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秀的狗

作者: 傅菲

敏秀的狗0
傅菲

编者按:

2022年,我们有了一个新栏目“灵兽录”。计划发表12 篇文章,作者是江西作家傅菲。作者将在这一年里,讲述12个哺乳动物的故事:马,狗,猴,鹿,熊,野牛,水牛,花面狸,狐狸,豹,花栗鼠,水獭。它们每一个都是独特的“这一个”。作者解释道:“万物有灵;兽是哺乳动物;录是集辑。‘灵兽’组词也是聪明、懂灵性之兽的意思。狗与马不完全算兽类,我就归类为哺乳动物了。栏目名要三个字,哺乳动物提炼不出来,就取了‘灵兽录’这个名字。”让我们共同关注人与自然的动人故事。

“敏秀的狗在路口蹲了好几年,它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在望什么呢?”

经过柿树湾路口的人,见了这条狗,都会这样说。我也这样说过几次。我还在柿子树下,守过它半天。狗是土黄狗,骨架较小,内耳一撮白毛,脑门一块白毛,腹部一长条状白毛,四个趾爪发黑,其余毛色棕黄。它蹲在一丛蓬散的芦苇边,昂着头,尾巴半卷在地。它一直蹲着,望着横在眼前的村道。村道是柏油路,乌黑黑,沿着山边由东向西而去,弯进一条高山渐渐隆起的山谷。路的北边是水稻田,一块连着一块,四季被菜蔬或水稻填满。路的南边是比土丘略高的矮山。矮山树木茂密,灌木四季郁郁葱葱。这是一条偏僻的村道,偶有汽车呼呼呼穿过。路人也不多。路人也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挑担,有的拉车,有的闲荡,有的骑车。狗的眼睛水汪汪,圆圆的眼珠有两圈黄环。有人走过它身边,它皱皱鼻子,扇一下耳朵,继续望着村道。村道寂寞,如干涸的河。狗看着往来的人,也不叫,也不耷拉眼皮。狗不叫,树上两只乌鸦“呜呀,呜呀”叫得苍老起劲。我往树上抛一个石子,乌鸦仍不飞,叫得四野苍莽。

狗是敏秀的。乡下的狗没有名字。狗是谁家的,便称为“××的狗”或“××家的狗”。敏秀的家在路口西边的一棵大樟树下。这个叫柿子湾的小村子,只有十来户人烟,散落在山边。湾口向北而入,是一条石路,通往饶北河。日常,村子的房子大多半开着,或锁着。敏秀的房子,只有到了腊月才开,过了正月又被锁着。她的老公德钟随儿子去浙江义乌卖烧烤。

德钟以前是收菜籽榨油的。榨油车间建在柿子树旁边的一块荒地。他搭了一个木板房,盖石棉瓦,机器在黑咕隆咚的木板间,咕隆隆地响。敏秀把收在家里的菜籽背过去,榨出油了,一壶壶拎回家。一壶油二十斤,一斤八块钱。德钟去打工,是在家安生不下去。因为敏秀死了。敏秀死得意外。一天早晨,天还没完全开亮,敏秀站在门口刷牙,仰着头哗哗地潽牙膏水,往后一倒,死了。她被一支箭射入额门,她“呃呃呃”地叫了几声,便没了声音。她刷牙的搪瓷牙缸,摔在地上,“噗啷嘡”一声,惊动了还在床上的德钟,他大声叫:敏秀,敏秀。没人应。他顾不上穿鞋,跑出门,看到敏秀倒在地上,箭羽还在颤动。狗站在村道上,对着一辆远去的摩托车一阵狂吠。

天下着细细密密的冬雨。德钟报了警,派出所警车和镇医院急救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医生翻了翻敏秀眼皮,探了探鼻息,说:人没用了,已经走了。一个中年警察说,受害人是被箭射死的,等法医来验一验。警察来了三个。在德钟的厅堂,警察开始做笔录。德钟瘫坐在地上,抱着敏秀,哭喊着:敏秀,到底是哪个怨神找上你啊,无故要你的命。

杀一个人,要多大的怨恨。警察查了半个多月,查访了所有村民和敏秀亲戚好友,也没查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受害人心性善良,处事大方得体,与人无任何恩怨纠葛。箭是唯一的线索。可箭是一把自制的箭,箭头是磨尖的硬铁,箭杆是芦苇杆,箭羽是五根公鸡毛。警察问村民,近些时间有人射鸟吗,有人鸡鸭丢失了吗。村民都说没有。

入冬,有找乐的人喜欢打鸟,也有职业偷狗的人偷狗。偷狗人骑摩托车来到村里,扔包子给狗吃。包子有“三步倒”剧毒,狗吃了包子,走路摇摇晃晃,干渴无比,去找水喝,走到水边,没喝上水,便已倒毙。或者,偷狗人带一根粗麻绳,看到狗,抛绳圈套在狗脖子上,摩托车拖着狗跑。前几年,地下市场有弓弩卖,偷狗人持弓弩射杀在野外走荡的狗,或者在清晨、晚上入村,射杀狗。有一年,偷狗人去山湖村,经过一片田野,见一条狗扑在田里,弩箭射过去,狗大喊一声:谁想杀我啊。原来那不是狗,是一个男人扑在女人身上,弩箭射入男人臀部。偷狗人被村民暴打。

警察抓了八个职业偷狗人,也没搜查出箭或弩。

第二年,过了元宵,德钟随儿子去了义乌。在家里,德钟吃不下睡不着。坐上桌,他端起饭,想起自己的老婆,他扒一口饭,呜呜哭几声。饭里浇了冰水一样,咽一口,心肺发冷。睡在床上,他又呜呜哭。他丈人劝他:生者好好生,还是随你儿子去义乌吧,有个照应。

锁了门,家里除了老鼠和蟑螂,便再无活物了。德钟抱着狗,又是一路默默垂泪。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人。过了五天,他的狗又回到了村里。它蹲在柿树湾路口,望着来往的人。

从村里到义乌,有三百来公里,狗走路回来了。狗瘦了很多,腹部往内干瘪下去。狗以前不蹲路口,蹲在榨油板房前的大石块上,白天蹲,晚上也蹲。它很少叫。有人进了板房,拿了东西出来,它会叫:汪汪,汪汪,汪汪。德钟或敏秀不在,有人进板房,它会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它就像一尊门神。凌晨了,狗回到家里。敏秀在屋檐下放了一个扁筐,筐里铺了柔软的稻草衣,狗睡在扁筐里。

这是一条讨人喜欢的狗。

“敏秀啊,这条狗,你是从哪里抱来的?我也想去抱一条。”有人问。

“余家村春丽家抱来的。是春丽送的。”敏秀说。

春丽是一个喜欢养狗的人。春丽养了七条大狗。她有一条土黄狗,一窝生了六条。敏秀去余家村卖油。春丽对敏秀说,母狗奶不了六条小狗,得送出两条,你要的话,抱一条去。一条小狗刚刚开始睁眼,抬着软不耷拉的头,伸出淡红舌苔,望着敏秀。敏秀一下子就喜欢上这条狗,随手抱起它,塞进围裙布兜。

狗是条公狗,它还不会走路。敏秀买来鲜奶喂它,白天喂四次、晚上喂两次。喂了七天,小狗开始跌跌撞撞走路。小狗爱玩耍,地上打滚,翻门槛,追小鸡。小狗好动,耗食大,一天得喂八次。小狗饿了,舔着敏秀脚后跟,抖着小尾巴,嗯呢嗯呢地叫。每次喂它,敏秀会对它说:别家人喂的东西不能吃哈。小狗望着她,咕噜咕噜地吮鲜奶,吮完了,舔敏秀的手。

敏秀走哪儿,小狗也跟着。有时,小狗在敏秀前面撒着欢跑,似乎它知道敏秀去哪儿。敏秀种菜,它也去,在菜地边扒草玩。有一次,敏秀去后山挖刚破土的春笋,小狗竟然抓了一只山鸡。小狗才四个月大,咬着山鸡的翅膀,叼给敏秀。德钟说,这条狗还会自己打猎呢。

村北是饶北河。敏秀的娘家在河对岸。她背扁篓送竹笋给她娘。小狗也跟她去。木桥下,有一群草鱼在斗水。敏秀站在木桥上,看着鱼。河水没膝深,但湍急,水流哗哗。小狗突然跳下水,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水流腾起小狗,往下游冲。小狗在水里一沉一浮。敏秀放下扁篓,跳下去,游了二十多米远,把小狗捞了上来。小狗抖着毛,甩着水,望着浑身湿透的敏秀,嗯呢嗯呢地叫。敏秀把小狗塞在扁篓,背回家,责骂它:水会淹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得看顾着自己的命。小狗嗯呢嗯呢地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狗八个月大,有了成年狗的体型:骨架矮小,腿骨粗壮,耳朵直挺,尾短弯翘,毛顺色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很有神,射出一股精亮的光。它是一条乖顺的狗。它守在榨油的木板房前,守着进出的人。木板房距敏秀家约两百米远,敏秀带饭给它吃。敏秀提着饭出门,狗会望着屋子,汪汪汪,叫几声。在郑坊街上开米面油店的大兴,每个星期会来买油,见了狗几次,很喜欢。大兴带生鲜鸡骨架来给狗吃。狗望着他,汪汪叫。敏秀说,除了我家人,谁给它食,它也不吃。敏秀抱起狗,摸着头,说,大兴老板是朋友,给你吃,你就吃吧。狗绕着大兴转两圈,吃鸡骨架,吃完了,它望着大兴,又汪汪叫两声。它舔大兴的裤脚,摇着尾巴。大兴来买油,都带面包或包子或鸡骨架给它吃。吃了几次后,狗支起身子抱他。大兴每次来,骑一辆电瓶三轮车,到了五百米外的入村公路桥,狗开始兴奋地叫,站在村道边,跳圈一样打转。有一次,狗突然一溜烟往公路桥方向跑,边跑边叫。敏秀站在木板房前,看着狗。狗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还是第一次。过了好一会儿,村道来了一个人,说,大兴在桥头被车撞了,三轮车侧翻桥下,幸好没发生大事,只是摔断了一条胳膊。大兴被急救车拉去医院了,狗才回来。

有一个人来买油,敏秀和德钟都不在家。来人在木板房捡了一把扳手,塞进裤兜,坐在矮凳上等敏秀。买了油,来人提着壶回家。狗跟着他,一路叫。敏秀追了上来,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狗,为什么一直在叫吗?来人说,狗叫又不是人说话,我哪知道它叫什么。敏秀说,我的狗会认自家东西。来人不好意思,拿出扳手,说,你的狗是个精。

在木板房前,敏秀支起了一把遮阳篷,给狗遮雨防风。狗也会在附近田野溜达,偶尔还会抓来黄鼠狼、斑鸠。它扑在草丛边,一个扑身,扑住黄鼠狼,咬住脖子,叼给敏秀。这一带,黄鼠狼多。

郑坊镇到上饶市有四十公里,班车半小时一趟。去上饶办事的人,一般早上去,办了事,吃个饭,再回来。女人吃了饭,还要去逛逛街,见个世面。敏秀每个月去一趟上饶,去看望她叔叔。她和叔叔亲。柿树湾距郑坊有四公里,对岸公路设了公交亭。班车进了郑坊,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敏秀的狗,“汪汪汪”,兴奋地叫着,奔下石道,跑过木桥,穿过一片枫槐林,来到公交亭,摇着尾巴,看着班车开过来。班车停下来,走下一个拿着纸包的女人。女人打开纸包,给狗一个面包吃。狗磨蹭着女人的裤腿,嗯呢嗯呢地叫。

是的,狗每次准确无误地接敏秀回家。

可它再也接不到给它面包的女人了。它蹲在路口,瘦骨伶仃。村里有几个好心人想收养它,它进了门,又跑出来,蹲在路口。路口有一丛芦苇,芦苇丛有一个水泥涵管,它在涵管里睡觉。也不知是谁,在涵管里,给它铺了一个破棉袄。

雨季过后,它的身上开始长红斑癣。毛一撮撮地掉。掉了两个来月,腹部的毛掉光了。可能是涵管里比较潮,天开始闷热,虱子多。它的耳朵开始掉毛,它的尾巴开始掉毛。

村里来了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右瘸腿、腭裂唇。村里人叫他老森。老森是沙洲人,在木板房边的荒地,搭了木棚屋,收破烂。这里空阔,适合堆破烂。他见狗,瘦得像个老树根,给饭它吃。狗望着他,不下嘴。老森买来陈菜油,天天给狗刷红斑癣。陈菜油解毒。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狗,给狗刷。每次刷狗,狗望着他。狗舔他的手,一边舔,一边望着他。他看见,它的眼睛有一种晶晶莹莹的液体,眼泪一样的液体包着眼球。那双眼睛有黄金色的环,一圈一圈,有一股温泉喷出来。

给狗刷了一个星期陈菜油,狗不掉毛了。他给狗饭吃,狗也吃。他拉破烂去镇里卖,买一包鸡骨架或鸭骨架回来。一包鸡骨架,狗吃三天。吃了一个月,狗壮实起来,红斑癣也慢慢消褪,长出了毛。老森用废脚盆,做了个狗窝,放在木棚屋里,给狗睡,可狗进去了就出来,依旧睡在涵管里。

老森做饭,多做一碗,给狗吃。老森早上出门收破烂,中午回家;中午睡个小午觉,又出门收破烂,傍晚回家。他骑一辆电动三轮车,收废纸、废铁、废电线、废塑料瓶、易拉罐。狗远远看见老森骑着满载废品的三轮车,就站起身,汪汪汪叫,尾巴摇出轮圈。老森瘸腿,不是腿骨坏了,是小腿门骨长了疔疮疱。这个疱,长了一年多,红肿着,压迫着血管,抽着痛。他也不去治,用自己采的草药包着。包了几副草药,也没效果,他也懒得理,忍着痛。他去医院问医生,医生说,做个疔疮切除,费用得千把块。他舍不得。他想,疔疮总得出脓头,出了头便好了。可他小腿的疔疮,偏偏不出头,焐酒一样焐着。可能是他走了一天的路,到了傍晚,疔疮火烧火燎,他坐在椅子上,撩起裤脚,用水浇在疔疮上。狗见他撩起裤脚,就舔他疔疮。狗舔了几分钟,疔疮不烧不燎了,阴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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