便写写吧!”我年轻的时候不认命,也曾经想“随便”,但是一动这个念头,往往就会写两句就停下来,或者写三句删四句,根本写不下去。甚至写完了整篇推翻,重写一遍。

所以我明白了:不认真的文字我写不来。这是我的命。就像一个人不能说自己在恋爱,但同时说自己是不认真的。我觉得,不认真,就不是爱情,也许是厮混,也许是欺骗,也许有种种不得已,但绝对不是爱情。不认真,就不是写作,这是完全同理的。

不认真、不尽力的文字,写它做什么?如果将写作当作谋生方式,这是很差的谋生方式,一大半作家都可以选其他方式。我们智商没问题,当然能用其他方式来过得更优裕更让人羡慕。所以,是感情方面、精神层面的原因,让我们留在这个行业里。这不是谋生方式,是志业。既然如此,认真,就是对自己人生的一个交代,是不需要选择的。

至于你说的对我作品的印象,我只能将之当成一种鼓励。我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不,缺点比优点更明显,但是也许大家看在我对文字持庄敬态度的份上,都包容了。这一点,我很感激。

何:众所周知,你出身于书香之家,你的父亲潘旭澜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和作家,记得你谈过你的古诗词修养来自于从小父亲对你的亲授。这一点,我真的很羡慕你。我们这代人从小到大多生长在一个文学书籍匮乏的年代,更不用说古诗词读本了。相比同时代大多数60后、70后作家,你可谓得天独厚啊。这种古典文学的童子功,在你的散文里表现很突出,你写了系列解读古诗词的散文,你的系列茶文化散文也深得古典传统文化精髓。你觉得你的这些文学底子对你的小说写作有怎样的影响?你又如何认识阅读与创作的关系?

 潘:  家庭影响使我在古典文学空白的年代仍然得到了古典文学的启蒙。古典文学底子对小说的影响是隐秘的,但是非常巨大。因为它在我写小说之前,就影响、参与塑造了我价值观、感情观和审美观。

如果没有古典文学的影响,我也可能会写作,但得到古典文学长期滋养的潘向黎,和没有得到古典文学滋养的潘向黎,会是两个作家。她们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写作的立意不一样,表达的角度和色彩,还有,很重要的,文字的质地都不一样。所以,影响是非常大的。

何:近期看到你在几家刊物密集推出一批短篇小说,其中的《旧情》《荷花姜》《天使与下午茶》《你走后的花》,还有我们最新推出的《添酒回灯重开宴》,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年轻的都市白领女性,她们在生活和爱情中总有那么些不尽人意处,而你就是在这种不如意的缝隙中发现了文学生长的空间,从而塑造出一个个摇曳生姿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被评论家刘琼称为“上海玫瑰”,很是贴切形象。你是书写女性的高手,善于捕捉她们微妙的心理和感觉。你写出了看似庸常生活中所隐藏的各种可能性,沉潜于生活表面下的微澜,以及灵魂深处的躁动,这显然得益于你敏锐的捕捉感知能力。具体到《添酒回灯重开宴》这篇小说,我在编校的时候反复阅读,每每读到有些章节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小说中,“我”的闺蜜柳叶渡颇有小资情调,生活和吃喝穿戴精致讲究,对恋爱对象也要求有格调和品位。小说在叙述她与前男友夏新凉分手的原因时,设计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桥段,夏新凉说喜欢《红楼梦》中的袭人,她坚决不能接受,俩人于是决然分手。柳叶渡说“会看上袭人的人,无论如何不应该选我,我要是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这个分手原因貌似单纯可笑,但准确体现了柳叶渡的爱情观,就是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所强调的要“三观一致”。可柳叶渡现任丈夫又怎样呢,小说结尾让丈夫现身,柳叶渡终于情绪崩溃,她对“理想伴侣”的期待终究是落空了。柳叶渡的伤心是真实的沉痛的。创作这组作品,你的灵感来自哪里?是长期观察思考的结果,还是有生活现实的触动?

潘:生活在上海,对一个小说家具有双重意味。一方面上海是非常现实的一座城市,强调规则、重契约、守规矩,这里的人比较收敛,日常生活动作幅度会比较克制,这样一来,戏剧化、冲动、颓废和浪漫都很难存活。这对小说是不利的。但是这座城市的气质很特别,是相对含蓄的,但很丰富,有许多东西引而不发,许多色调都是中间色、莫兰迪色,很少大红大绿,不直接,不火爆,不夸张,微妙的色彩和光线很多,曲折的心思更多。城市生活肌理也耐人寻味。

灵感来自上海的日常生活。你刚才提到的这些小说,都是我“上海爱情故事”系列里的。这个系列中的人物,我并不认为他们在上海很常见,但是我认为,他们放在上海,是协调的。或者说,如果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么他们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只能出现在上海。

柳叶渡的伤心,是在中国的婚姻生活里大面积存在的。一方面,在男人的世界里,感情很难排第一位,一般是事业和谋生排第一位,然后血缘关系或兄弟情谊排第二位,恋人或者配偶只排第三,传统文化告诉他们,这样是对的,没有任何问题。而许多都市女性仍然是将感情排第一位的。另一方面,女性更渴望交流,需要不停地诉说和倾听,而男性话比较少,有一个数据,女性一天必须讲两万个字,心里才能舒服,而男性几乎只需要讲十分之一就可以安然渡过一天;另外男性也不那么随时随地愿意交流,所以女性很容易觉得被忽视被伤害。这一点据科学研究是两性先天的差异。听上去有点悲观。

所以,我虽然写出柳叶渡们的失望和悲伤,但是我也没有解决之道。另外,我心里知道,能认真计较这些,那么她们过得也还不坏。人生就是这样,烦恼不断失望不断。

何:你的小说可谓是典型的都市文学,也可以说是当下海派文学的一种代表性文本,你的作品中对于生活场景和细节的描绘很生动,比如星巴克烘焙坊、老大昌、凯司令、红宝石的蛋糕、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光明村的鲜肉月饼、老上海熏鲳鱼等等,这些具有烟火气的描绘展现了这座城市的内在肌理,体现出老派市民的生活趣味,能够调动读者的视觉味觉,细腻可感,散发着浓郁的海派气息。我发现包括王安忆、金宇澄在内的上海本土作家,都很擅长细致地描写这座城市生活的烟火气,而这烟火气透出一种对生活的讲究和自信,这是不是就是海派气质?请谈谈这座城市给你的文学滋养。

 潘:生活在上海,其实心理成本是挺大的。上海的日常生活在不断变化,不断有新的东西出来,虽然其中有不少是带来方便和提高舒适度的,但也有一些只是引起惊讶和注目,无论如何新的东西都需要适应,并不总是轻松愉快的;同时不断有一些熟悉、亲切的场景和细节会消失不见,人们对此会叹息和伤感。这些我都身在其中。

这个城市给我的触动,主要来自日常——每一天的日子,朋友,邻居,街上的行人,餐厅里的邻桌,直到微信朋友圈里的“吐槽”,许多细节很有意思,很鲜活。

上海的作家在创作上好像都是单打独斗,风格也各不相同。似乎没有和其他省市一样,几位作家放在一起,用地域或者某种风格来命名的。这一点,倒可能很上海。我不清楚“海派”到底指什么,所以很少用这个词。我喜欢用“上海”当形容词,平时我和朋友聊天也这样说:这一点很上海。这个人很不上海。

何:我感觉你的小说的人设和氛围意蕴,体现了一种古典美。比如《你走后的花》中的云姐姐,是一个纯真浪漫,活在自己世界中的艺术家,因为初恋情人喜欢蓝色,她种了一院子的花都是蓝色的。这种意境的营造唯美伤感。而云姐姐这种偏于传统痴情执着型人格设定,是否得益于古典文学的潜在熏陶,比如说《桃花扇》《牡丹亭》等作品的影响?

潘:这个小说和古典的关系不大,可能它的氛围是古典的,但是内核是当代的、都市的。女主角是纯真、浪漫,但并不古典。云姐姐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她事业成功,在上海市中心买了那么大的房子,然后她气定神闲,一个人把这个房子住成了家。做到这一切,她完全是靠自己的,这当然不是一个古典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其实是:公主没有遇到王子,自己把自己活成了女王。她虽然痴情,但不是传统的“忠贞不渝”,这只是她愿意等,或者说因为种种人生的机缘,她不知不觉就等了那么久。

现在的都市年轻女性,不再为了生存、宗族、舆论而去结婚,这是很大的进步。当然这里面我也强调了上海这个背景的重要性,在我看来,上海是中国男女平权实现得最好的地方,也是能成全女性“做自己”的城市。像云姐姐这样的女子,在有些地方,会被人家指指点点,会被父母逼迫去相亲,甚至会和根本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但是在上海,发育良好的城市文明,让她这样的人可以我行我素、和人群拉开距离,外界对她还会远远地献上好评和敬重。是要有这样现代城市背景,这样的女性才能活得淡然而纯净,诗性而优美。对这样有个性的女性,如果环境是包含敌意、给人压力的,就会演变成惊世骇俗然后难以久持,或者被迫远走他乡的悲剧。

那个男主角和她一样有光彩,但其实他们会不会在一起,还是很大的未知数,在一起以后的故事,就是相对完美的爱情落到了日常的朝夕相处之后,会怎么样,是更大的未知数。但是那些不重要,这个小说已经写出来的部分透露的信息是更重要的:现在的大都市里,居然可以有这样的女性,有事业,依靠自己过上了优裕的生活,精神独立,有自己的原则和坚守,在人海中安安静静、从从容容地生活。这一点,非常美好,非常鼓舞人。

何:对,古典的氛围,现代的精神内核,云姐姐代表都市中那些独立的自尊自信的女性,你阐释得很到位。在《旧情》的后半部杜佳晋的出现,让重病中的齐元元妈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也给困窘中的齐元元一个可依傍的肩膀。《你走后的花》那个建筑设计师的闪亮现身,让这些故事都充满了温暖和美好,先前一切煎熬和等待好像就为了那最后一刻的欢聚,也让读者绷紧的神经为之一松。看得出你是一个内心温柔,心怀善意的作家,你好像总不忍心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下狠手,不喜欢制造悲剧,这样的结局比较符合中国传统古典美学的团圆情结。记得李敬泽先生早年对你的创作有一个评价,他说你的小说写出了人世间的“信”与“守”,称之为“冰上之信”。那意思是世道和人性固然复杂,深不可测,但是你愿意作冰上之舞,愿意“信了对方,信了自己,信了这世上有安稳幸福”。以他的这个判断来对照你近期的作品,依然有效。刚才列举的两部作品,就写出了两对恋人之间的信和守。我想,这些其实反映了作家个人的人生哲学。(你自己前面也谈到古典文学参与塑造着你的价值观、感情观、美学观),请谈谈你对这样处理小说情节和人物关系的想法。

潘:在写作的时候,狠其实是容易的。生活中杀人偿命,小说中你杀死一大片也不犯法,还可以震住读者。狠一点其实很容易,因为人生是不容易的,人性是经不起推敲和质疑的,没有一个时代是完美的。方向盘往否定的那边打,一方面可以把读者震住,一方面容易占据心理高地——如果读者觉得有破绽,作者大可以反唇相讥:那是你对生活看得不深,对人性看得不透,那是你阅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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