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之上没有阴天

作者: 王玉珏

云层之上没有阴天0

1

“家里人”的排序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秘书、司机、炊事员。很明显,这个顺序是以和首长的距离远近为依据的,离首长越近,排名越靠前。安腾是个例外。安腾原本排第二的,炊事员前头,但是这个第二很不稳当,首长马上退休了,难得出一趟远门,车已经用得很少。炊事员大姚每天柴米油盐,跟首长搭不上茬,但是很擅长在阿姨面前“晃”。在阿姨面前会“晃”也是本事,甚至更是本事。

转机是在首长的孙子出生之后出现的。首长的这个孙子来得有点晚,临退休了才抱上。没办法,儿子人家不着急。也幸亏晚,不然也轮不到他安腾。儿子也住北京,孙子平时跟爸妈,保姆带,周末一起接到爷爷奶奶家,住两天。加上保姆,一下多出来四口人,家里立刻就被填满了,楼上楼下都是人。人多了好,首长阿姨平常脸上阴天比晴天多,孙子一来,家里就多了个太阳。所有的人都围着太阳转。小太阳五个多月那一阵特别能闹,一会儿见不着妈就玩了命地嚎,嚎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隔着两层楼板都听得见。怎么哄都不行,首长阿姨亲自上阵也不行。那次保姆抱着孩子在厨房冲奶粉,正好安腾进来,顺手让他帮忙接了过去。安腾第一次抱小太阳,没料着那么激烈的一团,下意识地赶紧去逗。脱口而出的是那首《三个和尚》,甘萍版的。安腾一直很喜欢甘萍,特别是她那随便一笑就显露出的一对酒窝和虎牙。这两天耳机里一直在听,顺嘴就哼了出来。第一段还没完,怀里的激烈忽然渐渐停下来了,风暴正在平息。保姆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看他,示意他继续。安腾加大了些音量,记不住词,连调子也踉踉跄跄,但管用。小太阳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安腾那张有声有色的嘴巴上了,他自下而上凝视着它,那凝视努力而又明亮。安腾抬着头,笔直地朝前看,目光尽量不碰到对方。毕竟是首长的孙子,身上流着四分之一首长的血,眼神尤其像。

那之后,小太阳就挂在了安腾身上。一开始只有周末来,后来发展成没事就来。反正不怕他闹,有法宝,安腾和他的《三个和尚》从没失过手。一物降一物,孩子跟安腾有缘。这话从阿姨嘴里说出来,快把安腾抬到天上去了。睡觉的时候得有《三个和尚》,喂饭的时候得有《三个和尚》,连洗澡换尿片的时候也得有《三个和尚》,戒不掉了。光嘴里哼还不行,还得抱着走。出门,到楼下去,到院子里去,到大门外面去,到马路上去,到小公园里去,出去一趟大半个上午就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家里也不缺他那一个上午。阿姨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小太阳一抱到手上,天大的事情都得让一让。还必须得是安腾版的《三个和尚》,任何盗版都不行,蒙混不过去的。小太阳的耳朵挑剔得很,不好伺候。只有安腾能伺候。不光是哄,慢慢地,像冲奶粉、喂饭、换尿布这样的活安腾都能插上手了。尤其周六周日,首长阿姨只要带着小太阳出门,也必然要带上安腾,比带保姆好使,吃饭、购物、逛商场,须臾不离左右。连田秘书都没有这个待遇,安腾一跃成了No.1。

所以得歇歇,好钢该保养也得保养。首长的退休命令下个月就要下了,海岛上当年的几个老部下邀请他趁着天还不太凉去转一转,吹一吹最地道的海风。行程两周。路太远,高铁得坐六七个小时,这次就不带小太阳了,不带小太阳也就不用带上安腾了。正好歇歇。正好留下跟大姚一起看家。阿姨说,安腾看家我们最放心。

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里是什么地方,首长大院,一门岗二门岗,还有流动哨,森严着呢。但是首长阿姨还是“不放心”,不放心的其实不是家,而是“家里人”,担心他们擅离职守到处乱跑。“每天至少会往家里打一个电话,至少一个,查岗,”姚大厨来家里比安腾早一年,已经有过一回留守的经验,“电话必须得有人接,有人接就算过关。”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就来了。第一个电话,大姚抢在前头接了。是阿姨。鱼缸记得换气,花别忘了浇水。阿姨喜欢侍弄花草,很讲究的,网纹草、凤梨、鸟巢蕨要浇到土下面3厘米,发财树、绿萝、常青藤每两天要清洗一次叶片,水尽量用雨水,没有雨水就用自来水,要在外面放三天。已经交代过了,再交代一遍;还有,每天下午四点前去办公室取一趟报纸和邮件。挂掉电话,大姚心花怒放地跳到安腾面前很完整地来了个“巴扎嘿”。警报解除,假期模式开启。洗头、换衣服、戴手表、擦皮鞋,不可开交,百忙之中还不忘扭过头来安慰一句安腾:“剩下的日子不多啦老同志!临走之前好好表现,站好最后一班岗。”

话说得没错,日子确实是不多了,安腾今年退伍。满打满算,还有仨月。

除了电话查岗,阿姨还有别的法子。马上要退休了,阿姨这段日子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收拾”,为搬家做准备。也不急,细水长流的那种,重点在于过程。过程很享受的,阿姨经常要指挥一下家里人上上下下搬东搬西,一整个家都被她调动起来了。地下室里不少尘封多年的老物件重新见了天日:影集、旧杂志、旧报纸、油印复习题、炮弹壳子、老工艺品、学习笔记,还有各种各样的书。擦拭,归类,打包。临去海岛前的头一天下午,她专门到安腾他们宿舍来了一趟。刚从地下室出来,两只手都没空着,左手一大包旧衣服,直接往地上一扔,商场里买的拖把不吸水,这些不穿的旧衣服裁成布条,做新拖把,这么一大包,做个十把够了。“反正半个月呢。年纪轻轻的别太闲,毛病都是闲出来的。”好了,这下不闲了,有事可做了。十把拖把,像根铁链子,把人牢牢拴在家里,哪儿也别想跑。还有。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口皮箱,鼠灰色的,一看就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拎出来的,灰都没擦。密码箱,不大,很老式的那种,连拉杆都没有,现在也许只有在拍电视剧的道具那里还能看得到。“交给你们一个任务,”阿姨脸上严肃了一下,嘴里却像是在宣布一个游戏规则,“不能撬,不能砸,半个月时间,把箱子打开。这是任务。”

安腾听得清清楚楚,阿姨专门强调了,这是任务。

2

他并没有特意把这半个月的假期透露给对方,但是罗晓琴感觉到了,从字里行间嗅出了味道。这就叫厉害。不厉害也当不了五星级酒店的前台经理。日出东方凯宾斯基,国际酒店,拿年薪的。才二十八,比安腾还小一岁。罗晓琴没跟他兜圈子,一路把他逼到墙角:“不是一直说等机会嘛,现在机会来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答应过对方,等合适的时候带她参观一下“大院”。原本就一说,她较真了。

她是当着他的面较真的,右手小拇指单枪匹马地伸过来,要拉勾,一副青梅竹马的声势。这个动作一下就把他们拉回到了十几年前。一个是上高二的安腾,一个是上高一的罗晓琴。他脸很轻微地红了一下,半天才犹豫着把手抬起来。对方的小拇指一直不屈不挠等在他面前的空气里,都凉了,像一只冰冷的鱼钩。

刚来北京时是她主动找到的他,在微信上。那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安腾记忆里很明媚地一闪。之前早就听说,她在北京,这些年一直在北京,上大学就来了。大学一般,但再一般也是北京的大学。毕业之后听说在一个很著名的集团给副总当助理,他记得有一年好像从镇上哪个邻居家无意中见到过她的一张名片,名字下面很华丽的一串。是的,他也来了北京,两个人现在都在北京,但这似乎也并不必然导致她一定要找到他不可,北京海了去了,能盛下的缘分多了去了。但是罗晓琴不,大张旗鼓地,把怀旧的调子渲染得很足,半夜里在微信里叫他小名。“没想到你也能来北京?”言下之意,不是每个人都随随便便能来北京的。安腾很仔细地浏览了她仅三个月可见的朋友圈,有一半在打卡健身,另一半是国外和美食。精致生活,又精致又高端。意料之中,在北京,潦倒的人是没资格健身和怀旧的。

罗晓琴理直气壮,从来没去过传说中的“大院”,安腾必须带她开开眼。过去开车倒是好几次路过,只能看看,门口的哨兵硬得像尊石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趁首长阿姨不在家。别忘了,拉过勾的!罗晓琴字里行间不饶人。

开车来的。车不错,Q7,两人第一次吃饭在餐厅门口告别时他就看到了。可是再豪华的车到这里来也不好使,门岗说拦就拦,他们眼里可没有Q7,只有车牌。安腾把Q7的车牌号报给门岗时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粗心,搞错了一个数字的位置。罗晓琴连车带人被拦在门外。电话打过来求救,安腾不动声色地指挥她让她把手机给一个姓廖的班长。

开了个好头。比起上次见面,感觉好一些了。好多了。一个多月前的第一次见面,在他的感觉里从头到尾其实就是她的一个“秀”。当然她也有秀的资本,她的Q7、张口就来的英语八级、日出东方凯宾斯基,还有她先生,她很熟练地把老公叫做先生。现在好了,好歹给了他一个扳回一局的机会。拐过二门岗上斜坡时,他透过车窗指着不远处一栋绿树掩映下很不起眼的红砖小楼,漫不经心地告诉她,有一位元帅曾经在这住过。

晚饭出去吃,这次轮到安腾做东。不远,过马路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但因为是晚高峰,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渔家傲”。安腾特意选的这一家,味道倒在其次,关键是贵。去年来过一次,快过年的时候,跟首长。首长的一个老朋友请客,首长和朋友们在包间,他和对方的司机在大厅单点。对方的司机也是一副东家派头,把菜单摁在他鼻子底下。他看了半天菜单然后一声不吭地又推了回去。心慌,连慌带疼,知道是别人花钱他也心疼。这次也疼,但另当别论,上回人家罗晓琴请他吃的是西餐,菜单上最便宜的一瓶苏打水都是两位数。

鱼都上来了,才提出喝酒。安腾也回忆不起来是谁先提出来的,是他还是罗晓琴自己。对呀,怎么能不喝点酒呢。上次还约了的,再见面要喝酒也是那次她伸过来的小拇指的内容之一。酒是现成的,Q7后备箱里就有,红的白的洋的都有。接下来很自然地就延伸到了车的问题,喝了酒车肯定是不能开了,车留下,打车回去。要么找个代驾。都行。罗晓琴把这些都绕开了,独辟蹊径找到了第三条方案,这次是罗晓琴自己提出来的,安腾清清楚楚记得。她没看他,绷住了脸上所有多余的表情:“咱打包吧?换个地方,开间房痛痛快快地喝。”

马路对面就是万豪酒店,停车场还很宽裕。没提前预订,只剩下了豪华套房,价格是标准间的三倍。三倍就三倍吧。安腾跟前台交涉的时候,罗晓琴只能远远地等。她隔着一个很必要的距离背对安腾坐着,没有翻手机,而是在膝盖上摊了一本随手取来的杂志。杂志在这个时候比手机显得高级。这个时候再高级再不动声色的后背也让人无法直视,安腾胸口里鼓荡着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心跳,明显感觉到呼吸都受影响了。确实有点快,才第二次见面。

安腾平常不怎么喝酒,因为不喜欢,也因为酒量不好。对方则不同,一看就有两下子。不管是酒量还是酒风,都很老练。其实不奇怪,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酒上没有两下子呢。人家后备箱里长年备着酒,酒杯也有,她故意没拿,四星以上的豪华套房里一定会备有开瓶器和酒杯,连位置她都知道。老练的感觉很好,主动,隐蔽,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一开始,就有一抹阴影,在安腾胸口里明明暗暗地游弋,即便是那铺天盖地的心跳在胸口里轰鸣的时候他都没能忽略掉它。酒后吐真话,酒量再好也免不了的,来北京时间长了,的确是需要吐一吐的。吐是另外一种“秀”。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北京她吃了多少苦。刚毕业时在一家旅行社当助理,公司在黄寺,她在百望山租的房,每天挤两个小时公交。女孩子公交挤得多了难免要吃亏,有一回就遇到了咸猪手,她都看见了那个人,对方一双眼睛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和手一起不是东西。她没吭声,主要还是不敢。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咬着牙,自己对自己发了一个誓,年底前一定要买辆车。然后是房子。再贵也得买,那时候北五环的房价已经到了四万一平,跟先生一起努力,咬咬牙就买了。她又提到了她的先生。没错,还是叫先生,再不是东西该叫先生也还得叫先生。先生也不是东西,夫妻嘛,大多数都免不了的,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好不容易把日子过体面了,才几天,外面已经有人了。她知道他有,她找派出所的朋友查过,说是去哈尔滨出差却在大兴开了房。他能开房她为什么就不能开?她也开,今天就找安腾开!今天的安腾可不是当年的安腾了,土鸡变凤凰了,到北京来了,给首长开车。拿得出手,不掉她的价。她一杯接一杯,红酒当啤酒喝,一瓶红酒她自己干了五分之四。喝到第二瓶接着打开。她坐在床上喝。第一瓶的时候脚还在地上,喝到第二瓶鞋已经脱了,两条腿一上一下叠到床上去,就像一条坐在自己尾巴上的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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